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千年駝道,把無數的壯小伙磨成了一堆堆白骨,但終究還是有一堆堆的漢子擁了去。任你老天無常吧,你有你的能耐,我有我的法子。在那個沙旮旯里,不也養活了千百代祖宗嗎?
我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那滄桑的。駝道上、駝場里,我老是看到那堆堆白骨,有的是人骨,有的是駝骨,啥骨也罷,總是骨,總是死神留下的東西。最扎眼的是頭骨,那黑洞洞的曾是眼睛的所在發出一個個問號,在叩問命運。但我知道,無論它們如何叩問,叩問來的,總是茫然。
后來,木魚妹到西部后,也會去駝場。她會笑著指指戳戳,看那追母駝的兒駝。這丫頭,沒羞沒臊的。當地的女娃一見那尋羔的駝,總是捂了臉,裝出害羞的模樣,木魚妹卻不。她老是嚷嚷著叫我去幫忙。我的腿快,總能追上尋羔的兒駝,待得猴急的兒駝胡亂摩擦到快要噴涌時,我已扯開生母駝夾緊的尾巴。那鞭才入巷,我們就聽到母駝憤怒的吼和公駝歡快的叫。
我幫著許多母駝完成了當母親前的洗禮。
3
起場那天,月亮戴了個風圈。那時節,月亮老是戴風圈,一戴風圈,便是老毛黃風。沒辦法,刮就刮吧。天要刮風,跟娘要嫁人一樣,只好由它了。記得,我吃驚地發現,那月亮的風圈里有一個飛轉的木魚,很像兩扇石磨拼成的。后來,那飛轉的木魚多次出現在村子上空。再后來,你們就將那東西換了個名字,叫啥飛碟。其實,那東西根本不是碟子,明明是磨扇石呀。在村里人眼里,磨扇石是很大的東西,稱之為白虎。誰家的墻拐里都要放個磨盤啥的壓陣。
有人終于發現了暈圈中的那個飛轉的磨盤石。
“呀!白虎呀!”蔡武叫。
都說那是吉兆。
我卻總是疑惑,因為我發現那飛動的磨扇石里濺出一道道霞光,很像血光。問別人,卻說沒有。后來我才明白,那血,其實是把式們自己的血。
我從來沒有在起場前見過這號事。每次起場,都是黃道吉日。在黃道吉日里,是不會有兇相的。因為那些吉神啥的,絕不會叫兇神逞兇的。
但飛卿還是將那磨盤當成了吉兆。他說,磨扇好呀,壓得實實在在的,厚沉。他認為,說明這次馱運,利會很厚。他的意思是,這次行程,會有很大的益處。
后來我才知道,我們的那次出行,有一個很大的背景。有人不但付了馱運費,連駱駝錢也一并付了。就是說,要是途中折了駝,也算雇主的。要是有駝活下來,駝戶等于又賺了一峰駝。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號雇主,怪不得蒙駝也要搶這趟貨。
我也明白,雇主也明明知道,這行程,會有著說不清的兇險。那是一條從來沒有人走過的路。我甚至不知道,這一趟,究竟會花費多少時日。后來你知道了,我們雖也晝夜兼程,但那目的地,仍是遙遙無期。
我恍惚里覺得,那暈圈里飛轉的木魚,定然在向我們暗示什么??上У氖?,那時,我們并不明白那暗示。等我們明白了那是啥時,已經晚了。
我只好應著飛卿的口氣說,是吉兆。聽老先人說,緣起非常重要,不可壞了緣起。許多時候,吉呀兇呀,僅僅是一口氣。
可是我雖然用吉言接了那口氣,但災難還是在后來發生了。
為了壓住陣腳,我將老先人傳下的護身寶也帶了。那是個木魚,海南黃花梨做的,敲起來,那聲音就往心上蹦。為啥老先人要用木魚做護身物?不知道。老先人都死了,活著為人,死了為神,神仙操尻子,凡人是不知道的。我雖然不知道老先人的用意,但我還是帶上了它。
后來,我才明白,對那個飛旋于空中的東西,在不同的心中,會呈現不同的模樣,有人看是磨盤,有人看是木魚。我不明白,這其中,有哪些玄機?
我想說的是,那三個怪人,在起場時又出現了。
那些天,這三個人老是在村里出現,都說是瘋子。那形貌,倒真像是瘋子。村子里老是來這樣的瘋子。他們穿得很破爛。破爛不奇怪,那年月,大家都破爛。奇怪的是那三個瘋子帶了奇形怪狀的道具,一個挑個擔子,前邊是個草帽,后面是個磨扇石,前后輕重不一,擔子竟平衡著;一個舉個姜錘石頭,一下下猛砸姜窩;另一個手持長桿,挑個柿子,懸在眼前。
就這樣。
那三人邊走邊叫:
“一般平!一般平!”
“石打石!石打石!”
“柿在眼面前!柿在眼面前!”
誰也不知道他們叫的含意。我也不明白。
后來,等我明白時,也晚了。
4
走出涼州時,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涌向心頭。我發現,自己正走向一個巨大的未知。那情形,很像一只小舟,被拋進了漫無邊際的大海。
這是從沒有過的事。
我當了多年駝戶。每次出門時,我都有種魚兒入水時的歡悅。爹說我天生是當駝戶的料。我天生大力,十六歲時,就能輕易地舉起二百四十斤的馱子。我天生好動,很小的時候,我就向往駝戶生活。我陪下去了四個大把式。雖然我沒當過大把式,并不是我沒那本事,而是我不想勞心。大把式當然威風,他可以決定站哪個窩鋪。為了巴結他,窩鋪里的女人都親嗲嗲地黏他。我雖也羨慕那撲進懷里的暖軟,但我也知道,有啥享受,就得操啥心。雖然我不是大把式,可哪個大把式也離不了我。我會辨蹤,在多深多大的沙漠里也迷不了路。對包綏路,我能閉了眼說出一個個站名,我知道哪兒有好水,哪兒有好草,哪兒沙匪最容易出沒,哪兒的孤魂野鬼愛毛騷人,哪兒的窩鋪不地道,哪個女人是沙匪的眼線……你可別小看這。那千里駝道上,到處是陷阱,你稍不注意栽進去,就成另一世的鬼了。
我從來沒有這次出行時的感覺。
我想,馬在波心里,也許跟我一樣吧。我不明白,他為啥賣了駝場,跟我們趟這渾水,他難道想在老毛子那兒扎根?不過,出涼州的時候,我們并不知道這回駝道的指向是老毛子那兒,老祖宗老將老毛子住的地方叫羅剎國或是俄羅斯啥的。那時,我不知道羅剎國在哪兒,只聽說向西,向西,再向西……聽說飛卿有張地圖,上面標著線路,但我一直沒見過它。
駝鈴咣當咣當響著,聽不出是吉是兇。以前,聽這駝鈴,我也能卜出吉兇。若是聽到那聲響有“發財!發財!”的韻味,此行定然會大發,不發也由不了你;要是你聽出那聲響里有“倒灶!倒灶!”啥的,那一趟就難說了,不定遇匪,或遇兵,或是商情大壞,總之是說不清,說不清遇個啥事兒,你非倒霉不可。但這次的駝鈴,我真的聽不出吉兇,既不“發財”,又沒“倒灶”,而像一團的迷霧。我不知道大漠另一邊起場的蒙駝是不是也響著這種莫名其妙的駝鈴聲?
這回出去的有二十把子駝。因為馱費很可觀,蒙駝也搶,漢駝也搶,事主兒怕得罪一家,就各用十把子駝。每把子駝十一峰。說好兩支駝隊在第三天的某處碰面。
那蒙古駝隊也跟馬家駝隊一樣有名,兩家的過節很深了,誰也不服氣誰。我后來想,要是這次行程不用蒙駝的話,也許會有另一種結局。但許多事情是不能假設的。生命只有一次,生活不能重來,過了也就過了。世上的事自有其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我擔憂的是蒙漢二百多峰駝一起行路時的水草問題。兩家合一,駝隊就真成了大幫響鈴,再加上十幾個槍手,尋常小土匪,是不敢垂涎的。可是很難找到同時能喂幾百峰駝的水草地呀。書上老說大幫響鈴,但那是書上說的,在駝道上,其實是把子越少越好,容易解決水草問題。我不知道,事主這次為啥要用這么多駝?我不知道,能一口吃下幾百馱貨物的,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主兒?
但那水草的事,是大把式想的事兒。車到山前必有路。車到了,路也就開了。大不了,將那蒙駝呀,漢駝呀,分成幾股子,水草多處,聚一起;水草少時,分成小股子。靈活些,活人總不能叫尿憋死吧?
我照例穿了重鞋。我一直穿著重鞋。拉長韁,穿重鞋,是駝戶的本分。拉長韁誰都知道,穿重鞋知者寥寥。你不知道,那時的駝把式是不能騎駝的,駝用來馱貨,駝走多快,把式也要走多快。當然,病號除外。走時,我們都穿重鞋。那鞋,叫錐腕兒鞋,初用驢皮制成,稍有破損,就蒙以牛皮,一層一層,層層疊疊,十分結實,也十分蠢笨。你問有多少斤?不一定,要看年限,有的輕些,有的重些,但大多在五斤以上。老先人說穿重鞋可以防止腳打泡,這也許有道理,但我寧愿理解成練功。你想,無論春秋,無論干啥,撈個五斤以上的重鞋,天長地久,腿上能沒有勁道嗎?便是在駝場里時,我也是穿重鞋的。也許,這就是命。
我想,啥都是命。我天生就是個穿重鞋的命。給個輕些的鞋,還不會走路呢。
一代一代的駝戶,就是這樣穿著重鞋,千里萬里的路,就這樣一步步量了去。只是那駝道,似乎太長了。日近長安遠,還有比長安更遠的地方呢,如北京,如天津,還有后來那遠到天外的老毛子住的羅剎,每一念及,便覺渺茫。
開始的時候,一想那遠到天邊的目的地,我的心就發怯。后來,爹告訴我,駝戶是不想目的地的,駝戶想的,只是下一站:頭一天,想白疙瘩;第二天,想獨青山;第三天,想紅沙崗……一天天走,一站站過。那千里萬里的路,就這樣量過去了。
我老想自己走過的駝道,老覺不可思議,后來發現了一個道理:腳總比路長。人生來,原是能走很遠很遠的路的,只要瞅中一個目標,一步步走了去,就能到達天邊的目標。那馱了唐僧的白龍馬,就是這樣到西天的。而好些涼州人雖也在走路,卻像磨道里的毛驢那樣轉圈,轉了一輩子,也沒有轉出那巴掌大的天地。我跟他們一樣,也在一天天走,僅僅因為瞅定個目標,我就走成了屬于自己的人生軌跡。
在那個黃昏,我真的有種千里駝道上獨行的感覺。雖也有好多駝戶,但我總覺得四顧無人,滿目蕭然。我不知道,這是啥原因。
駝鈴仍單調而激越地響著。我不知道我們將走向何方,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歸宿。不過我明白,我必須得走。
因為我生來,就是走路的。不管前面是啥路,我都必須走了去。
這是我的宿命。
三、殺手的眼睛
1
我看到,駝隊停了下來。
到了駝撒尿的時候了。走五里路后,必須讓駱駝撒第一次尿。駱駝撒尿很重要,駝把式常說,錐掌不如放掌,放掌不如勤撒尿。
我先說錐掌。駝隊每次起場前,都要錐掌。這錐掌等于騾馬的釘掌。但你知道,那馬蹄很硬,差不多跟石頭一樣硬。釘馬掌時,先要將馬蹄按在一個木凳上,用鏟子修好那蹄子,裁去邊上破損的掌,再用錘子砸那釘子,將那鐵掌固定在馬蹄上。駝掌則不能釘,駝掌軟,裁一塊跟那駝掌形狀大小相若的牛皮,拿麻繩錐縫了即可。當然,所有新掌中,最好的是死去的駝的掌。
駝把式們惜駝的方法有錐掌、放掌、撒尿等,其中撒尿是最重要的。
我看到了那些撒尿的駝們。也許是駝們太明白水的珍貴了,它們總是舍不得一下子將尿放光。當然,也可能是駝的生理構造很特別,那尿竟慢慢地滲出尿管,滴入沙中。滴一陣,停一會,再滴,再停。
一泡尿大約得一袋煙工夫。大煙客就借著這撒尿的間隙,抽一袋煙。這老漢離不開煙,駝戶們就叫他大煙客。我發現這老頭老用問詢的眼神望我。他當然不知道天機。天機是不可泄露的。據說,泄露了天機,要遭天譴的。問題是,天都要塌了,誰又怕那所謂的天譴呢?
道長胡旮旯是在某一天夜里發現那結果的。他精通時輪歷算。二十歲到三十歲的十年間,他跟一個喇嘛學過時輪歷法。你可能沒聽過時輪歷法,當然更不可能聽過時輪金剛了。告訴你,那時輪金剛法,是成佛的大法。對成佛,我不敢奢望,但我還是學了時輪歷法。我花了幾年時間,才把胡旮旯的本事學了個八九不離十。反正,自我掌握了那套理論后,就從沒失過手。
不過,你千萬別把胡旮旯跟那些算命先生扯到一起。不能。算命先生可能是騙子,胡旮旯不是。胡旮旯是精通時輪歷算的專家,幾十年里,他算出過十多次月食,從來沒出過錯。你當然可能不信,可我信。因為我也用那法子算出過幾次日月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我知道胡旮旯肚里的貨色是真貨色。
就在這次起場前的一個月,我又算出了幾月后的某一天,會有一個彗星撞擊地球。記得那一瞬,我毛發直豎。我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我懷疑自己算錯了,又算過多次,結果都一樣。為了驗證我的結果,我就去了蘇武廟,沒等我說話,胡旮旯給了我一封信,在信里,他證實了我卜算的結果。
我就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上路的。
我還想在剩下的時光里,去做命運交給我的事。這事壓了我多年。我總是在夜深人靜時被這事兒壓醒。雖然地球呀人類呀會在一年后的某一天化為灰燼,但我不想以不肖子孫的身份去見父母。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馬在波。對這人,我有著很復雜的感情。要是他不是馬家的人多好,要是驢二爺不在乎他多好,要是他的死給驢二爺帶不來痛苦多好,要是沒有以前的那些故事多好??蛇@么多的“多好”,都只是一種奢望。沒辦法,命運就是這樣,人生就是這樣。
瞧,他那張清瘦的臉探出了轎窗。他正看著撒尿的駝。看到他時,我總是得提醒自己,他是仇家,他是仇家。要不這樣,我還真有些恨不起他呢。
駱駝在撒尿,一線,又一點。
我還沒見過世上還有這樣撒尿的動物。我想那駝一定是在邊尿邊品味尿的感覺。駝真是有趣的動物,它們像人類品味咂入口中的茶一樣,在品味自己撒出的尿。
馬在波的臉白嗆嗆的。這個公子哥兒,能不能承受那漫長的顛簸之苦?
他也許不知道,他這一出來,就會成破頭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