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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起場(2)

  • 野狐嶺
  • 雪漠
  • 4969字
  • 2016-04-18 15:11:21

大伯藏著三本人皮書。每本人皮書背后,都有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待我什么時候有心情了,再給你講這些故事。大伯自己帶走了一本,一本給了他兒子,一本給了阿爸。阿爸不喜歡那血腥故事,就給了我。那本人皮書上沒有經文。大伯將死在往年土客械斗中的那些親人的名字刺在上面。大伯的手藝很好,很像文身。我不知道他是先文身后剝皮呢,還是先剝皮后文身?那時我忘了問他,待到我想到這個問題時,大伯已死了。后來,我在陰間到處找他,我甚至請了耳報神們,但他們也沒有找到大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這問題就至今懸著。

那些人皮書有種半透明的質感,這是用一種特殊的工藝熟的皮。奇怪的是,人皮書上的毛總是在生長。記得小時候,我根本看不到毛,后來,我看到了毛茬,再后來,那本書,竟然毛洶洶的了。揣到懷里的時候,那些毛有時就會扎我。

后來,我才發現,當那書上的毛扎起的時候,總是有異常的情況出現,或是我忘了自己的宿命,或是我遇到了生命危險,或是我遇到了馬家人。

后來,就是在那些體毛的警示下,我才消解了時輪歷法對我的腐蝕——我差一點成了它的俘虜。

那書除了體毛之外,還溢著一種濃濃的血腥味。我不知道這血腥味是不是書帶來的。因為從我生下的那天起,那血腥味就伴著我。我感到惡心。

大伯說,血腥味要靠血來洗。他說,我的雙手在沾滿馬家人鮮血的那一刻起,血腥味才會消失。他說,只有報仇之后,用馬家子孫的血來祭祀,那些死于非命的親人才能超升。此前,他們僅僅是冤魂。在有時的夜的寂靜里,我真的能聽到哭聲,幽幽咽咽的,有許多人在哭。大伯說,能聽到那哭聲的人,便是能為他們報仇的人。

從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后來,我才明白,能替我最大限度地復仇的,不是屠刀,而是歲月。幾十年過去之后,那些殺我們土人的人都死了。根本不需要我動刀,時間會舉了利刃,殺了所有有欲望的生靈。

我很想將這個發現告訴人們。

一個殺手,最終發現了一個比他更厲害的殺手時,他會有一種巨大的頓悟感。

二、蒼老的大嘴

昏黃的燈光搖了幾搖,我一陣發冷。

時令已入冬了,雖然城墻擋去了一些風,但我仍然感到很冷。

我非常想燃一堆篝火,在寒冷的沙漠里,一想到篝火,總是會讓人感到溫暖。不過,我擔心那些幽魂怕火。小時候,爹一從遠路上回來,媽總要在莊門前燃一堆火,叫他從火頭上跨過去,這樣,所有的“不干凈”就會在火焰里溜走了。

在涼州人的說法里,這“不干凈”,有時就特指鬼魂。娃兒們一有個頭疼腦熱,大人就會說“跟了不干凈的”,然后,就會燃幾張紙,或是舉了點燃的油燈,在娃兒頭上燎幾下,那“不干凈的”就跑了。

所以,開始的時候,我雖然很冷,卻不敢燃起篝火,我怕那陽火會沖了我招來的幽魂。當然,這只是我最初的一種顧忌。那時,我還不知道,有些鬼是不怕火的,尤其是那些老鬼。一般的鬼,只怕火焰,卻不怕那些火籽兒。小時候,我就看到過在人們烤過的火堆旁,有許多猴一樣蹲著取暖的鬼。

黃光搖曳間的恍惚里,我忽然聞到了一股旱煙味,順著旱煙味,我看到了一個猴一樣蹲著的老頭。在那次采訪里,這是第一個愿意以那時的真容露面者。其他幽魂,我最初遭遇的,只是一種光或氣,雖有很強的功能性,但形體不很清晰。到了后來,我當然看到了他們舊時的真容。

這老頭的聲音咝咝嘮嘮的,像是有老氣管炎。當然,這只是我的感覺——

1

我是個老駝戶,細細算來,我也算是你的本家。涼州人管本家叫當家子——意思是“相當于一家子”。你爺爺小時候,就叫我“大爺爺”。那時節,我的歲數并不大,但是我的嘴很大。好些討厭的娃兒,背后就管我叫大嘴爺。當然,娃兒們要是跟我的兒孫們搞摩擦時,他們就會省了那“爺”字,只管扯長了聲吼:“大嘴——大嘴——”涼州娃兒們眼里,誰要是叫他爹的外號或是名字,是不能容忍的。

那時節,我老是待在墻角里給娃兒們講駝道上的故事。記得,我最初當駝戶的時候,包綏路石板上的駝道印痕還不足一寸厚,待到我老了的時候,那軟軟的駝掌已將那石板磨下去了五寸多??梢?,它承載了多少駱駝的踐踏。

在進入野狐嶺的那時,我才二十出頭,把式們當然不用叫“爺”了,他們只叫我大嘴。

我以前叫張要樂。因為自小算命先生就算出我必然會殺人、然后再被人殺,爹整日為我擔憂。后來,他感悟到佛教四圣諦中的“苦”諦,便給我起了“無樂”,以詮釋那“有漏皆苦”。

于是,我的童年里,就真的無樂了。我給掌柜放羊放駱駝,老是遇到不吉祥的事。那時節,沙窩里的狼也老惦記我,時不時叼去一只羔子,或是扯斷駱駝腸子啥的,害得我老是挨掌柜的鞭子。一天,我聽到馬少爺——就是馬在波——在念經,那很美的旋律一下下拱我的心。馬少爺常說,那苦呀樂呀全是心的顯現,漸漸地,我就再也不苦了。我不苦的原因,是我發現了世上有比我更苦的生命,比如那駱駝,一天馱二百多斤的馱子,走上幾十里路,苦不苦?比如那驢子,在磨道里轉呀轉呀,從小驢子轉成了老驢子,苦不苦?再比如那老牛,犁地呀,拉石磙呀,拉上一輩子,到老還叫人一刀捅了,苦不苦?

還有好多“比如”,你自個兒發現去吧!

正因為我有了這么多“比如”,我終于發現,自己并不苦,于是便改名“要樂”。從此我便沒事偷著樂。不承想,這一改名,我真的樂起來了。我發現,天地間有許多樂事,清風呀,鳥鳴呀,青山呀,綠水呀,盡是叫人樂的東西。

一天,我發現沙漠某處有大火在燃,火焰直沖上天空,到了近前,卻啥也沒有。我就挖那地方,沒想到挖出了一個鐵鏊子,里面有一堆牛車鍵條——就是嵌在車軸上的金屬條。我發現那是銅的,很高興,就捧回家,給了掌柜的。掌柜的高興極了。那時,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堆金條。自那后,掌柜的待我好起來了,不再叫我放羊了,只叫我放駱駝。據說,掌柜的就是在得了那金條后越加發財的。但后來,掌柜的子孫卻又著了那金子的禍,被定成了地主成分,挨了十幾年斗。

這是后話了。還是接著說那樂吧。那時,我甚至忘了算命先生對我的預言,我不信,我這么樂的人竟然會殺人。

我當然不信。

2

駱駝起場的時候,誰也想不到會有后來的災難。

沒想到,后來我們經歷的,竟然是那樣一種毀滅性的災難。

別問我想沒想到,我不好說。不過,實話說來,我是想到了的。這不是我有先知之能,而是我知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難識禍福。啥都說不清,真說不清。天下事莫大于生死。而生和死,只在呼吸之間,這口氣出去進不來時,人就到另一世了。我經了太多的滄桑。你聽說過胡楊有三千年的記憶嗎?它立在沙漠里,活著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我雖沒胡楊的壽命那么長,但你算不清我活了多少世了,生生世世,不知輪回了多少次。誰也算不清自己在輪回的管子里流淌了幾個千年。我經了太多的事。我發現,那明明要笑的,最后卻哭了;明明要往東的,最后卻往西了;明明這樣的,偏偏那樣了。所以,你問我起場時想沒想到后來的災難,我不好說。我雖然不是先知,但每次起場時,我都知道其中有些駝戶的骨實會扔到駝道上的。你沒見包綏路上有多少骨實呀?那青石板都被磨下了三尺呢。一輩輩的駝戶就叫那青石板磨沒了。木魚妹說她不信,她不信那千峰萬峰的駝,會在一個深槽里走。不信歸不信,那事兒,駝戶都知道的。

所以,每次起場的時候,我總在想:我還能不能活到下一次春上放場呢?我老是這樣想。就是上包綏路時,我也這樣想。何況,這次去的地方,比包綏路不定遠多少呢。乖乖,那是遠到心外的地方。誰也不知道路上會發生咋樣的驚險。

我還是從起場說起吧。

一立秋,駝場就驟然忙了起來。你知道,春天駱駝回來叫放場,秋天駱駝出門叫起場。起場是大事,駝戶養駱駝,就是為了起場的。只有起了場,人家才給你馱運費。不起場,你喝風呀?所以一入秋,是駝場最忙的時候。你別小看這駝場,馬家的家業,最早就是這駝場掙的。按你們現在的說法,馬家的原始積累,就是由駝隊完成的。那一峰峰累斃的駝,為馬家積累了巨大的財富。至于后來的茶莊,那是后來的事。沒有駝隊,就沒有馬家。一百多年了,駝隊給馬家馱了萬貫家業,也馱來了榮耀。一提馬家都說,喲,人家,有啥說的,有三百白駱駝呢。

你見過白駱駝吧?毛片如雪,煞是威風。白駱駝是駝中珍品,百峰里難見一峰。就是這樣的駱駝,馬家有三百峰。八國聯軍進北京,慈禧逃至西安,馬家就派了三百峰白駱駝運糧草。瞧人家的勢頭。

我當過駝把式、票號伙計,也管過駝場。以前,管駝場的,多是老把式。人老三不才,放屁屎就來,話碎賽蟣虱,撒尿淋濕鞋。沒辦法,老了就老了。老了穿不動重鞋了,就待在駝場里。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把式都能在老了待駝場,有一些,就死在路上了。會水的魚兒叫浪打死,駝戶死在駝道上,也算是他的造化。后來,我還羨慕那些死在駝道上的漢子呢,因為駝場的老把式沒當幾年,我就有了另一個帽子:“四類分子”。這帽子,可壓了我很多年。那些日子,主要是心里苦,現在想來,還像在戈壁灘上夜行呢?!斎皇强床坏奖M頭的那種夜。

不過,我在駝場時,其實也沒閑著。一入秋,駝場的事兒很多,比如追膘,就是叫駝吃好些,多在峰子里積些脂肪。沒個好膘分,駱駝走不了遠路,過不了隆冬,度不了春乏關。

駱駝是春上放場的。那駝們忙了幾個月,早乏了。你一定見過乏駱駝吧?那峰,跟奶過三十個娃兒的病婆娘的奶子一樣,早軟塌塌了。走路時,它們像害了黃疸的猴兒,也像歇了磨的驢,更像二八月的漢子,總是沒精打采的。這時,別說馱東西,只它那身骨架,就夠它支撐了。這時,草芽兒也發了,水也清了,把式們就不再使役駱駝了,把它們放到了駝場。它們吃了春,吃了夏,由了性子,把那嫩草嚼成綠汁,把那硬柴咬成草屑,吸了營養,變成膘分,把剩下的雜物排進駝場。

該歇歇了。好生吃個肚兒圓吧。

那峰子,開始像老女人的奶頭,漸漸變了,變得比少女的乳房還挺了,公駝就開始想事兒了。人飽暖思淫欲,駝也一樣。兒駝就跟后來看了黃色錄像的年輕光棍那樣赤紅了眼,它們的嘴飛動著,嚼出一嘴白沫子。它們邊嚼邊叫,叫聲如燒紅的鐵棍那樣直扎人的耳膜,——對,就是那種直杠杠騷烘烘的味道。它們兩眼放光,騷光四射,你當然知道它們找啥。它們其實用不著找,有時,發騷的母駝也會自個兒尋了來,叫它們把種下進子宮。當然,這號駝是熟駝,就是說它們生過孩子,它們久經戰陣,下崽比撒尿還利索。它們雖然不會投懷送抱,但只要公駝一咬它的腿——這一招,你可以理解為人類的親嘴——母駝就順坡下驢,乖乖臥了,扎起尾巴,任你下種。瞧,那么多的羔子就是這樣來的。青石板的包綏路雖然磨去了一代代駝的命,但母駝的子宮還是頑強地生下了一堆一堆的駝。

但生駝不一樣。駝場里,最難侍候的,是生母駝,它等同于人中的處女,是公駝們最喜歡的東西。你說,一個畜生,咋也喜歡處女駝?真邪了。沒治,喜新厭舊是動物的本能。生駝不諳世事,不明白人世間還有比好水好草更好的東西。一見那沾了一嘴白沫的兒駝——就里年輕的公駝——沖來,它就嚇傻了。它將那咬腿般的親嘴當成咬戰了,它還怕那黃煞神一樣雄壯的兒駝身子。要說那分量,也真不輕。于是母駝就逃了。偌大的駝場里,總有它跑的路。兒駝就攆,要明白,這一攆,表面看來雖是為情欲所驅,其實也等于戰前練兵,就是在那一次次的跑里,兒駝添了耐力。在駝隊里,力量最好的總是兒駝。我不知道,這是否跟它追母駝有關?

瞧,兒駝終究會追上生母駝的,它咬了對方的后腿,一下就扯倒了它,騰身而上。這時,母駝的尾巴就充當了它最后的防線,母駝是不會輕易叫兒駝壞了貞節的。我就趕上前去,拍拍生母駝,說,你羞啥?該到懷羔的時候了。我扯開母駝尾巴,把兒駝那橫沖直撞的物件放到它該去的地方。

駝也跟人一樣,需要繁衍生息哩。

有時候,也有找不到強暴對象的駝情不能抑,它的陽物總是怒氣沖沖。它們顧盼許久,悵然無門后,就只好揚鞭擊打肚皮,打不了多久,便打出一地黏物來。別小看那東西,那是膘分。打一次沒啥,打兩次沒啥,打上百次,扎起的峰子就塌了。我就打個繩子,桎梏了那搗蛋物件,不使它的主人浪費資源。

在駝場里,我的任務就是幫生母駝懷羔。

每日里,我四方巡游,撥亮眼珠,見哪頭駝焉了,就將它隔離在病號欄內;見哪峰駝扯倒了母駝,就忙顛顛追了去,扯開它夾緊的尾巴,叫那公駝把種子完整地噴向目的地。要是沒有我的幫助,猴急的公駝也會在母駝胯上摩擦幾下后,將那寶物亂噴一氣,嘿,真是暴殄天物哩。

那時節,時令已到秋天,但秋霜還沒來得及殺去最后一線生機。柴棵、毛條、梭梭們還有些許綠意。駝們瘋狂地咀嚼著它們的生機,它們也頑強地綻出新的生機叫它們嚼。就像你老說的那個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樣,柴棵們也在無奈的輪回中實踐著自己的宿命。

駝把式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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