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起場(1)
書名: 野狐嶺作者名: 雪漠本章字?jǐn)?shù): 4822字更新時間: 2016-04-18 15:11:21
拉駱駝,出了工,到了第一省。
丟父母,撇妻子,大壞了良心。
你看看,這就是,拉駱駝,
才不是個營生……
——駝戶歌
黃蠟燭發(fā)出的黃光,罩著一個空曠的沙洼。我靜靜地望著那些被采訪者,開始時,我只能感受到一個個涌動著激情的靈魂,但我看不到他們的清晰模樣。
我想,若是我真有前世,那我是他們中的誰呢?我很想有個具體的答案,但我承認(rèn),我不想做他們中的任何人。
那時節(jié),天上有一線月牙兒,發(fā)出一暈暈的淺光。時不時地,我還能聽到野狐在叫。野狐嶺的得名,就是因為有很多狐子。狐子是個詭秘的動物,在一般的沙漠里,人是看不到狐子的,在野狐嶺,卻能輕易地看到狐子。有時的月下,我還能看到拜月的狐子,它們在修行,據(jù)說有很多狐子,已修成仙體了。
我第一會采訪的所在,是駝隊進(jìn)入野狐嶺的第一站。那兒有一截城墻。當(dāng)城墻第一次進(jìn)入視野時,我看到城墻下有一個女子,穿個紅衣,正在梳頭,那剪影,非常的美。我知道那是狐仙化的,于是,我朝天放了一槍。槍聲剛響,那女子就不見了,我聽到了一聲狐貍的叫,第一聲還在城墻處,第二聲已到數(shù)里外了。
進(jìn)野狐嶺時,我騎著駱駝,帶著狗,但我在第一次采訪時,沒帶它們,我當(dāng)然希望它們陪著我——開始時,對那些幽魂,我還是從心底里有一種怯意——但聽說動物身上有太強的陽氣,會影響招魂效果,就沒帶。
記得,在第一次采訪中,有巨大的靜默,也有躁動的喧囂。我聽得清他們靈魂的聲音。
我最先采訪的,便是那個殺手。
雖然我看不到殺手的形象,但我能感受到那種殺氣。那是一種逼人的陰冷的氣,有質(zhì)感,非常像一把鋒利的刀子逼近你時,你感受到的那種氣。殺手的聲音,也是一種陰冷的波。
后來,一想到那個寒冷的夜里的這次采訪,我就會打一個寒噤。
一、殺手說
1
我曾是一個殺手。
雖然我后來變了身份,但我想還原那時的我,我就用殺手的身份跟你說話吧。因為你需要了解那時的真實,此刻敘述的我,就代表了我那時的真實。
我想向你展示一個真實的殺手的心。在我的很長的一段生命中,當(dāng)殺手成了我活著的理由。那么,我就先以殺手的身份來說事。
我說過,我那次遠(yuǎn)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殺馬在波。他當(dāng)然是駝隊中的重要人物。其實,我在瞅中那個想殺的人時,另一個東西也會同時瞅中我,那就是我的命運。
我們很多人,都走不出自己的命,但許多時候,明白這一點時,大多已到了生命盡頭。許多人其實是在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才能明白自己的命。其他時候,他總是千般算計,萬般計較,不見黃河心不甘。他以為自己能活個千年萬年的,哪知道,他的命,只是縈在眼皮下的蛛絲,稍有個風(fēng)吹草動,就會斷。
我看到過土客械斗,那些曾經(jīng)計較不休的人,一堆一堆地死了。他們當(dāng)然想不到自己會那么快地死去。
我還看到了更多的仇殺。那一幕幕的慘景,老是在扎我的心。
我的上幾輩祖宗,也死在那種仇殺里。那仇恨的種子,加上我自己的一些獨特經(jīng)歷,就讓我成了殺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身份可以時時變異,但殺手的心卻沒有變化。因為我總能聽到親人們臨死時的慘叫,它一直在我耳邊響個不停。還有那些孩子的呻吟,還有血腥味,還有那大火,以及大火中慘叫的親人們。
我見過太多的血腥,比如,兇手們剖開孕婦肚子,把嬰兒挑到矛尖上狂舞;比如,膠麻剝皮,用強力膠將麻縷粘上身體,待得那膠干了,一拽那麻,就會扯下許多血肉;比如,用巨大的石杵將人杵成肉醬等;比如,用石磙子碾人——我的幾位祖宗,就死在石磙下面。
大伯母看到那場面后,就患上了發(fā)抖的毛病。她老是抖個不停,她渾身都抖,手抖得端不住碗,拿不住筷子,她的后半輩子里,子女就只能像喂嬰兒那樣喂她。
在許多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我總能看到那場面。我總能看到那像稻捆子一樣攤在曬場上的人們恐怖的眼睛,它們有瓦坨兒大,都泛綠了。巨大的石磙在馬的拉動下向人們碾來,骨碌聲驚天動地,很像巨大的石磨空轉(zhuǎn)時的聲音。磙軸摩擦聲像惡魔的口哨,一直鉆入他們的血管和神經(jīng)里,像無數(shù)條蚯蚓在扭動。最令我感到可怖的,是那漸趨漸近的馬蹄聲。那些馬是仇家向官兵借的。馬蹄上釘了新掌,就是那種半圓形的鐵凹成的弧。六個馬蹄釘吸附在弧鐵上,很像一枚枚鐵鑄的小拳頭。正是它們,首先咬入了我祖宗們的背,將強者的力量變成蠻橫的入侵。那鐵蹄們踐踏在肉體上,發(fā)出踐踏在污泥中的聲音。我還看到了濺起的幾星血光,它們緩慢地掛在馬的蹄毛上。
后來,上濺的血越來越多,就蒙住了馬的夜眼——這便是馬腿上那塊形狀很像眼睛的疤,據(jù)說牲口能夜行全要靠它。每一個鐵蹄總能踏開一個血洞,無數(shù)個血洞就那樣伴著慘叫出現(xiàn)在躺著的人體上。但那些人是死不了的,他們只是在叫。他們發(fā)出不像人聲的叫。但石磙的聲音更大。很奇怪,石磙壓在肉體上是很少有聲音的——也許被那磙軸摩擦的聲音掩蓋了——但我卻聽到了石磙像石磨狂磨那樣發(fā)出磣牙的聲音。這聲音,后來一直在我的生命中響著。它一響起的時候,我就會看到一個狂歡般旋轉(zhuǎn)的巨型石磨。它們或大或小,很像木魚。在無盡的虛空中,那個像木魚的石磨總是旋轉(zhuǎn)個不停。我懷疑,后來人們認(rèn)為的飛碟啥的,其實是石磨。我不相信它只存在于我的幻覺中,我相信它是客觀的存在。
無數(shù)的馬蹄踐踏著那些跟我血肉相連的人們,他們的身子在扭動。他們死不了,因為那些馬并不知道哪兒是人類的要害。我想要是知道,它們會首先踩那所在的。我發(fā)現(xiàn)好些馬掄頭甩耳,不愿意往人身上踩,但人類交織在空中的鞭影正裹向它們的頭顱,在上面炸起一團(tuán)團(tuán)的短毛。它們只能往人們期望的那兒走,它們很想小心地避免踩著人,可它們沒有選擇的余地。因為那曬場上,到處都是躺著的人,馬們不能扛了自己的蹄子前行。它們還得拉那石磙,它們像浪濤般涌了來,步步進(jìn)逼。我感覺中的石磙很是高大,很像出村子時的棺材頭那樣威猛。你一定也見過那棺材頭。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死亡的象征,有著無與倫比的力量。無數(shù)的人類就是叫那力量撞成碎粉的。
馬蹄踐踏過后,石磙隨后碾了來。那石磙,有二百多斤,它們滾過之后,許多人并沒被壓成肉餅。壓成肉餅倒好,因為死了的人或是成肉餅或是成肉泥沒太大的分別。但沒死就不一樣,沒成肉餅的人們大都活著,那滾過的石磙只壓折了他們的骨頭。許多折骨刺出了肉皮,它們跟那蹄子踏出的血洞一樣扎眼,伴著它們的仍然是慘叫。那早就不是人的叫聲了。人世間沒有那樣的叫聲。我無法形容那叫聲,但你是可以想象的。不過,我相信,你想象出的,也不是那叫聲,那僅僅是你想象出的叫聲。
第一輪馬踏磙壓之后,曬場上到處是血。躲在場邊柴垛中的大伯捂住了阿爸的嘴——這事是阿爸后來告訴我的——后來,他說他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他說那時他什么也沒想,腦中一片空白,只覺一種巨大的恐怖籠罩了自己。
我看到另一群狂歡的男人,他們真的在狂歡。他們恨死了那些血中慘叫的人。他們恨不得將他們剁成肉餡。他們的親人也死在那些慘叫者手中。不過,他們是另一種死法,他們大多被剝了皮,據(jù)說那些人皮都被送到藏地制成了人皮鼓,據(jù)說這些東西能為他們換來軍火什么的。但他們還沒等來那軍火,就變成了石磙下的慘叫。也正是有了他們的那種行為,我這個殺手才沒在進(jìn)入野狐嶺前大開殺戒。因為在許多個深夜,我同樣聽到了被祖宗們殺了的人們也在痛哭。每一場殺戮,都是冤冤相報的結(jié)果。
這,就是我跟其他殺手不同的地方。
據(jù)說,第二輪馬踏磙壓之后,曬場上還有扭動的肉體。他們在血水中撲騰著,仿佛溺水之人臨死前的掙扎。
2
在我的記憶中,那些人后來變成了一塊巨大的肉餅,平攤在曬場上。一種巨大的靜寂籠罩著肉餅。我雖然聽不到聲音,但那種濃烈的血腥卻蚊蠅般追逐著我。
先是村里的狗撲向那一團(tuán)團(tuán)模糊的肉。它們大嚼著,嘴角淋漓著鮮血。自打它們成狗之后,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的食物。它們的眼睛吃紅了,它們的脊背肥胖得像碾子,小孩子可以騎了它們?nèi)鰵g。再后來的多年里,吃慣了人肉的狗有時也會將它背上的小孩也吞下肚去。人們于是再吃那狗。所以我老說,他們在間接地吃人。那些祖宗父老的肉體先是變成養(yǎng)分進(jìn)入狗肉又進(jìn)了仇家的身子。你說,這樣,我的父老們就跟仇家合一了。當(dāng)然,你可以這樣認(rèn)為,我卻不這樣想。因為,這想法會消解我的仇恨,而充當(dāng)殺手是需要仇恨的。沒有仇恨,我根本當(dāng)不了殺手。
有好幾次,我差點消解了這仇恨。比如,在學(xué)習(xí)時輪歷法的時候,我心中的仇恨像常溫下的冰塊那樣化了許多。因為我總是想到許多巨大的天體和廣袤的宇宙,在這樣一種大背景下,民族呀國家呀地球呀都微塵般渺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了。你想,在浩渺無垠的宇宙中,在無始無終的時間中,有一群人老是跟另一群人糾纏不清,真有點莫名其妙了。這種聯(lián)想,會讓我的心量一天天大起來。我很警惕這種變化。因為我發(fā)現(xiàn)心量大的時候,地球也是個小丸子。按佛教的說法,連宇宙也是大日如來手掌心上方的微塵團(tuán)。在這種目光的觀照下,那祖先們的死帶來的仇恨就會淡了很多。有時,會淡到一想到它甚至覺得跟自己不太相干了。這是很可怕的。
我說可怕,是因為我怕會忘了宿命。我的宿命有兩個,一個是大伯叫我做的事,一個是阿爸叫我做的事。從我懂事起,大伯就常講早年土客仇殺的事。這種事,多年之前,就發(fā)生過。多年了,總是你殺我我殺你。我們的爺爺輩里,就有好幾個被客家人殺了。于是,大伯總是像念經(jīng)那樣重復(fù)著叫我復(fù)仇的話。我和弟弟們很小的時候,大伯便想把我們鑄成殺手。大伯叫我們用彈弓打麻雀。在我們那一輩中,我二弟的彈弓打得最好,他老是追那些碎嘴的鳥。開始他打不準(zhǔn),他一邊咬牙切齒地咒罵,一邊扯長了皮筋,發(fā)出石彈。后來,只要在射程之內(nèi),鳥們便不再是活物,而成了一嘴隨心所欲的肉。二弟的腰里系一根草繩,打一個麻雀,就將它的腦袋別到草繩里。當(dāng)他別了幾十個麻雀時,就像拖了一條毛尾巴。二弟被燒死后,我一想起他,就會想到他拖著毛尾巴的樣子。
我們最喜歡吃燒麻雀。我們將它們放在柴火里,不多時,它們就會變成一個黑黑的毛團(tuán),我摳開那些毛,就會出現(xiàn)黃燦燦的一團(tuán)肉。我要先取了麻雀的內(nèi)臟,那很好認(rèn),它們由細(xì)細(xì)的腸子盤繞而成。你當(dāng)然也可以吃了它——要是你不嫌惡心的話,那里面或是稻谷或是蟲子,這要看什么季節(jié)了。春夏的麻雀吃蟲子。其實你也可以吃蟲子的,好些人不是也吃人嗎?
燒的麻雀肉黃黃的,雖有股焦味,但很香。我就連那骨頭一起放進(jìn)嘴里大嚼。大伯也大嚼。他一邊大嚼,一邊會詛咒:吃客家人的肉,吃客家人的肉。他要我也這樣說。可我的嘴小,一只小麻雀,就會塞滿我的嘴。我的話于是很含糊。其實,大伯不知道,那含糊,更多的是我被那香味惹出的陶醉。
麻雀也可以煮著吃。人說三九天的麻雀賽人參,三兩只就能熬出白白的一鍋湯,喝上一碗,周身通泰無比。所以,小時候,我的身子就很結(jié)實。
有時候,大伯還會背過阿爸——因為阿爸要我們忘了仇恨——教我們殺青蛙。他教我們活剝青蛙。我們幾下就剝了青蛙的皮。剝了皮后,它們還能蹦跳。大伯還教我們腰斬小蟲子。再后來,活剝兔子,活剝各種小動物。童年的我們活剝過很多兔子,能在它們的慘叫聲中完整地剝下一張兔皮,然后,放了它們。你一定沒看過剝了皮的兔子是如何逃竄的吧?告訴你,那是一道飛逝的血光。當(dāng)然,前提是你一定不要弄瞎它們的眼睛。不過,要是你弄瞎了它們,那情形就更為好看了,你會看到一團(tuán)慘叫的肉在亂竄。在小時候的游戲中,那是世上最刺激的場景。
我的心就是這樣一天天練硬的。可以說,殘忍已成了我的另一種生命密碼。
一次,大伯逮了一條客家人的狗,叫我們活剝。要知道,活狗皮是很難剝的,尤其是在剝嘴部的皮時,要是你用繩子扎了狗嘴,你就無法完整地剝下它。要是你不扎狗嘴,那亂咬的狗牙就會刺入你的手。你一定要敏捷,還要有一系列的技巧。這是連專業(yè)皮匠也難做的活兒。
我們的童年,就是被大伯這樣訓(xùn)練著。大伯最恨的,除了那些客家人外,就是馬家人。大伯說,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活活剝下一個馬家子孫的皮,在上面寫上一種古老的經(jīng)文,做成一本人皮書。不過,阿爸卻不一樣,他并不將祖宗的賬算到兒孫身上,他也會去馬家商號唱木魚歌,也不阻止媽去馬家票號幫工,以貼補家用。對于大伯的仇恨,阿爸不以為然,他老是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冤冤相報何時了。我想,阿爸定然想軟化我們被大伯訓(xùn)練出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