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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娜打好行裝,走到窗口張望,雨還是沒有停。
大雨下了一整夜,敲打著玻璃窗和房頂。天空低沉,裝滿了雨水,仿佛脹破了,雨水傾瀉到大地上,大地像糖一般溶化了,變成一片泥漿。不時刮過陣風,送來一股悶熱。陰溝的水漫出來,嘩嘩流淌,灌滿了行人絕跡的街道。臨街的房舍海綿似的吸足了水分,從地窖到頂樓的墻壁都濕透了。
雅娜昨天出了修道院,這一生總算自由了,要及時享受她夢想已久的各種幸福。從清晨起,她就不停地觀望天色,唯恐天氣不放晴,父親就不肯動身。
雅娜忽然發現忘了把日歷放進旅行包里,于是她從墻上摘下小小的月份牌。月份牌的圖案正中燙金印著“1819”這個年份,她拿起鉛筆,畫掉頭四欄和每個圣徒日,一直畫到五月二日,這正是她出修道院的日子。
“小雅娜!”門外有人叫她。
“進來,爸爸?!毖拍却饝宦?,只見她父親走進房間。
他就是勒佩丘·德沃男爵,名喚西蒙—雅克,是上個世紀的老派貴族。他追隨盧梭,熱愛大自然、田野、樹林和動物,對它們表現出情人般的溫存。
他既然出身貴族,就本能地痛恨一七九三年,不過,他又受了非正統教育,具有哲人的氣質,因而憎惡暴政,但只是發泄不滿,講些無關痛癢的話。
仁慈,既體現他的巨大威力,也體現他的致命弱點。他這種造物主式的仁慈——要愛憐、要施舍、要廣為行善、有求必應,倒顯得意志薄弱,缺乏主見,幾乎成了一種毛病。
男爵崇尚理論,為女兒的教育擬訂了一整套計劃,要把女兒培養成為快活、善良、正直而溫柔的女性。
雅娜在家生活到十二歲的時候,就被送進了圣心修道院,母親的眼淚也未能阻擋。
父親嚴令,讓她在修道院幽居,與外界隔絕,不與人事接觸。他希望女兒到十七歲回家時仍然天真無邪,以便親自調理,讓她沐浴在理性的詩中,讓她馳騁在豐饒的田野里,觀察動物天生的愛戀和單純的溫情,觀察生命的客觀法則,從而開啟性靈,走出蒙昧無知的狀態。
現在,她出了修道院,一團喜氣洋洋,顯得充滿活力又渴望幸福,急于要嘗一嘗各種歡樂和各種艷遇的滋味。況且這一切,她在修道院窮極無聊的白日里,在漫漫的黑夜和孤獨的期待中,早已從精神上品嘗遍了。
她的相貌宛如韋羅內塞的一幅肖像畫,那黃燦燦的金發仿佛給她的肌膚著了色,華貴的肌膚白里透紅,覆蓋著纖細的寒毛,仿佛罩了一層淡淡的絲絨,只有在陽光的愛撫下才能依稀分辨。一對明眸呈深藍色,就像荷蘭制造的小瓷人的眼睛那樣。
她的左鼻翼上長了一顆小小的美人痣,右腮下也長了一顆,并帶有幾根不易分辨的與肌膚同色的寒毛。她身材修長,線條優美,胸乳也已豐滿。她嗓音清脆,有時聽來過于尖細,笑起來卻那么開心,給她周圍制造了一種喜悅的氣氛。她有一種習慣動作,雙手時常舉到鬢角,仿佛要抿頭發似的。
她沖上去,緊緊擁抱父親,說道:
“哎,到底走不走啊?”
父親微微一笑,搖了搖蒼白的長發,又指了指窗外:
“怎么,這樣天氣,你還想上路???”
雅娜撒起嬌來,懇求父親:
“噯!爸爸,求求你了,走吧!下午天兒就會晴的?!?/p>
“你母親也絕不會答應的?!?/p>
“會答應的,我擔保,我去跟她說。”
“你若是能說服你母親,那我也同意?!?/p>
雅娜立即沖向男爵夫人的房間,因為她已急不可耐,早就盼望動身這一天了。
她到魯昂城,進入圣心修道院之后,就沒有離開,父親規定她到一定年齡之前不準分心。只有兩次例外,父母接她回巴黎各住半個月,但畢竟是待在城里,而她一心向往去鄉村。
現在,她要到白楊田莊去消夏。那座古老的莊園是祖傳的產業,建在伊波附近的懸崖峭壁上。她期望到了海邊能自由地生活,得到無窮的樂趣。再說,那份產業早已確定留給她,她結婚之后就要在那里定居。
這場大雨,從昨天晚上下起,一直未停,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個大煩惱。
可是,剛過三分鐘,她就跑出母親的房間,滿樓叫嚷:“爸爸!爸爸!媽媽答應啦!快套車吧!”
滂沱大雨根本不見小,當四輪馬車駛到門口時,反而下得更大了。
雅娜要上車了,男爵夫人才由丈夫和使女攙著下樓。那名使女個頭兒高大,身體健壯,像個小伙子。她是諾曼底省科地區人,年齡還不滿十八歲,看上去卻像二十出頭了。她名叫羅莎莉,是雅娜的奶姊妹,因此在府上被當作第二個女兒。
羅莎莉的主要差使就是攙扶老夫人,原來幾年前,男爵夫人患了心臟肥大癥,身體逐年發胖,現在肥胖得變了形,弄得她叫苦連天。
老夫人剛走到古老公館的臺階前,就已經氣喘吁吁了,她望著水流成河的院子,咕噥道:“這可真有點胡鬧?!?/p>
男爵一直笑呵呵的,應聲說:“這可是您拿的主意呀,阿黛萊德夫人?!?/p>
他妻子起了個華貴的名字,男爵叫她時總加上“夫人”這種稱謂,恭敬中卻含有幾分譏笑的意味。
男爵夫人又朝前走去,吃力地上了車,壓得車身的彈簧咯吱咯吱亂響。男爵坐到她身旁,而雅娜和羅莎莉則坐在背向的車凳上。
廚娘呂迪芬拿來一抱斗篷,蓋在他們膝上,又拎來兩個籃子,塞到他們腿中間,然后她爬上車,坐到西蒙老頭的身邊,并用一條大毯子裹住全身。門房夫婦向前施禮送行,關上了車門,主人又最后叮囑他們注意隨后運送行李的兩輪大車,這才吩咐啟程。
車夫西蒙老頭頂著大雨,他弓著背,低著頭,整個人縮進三層領的外套里。急風暴雨呼嘯著擊打車窗,雨水淹沒了路面。
兩套馬車沿河岸大道飛馳,一旁閃過靠岸排列停泊的大船,只見桅桿、橫桁和繩索像脫葉的樹木,光禿禿的,挺立在凄風苦雨的天空里。繼而,馬車拐入長街,行駛在里布臺山林蔭大道上。
不久,馬車又穿過一片片牧場,時而望見一株淋雨的柳樹,像尸體一般枝葉低垂,黯然兀立在煙雨中。馬蹄發出嗒嗒的聲響,四個車輪拋起飛旋的泥漿。
車上的人沉悶不語,他們的神思好像大地一樣,都淋得濕重了。老夫人仰頭靠在車廂上,閉起了眼睛。男爵無精打采地凝望雨中單調的田野景象。羅莎莉膝上放著一個包裹,她像牲畜一樣發愣,一副平民百姓常有的神態。在這溫煦的雨天,唯獨雅娜感到復活了,好似久久放在室內的一盆花草移到了戶外。她那快活的情緒,猶如繁茂的枝葉,遮護她的心免遭憂傷的侵襲。她雖然默默無語,但是真想放聲歌唱,真想把手伸到車外接雨水喝。她觀望外面,景物凄涼,全淹沒在雨中,而她坐著馬車飛馳,既躲風又避雨,心中好不快活。
在滂沱大雨中,兩匹馬皮毛光亮的臀部騰騰冒著熱氣。
男爵夫人漸漸入睡,她那由六束整齊的鬈發鑲襯的臉龐慢慢垂下來,軟綿綿地托在頦下三道厚褶上,而下端的褶皺則沒入汪洋大海般的胸脯里。她的腦袋隨著呼吸一起一落,兩邊腮幫子鼓起來,從微張的嘴唇里發出響亮的鼾聲。丈夫朝她俯過身去,將一個皮夾子輕輕放到她交叉搭在肥碩闊腹上的雙手里。
這一觸碰把她驚醒,她睡眼惺忪,直愣愣地看著這件東西。皮夾子滑下去,震開了,里面的金幣和鈔票撒了滿車。這一來,她才完全清醒,而女兒看著開心,咯咯大笑。
男爵拾起錢幣,又放到夫人的雙膝上,說道:
“喏,親愛的朋友,埃爾托田莊只剩下這些錢了。我賣了那座田莊,好修繕白楊田莊。從今往后,我們就要常去住了?!?/p>
男爵夫人數了數,總共六千四百法郎,數完便把錢從容地放進自己兜里。
祖傳三十一座莊子,這是賣掉的第九座。余下的田產每年約有兩萬法郎的進項,如果經營得當,每年收入三萬也很容易。
男爵一家生活相當簡樸,這筆收入本來夠用,可惜家里始終有一個敞著口的無底洞,即樂善好施。樂善好施吸光他們手上的錢,就像太陽曬干沼澤地的水分一樣。錢嘩嘩流淌,很快流光了。怎么花出去的呢?誰也說不清楚。家里總有人說:“真是怪事兒,今天我花出去一百法郎,還見不到買了什么東西。”
不過,這種慷慨好施的行為,倒是他們生活中一大樂趣。在這一點上,他們都心照不宣,達到了可歌可泣的默契的程度。
雅娜問道:“現在,我那莊園修得很美啦?”
男爵興沖沖地回答:“孩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雨勢漸漸小了,不久就飄著雨霧,化為霏霏細雨。天空密布的烏云仿佛在飛升,顏色由黑變白。突然間,斜陽的一長束光芒,從看不見的云隙中射到牧場上。
云層裂開了,露出藍色的天穹。繼而,云隙越裂越大,就像面紗撕開一樣,只見澄凈幽邃的碧空擴展開來,籠罩大地。
一陣清爽的和風吹過,宛若大地欣慰地長出了一口氣。就在馬車沿著園林行駛的時候,不時聽見一只曬羽毛的鳥兒歡唱。
暮色降臨。車上的人,除了雅娜之外,全都打起瞌睡。他們在鄉村小旅店停了兩次車,讓馬歇歇腳,喝點水吃點燕麥飼料。遠處響起鐘聲。到了一座小村莊,他們點上了車燈,天空也點亮了繁星。上了燈的莊戶稀稀落落,時而一點光亮穿透了黑暗。猛然間,從一道丘岡后面,穿過杉樹林的枝葉,升起一輪圓月,又大又紅,仿佛還沒有睡醒。
夜晚十分溫煦,車窗玻璃放下半截。雅娜在夢幻中游累了,飽覽了美好的憧憬,現在也休息了。不過,一種姿勢坐久了就會肢體麻木,她時而睜開眼睛動一動,望一望車外,在明亮的月夜中,看見路邊閃過一家莊戶的樹木,或者散臥在牧場上并抬頭觀望的奶牛。她換了個姿勢,想重溫一場恍惚的夢境,然而,馬車持續不斷的隆隆聲響充斥她的耳朵,令她神思倦怠,于是,她重又合上眼睛,只覺得精神和軀體都疲憊不堪。
馬車總算停下了。男男女女手提燈籠,站在車門口迎候。終于到了。雅娜猛然醒來,一縱身跳下車。男爵和羅莎莉由一名莊戶照亮,幾乎是把男爵夫人抬下車的。老夫人的確精疲力竭了,她難受得哼哼呀呀,聲息微弱地重復道:“唉!老天哪!我可憐的孩子們!”她不吃不喝,只想睡覺,剛上床就睡著了。
只有雅娜和父親共進晚餐。
父女倆相視而笑,隔著餐桌手拉著手,兩個人都像孩子一樣高興,接著一道觀賞修繕一新的莊園邸宅。
這座諾曼底式的邸宅介于城堡和農舍之間,又高又大,十分寬敞,能住下一個家族的人,一律白石結構,只是年深日久而變成灰色了。
中廳特別寬敞,從前到后將樓體分成兩部分,前后對開著兩扇大門。一進門左右都有樓梯,到二樓合起來,形同一座橋梁,橫跨于門廳上面,為堂廳騰出很大的空間。
樓下右首有一個異常寬大的客廳,墻上掛著花鳥圖案的壁毯。全部家具都罩著精美的繡錦,清一色拉封丹《寓言》的插圖。雅娜驚喜交加,發現她小時愛坐的一把椅子,那錦罩上繡的正是《狐貍和仙鶴》的故事。
大客廳的隔壁是書房,珍藏滿滿一屋子古書,接下去兩個房間尚未派上用場。左首有新鑲了壁板的餐廳、床上用品存放室、餐具室、廚房,以及帶浴室的一小套房間。
一條走廊貫穿整個二樓,兩側排列著十扇房門。右首最里端是雅娜的一套臥室。父女倆走進去。這套臥室,男爵剛剛叫人修理一新,但是所用的幃幔和家具,都是閑置在頂樓上的存貨。
臥室壁毯是弗朗德勒的產品,相當古老,圖案上盡是古怪的人物。
雅娜姑娘一看見自己的雕床,便高興得叫起來。四腳有四只橡木雕刻的大鳥,全身烏黑油亮,托載著床體,仿佛守護天使。床體側面的浮雕是鮮花和水果組成的兩個大花籃。四根精雕細刻的床柱頂端是科林斯式的,支著雕有玫瑰花和扭在一起的小愛神的天蓋。
這張雕床過分高大,但仍不失典雅,盡管年代已久,木料失去光澤,顯得黯淡一點兒。
床罩和天幕閃閃發光,猶如星辰交相輝映的天穹,那全是用深藍色的古綢做成的,上面繡有碩大的金黃色百合花。
雅娜姑娘仔細觀賞了雕床之后,又舉燭照亮壁毯,看一看織的是什么圖案。
一名貴族少年和一名貴族小姐,身著紅黃綠三色奇裝異服,正在一棵白果累累的藍色樹下交談。旁邊一只大白兔正在吃灰色小草。
在這兩個人物的正上方是遠景畫面,有五所尖頂小圓房子。再往上瞧,幾乎連著天空的地方,卻豎著一架紅色風車。
這幅壁毯四周圍繞著大型花卉圖案。
另外兩幅的圖案跟這一幅相似,所不同的是房子里走出四個小人兒,他們全身弗朗德勒人裝束,都朝天舉起雙臂,表示萬分驚愕和憤慨。
最后一幅壁毯上織的是一幕慘景:兔子仍在吃草,那青年橫倒在旁邊,好像死去了。少女凝視著他,正用利劍刺進自己的胸膛,樹上的果子已然變黑了。
雅娜不明白畫面的意思,正要走開,忽又發現邊角有一只極小的野獸,好似一片草屑,圖案上那只兔子若是活的,準能把它一口吃掉。然而,那只獸卻是一頭獅子。
雅娜這才明白,這是皮拉姆斯和西斯貝的悲慘故事。她認為圖案過分天真,雖然覺得好笑,但是這一愛情遭遇能時刻喚起她美好的憧憬,這種古老傳說中的溫情每夜都在她的夢中盤旋,在這種氛圍中安歇倒是差強人意的。
室內其余的家具陳設風格各異,全是世世代代的家傳,從而使這類古宅變成古董雜陳的博物館。一個路易十四時代的五斗柜,做工十分精美,黃銅的包角還金光耀眼;五斗柜兩邊各擺一把扶手圓椅,卻是路易十五時代的,還罩著當年的花綢椅套。一張香木造的寫字臺和壁爐遙相對應,壁爐臺上擺一個球形罩的帝國時代的座鐘。
座鐘好似銅制的蜂籠,由四根大理石柱吊在金花盛開的花園上空。一根細長的鐘擺從蜂籠下方長長的縫隙中探出來,擺錘就是琺瑯質翅膀的一只蜜蜂,永世在花園上飛來舞去。
鐘盤是彩瓷的,鑲在蜂籠中間。
座鐘響了,打了十一下。男爵親了親女兒,回房休息去了。
她最后環視一下臥室,這才吹熄蠟燭。然而這張床只有床頭靠墻,左首挨著窗戶,月光射進來,流瀉在地上,恍若一汪晶瑩的水泉。
月光反射到墻上,淡淡的,悄然愛撫皮拉姆斯和西斯貝靜止的戀情。
再從床角對面的窗口望出去,只見一棵大樹沐浴在溶溶月光中。
雅娜翻過身去側臥,閉上眼睛,過了片刻又睜開了。
她總覺得還在車上顛簸,隆隆的車輪聲還在腦海里震響。起初她靜臥不動,以為這樣就能入睡,然而,心情上的焦急,不久又傳遍周身。
她感到兩條腿不時抽動,渾身越來越燥熱,于是干脆起身下床,赤腳赤臂,只穿著無袖長睡衣,幽靈一般踏過灑在地板上的水洼似的月光,去打開窗戶,向外眺望。
夜色清朗,皎皎如白晝,雅娜姑娘認出兒時所喜愛的一景一物。
她首先望見對面那一大片草坪,在月夜中,淡黃的芳草仿佛涂上了一層黃油。主樓前面矗立著兩棵大樹,靠北的那棵是梧桐樹,靠南的那棵是菩提樹。
一叢小灌木林連接著這片草坪,還有五排古榆,成為宅院的屏障,阻擋海上暴風的襲擊,但是受肆虐的海風不斷的侵蝕,一棵棵枝柯蜷曲,冠頂光禿傾斜,像屋頂一樣。
這個庭園左右各有長長的林蔭路,將主宅同毗鄰的兩棟農舍隔開,一棟住著庫亞爾一家,另一棟住著馬爾丹一家。
林蔭路兩側是參天的楊樹,諾曼底地區稱為白楊,這就是白楊田莊名稱的由來。田莊外圍平展展一大片原野尚未開墾,長滿了荊豆,海風不分晝夜,在這原野呼嘯沖蕩。再往前不遠處,海岸陡然傾斜,形成白巖的懸崖峭壁,直下百米,沒入滔滔的海浪中。
雅娜遠眺,只見狹長的海面波光粼粼,在星光下仿佛睡著了。
在這陽光藏匿的寧靜時刻,大地的各種香氣都擴散開來。一株爬到一樓窗口的茉莉花不斷吐出馥郁的芳香,同嫩葉的清香混在一起。海風徐吹,送來咸味空氣和海藻黏液的刺鼻氣味。
雅娜姑娘暢快地呼吸,鄉村恬靜的氣氛使她平靜下來,就像洗了個涼水澡。
傍晚醒來的各種動物,都在昏暗中悄悄地忙碌起來,它們是在靜謐的黑夜里默默地度過一生。大鳥無聲無息地掠過天空,猶如消逝的黑點、出沒的影子。看不見的昆蟲的嗡鳴傳至耳畔。有什么東西悄然奔跑,穿過掛滿露珠的草地或者闃無一人的沙徑。
只有幾只憂傷的蟾蜍沖著月亮,發出短促而單調的哀吟。
雅娜覺得自己的心境漸漸擴大,像這月夜一般充滿了絮語,又像周圍有聲的夜行動物一樣,無數蠢動的欲念突然活躍起來。她的心境和這種生機盎然的詩境靈犀相通。在這月光柔媚的夜晚,她感到神秘莫測的震顫在傳遞,無法捕捉的渴念在悸動,她感到了一種類似幸福的氣息的東西。
于是,她開始幻想愛情。
愛情!兩年來,她春心萌動,越來越焦灼難耐了?,F在,她可以自由地去愛了,只需同那人,同“他”邂逅!
“他”會是怎樣一個人呢?雅娜心中并不了然,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反正“他”就是“他”。
她只知道自己會一心一意地愛他,而他也會百般體貼地愛她。他們倆要在同樣的月夜中,在朦朧的星光下一道散步,要手拉著手,身子偎依著身子,聽得見兩顆心的跳動,感覺到對方臂膀的溫煦,他們的愛情同夏夜的自然甜美融會一起,二人到了心心相印的程度,僅憑相互間深情的力量,就能彼此窺透內心最隱秘的念頭。
這種相親相愛的情景,將在難以描繪的柔情蜜意中持續永生。
她猛地感到他就在面前,同她緊緊相偎;一陣肉欲銷魂的震顫,突然從腳下隱隱傳至頭頂。她雙臂下意識地緊緊摟住胸口,仿佛抱住她的夢幻。她伸向那個陌生人的嘴唇,感到什么東西掠過,宛若春風給她的一個愛吻,她不禁心醉神迷,幾乎傾倒了。
她驀地聽見邸宅后面的路上,有人乘夜色行走,心中不禁一陣狂喜,竟然確信不可能的事情,確信天緣的巧合、神諭的預感和命運的浪漫結合,不禁暗暗想道:“莫不是他吧?”她惴惴不安地傾聽那行人有節奏的腳步聲,確信他到大門口會停下,前來投宿。
然而,那人走過去了,雅娜一陣傷心,仿佛受了愚弄。不過,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渴望過甚,竟至癡心妄想,不覺啞然失笑了。
于是,她平靜下來一點兒,讓自己的思緒順著更合情理的夢想之河漂流,極力推測自己的未來,設計自己的一生。
她要和他在這里生活,住在這俯臨大海的靜謐的莊園里。自不待言,她要有兩個孩子,給他生個男孩,給自己生個女孩。她恍若看見兩個孩子在梧桐樹和菩提樹中間的草坪上奔跑,而父母注視著他們,相互交換深情的目光。
她這樣幻想了許久許久,直到月亮行空走完了路程,就要沉入大海中了。
空氣更加清涼了,東方的天色開始泛白。右邊農舍里一只公雞打鳴,左邊農舍的公雞遙相呼應。嘶啞的鳴聲隔著雞舍壁板,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無垠的天穹不知不覺泛白,繁星也紛紛隱沒了。
不知什么地方,一只鳥兒啾啾叫起來。啁啾之聲從樹叢里傳出,起初很細微,繼而越來越響亮,從一枝傳到另一枝,從一棵樹傳到另一棵樹,終于嘰嘰喳喳鬧成一片了。
雅娜忽然感到一片光明,她放開捂住臉的雙手,抬頭一望,就被曙光晃得立刻又閉上眼睛。
半掩在白楊林蔭路后面的一大片紫色云霞,將血紅的光芒投射到蘇醒的大地上。
巨大的火輪,漸漸撥開耀眼的云霞,將無數火焰擲到樹叢、平野和海面,擲到天地之間。
雅娜頓時欣喜若狂。面對這光輝燦爛的景象,她的心醉了,簡直受不了這極度的歡悅、這無限的柔情。這是她的曙光!這是她的朝陽!這是她生活的開端!這是她希望的騰飛!她雙臂伸向絢爛的天宇,真想擁抱太陽。她要傾訴,要歡呼像這黎明一樣的神圣事物。但是,她卻呆若木雕,激情滿懷而又無從行動,雙手捧住額頭,只覺熱淚奪眶而出,于是她暢快淋漓地哭起來。
她重又抬起頭來的時候,日出的絢麗景象已經消失。她感到心情平靜下來,有幾分倦怠,仿佛興頭過去了。她沒有再關上窗戶,就又上床躺下,胡思亂想了一會兒,這才進入夢鄉,一直酣睡到八點鐘,父親叫她不答應,只好進房來把她喚醒。
父親要帶她去看邸宅,“她”的邸宅修葺一新的情況。
主樓對著田莊內的一面,隔了一個蘋果園便是村路,順著這條村路走出去兩公里,就上了從勒阿佛爾通費岡的大道了。
一條筆直的甬道,從木柵欄大門一直通到主樓臺階。庭院兩側各有一排廂房,是沿著兩座農舍的水溝用鵝卵石砌成的茅頂小屋。
主樓的房頂已經翻新,門窗和墻壁全部修好,房間也都重新裱糊過,整個內部粉刷一新。高大而灰突突的門臉最近修補過,又新換上銀白色的窗板,從而這座灰暗的古宅倒像長了許多斑痕。
主樓背面正是雅娜臥室一扇窗口的方向,隔著灌木林和被海風侵蝕的榆樹墻,便可眺望大海。
雅娜和父親挽著手臂,到各處察看了一遍,連一個角落都不放過,然后父女倆又沿著長長的白楊路漫步。白楊路就是這座庭園的邊緣,樹下的青草宛若鋪開的地毯。庭園里端的灌木林十分優美,條條曲徑通幽。樹叢里突然躥出一只野兔,讓姑娘受了一驚,而那野兔穿過樹墻,向崖邊跑去,鉆進荊豆叢中去了。
午餐之后,阿黛萊德夫人還說疲憊不堪,要去休息,男爵提議帶女兒去伊波看看。
父女倆出門了,先是穿過白楊田莊所在的愛堵風村。三個農民向他們施禮問好,仿佛一向就認識他們似的。
二人順著一道彎谷,走進一片樹林,這是一塊坡地,向海邊傾斜。
不久便望見伊波村。一些婦女坐在各家的門口,縫補破爛衣裳,瞧著這對父女走過去。街道稍微傾斜,路中間有水溝,每戶門口都堆著垃圾,散發著一股刺鼻的鹽鹵氣味。各戶之間晾著棕色漁網,上面還掛著小銀幣似的一片片魚鱗。每間房都是獨居室,住一大家子人,屋里難聞的氣味都從門口散發出來。
幾只覓食的鴿子在水溝邊徘徊。
雅娜覺得這一切很新奇,就當是觀看舞臺上的布景。
拐過一道墻角的時候,她猛然看見大海,深藍色平滑的海面一望無際。
父女二人在海灘前面停下來,觀賞海景。遠處海面行駛的白帆,好似飛鳥展翅。左右兩側都矗著懸崖峭壁,有一側岬角擋住了視線,另一側海岸線無限延伸,最后變成一道虛線了。
附近有幾道海灣,只見一道海灣里有碼頭和房舍。輕波細浪從鵝卵石上滾過,發出嘩嘩的聲響,給海岸鑲上浪花的白邊。
當地的漁船被拉上岸,側身臥在石灘坡上,涂了瀝青的橢圓形船舷沖著太陽。幾名漁夫正收拾漁船好趕晚潮。
一名水手上前兜售鮮魚,雅娜買了一尾菱鲆魚,并要親手拎回白楊田莊去。
那人一高興,還請他們上船游海,并一再重復他的名字:“拉斯蒂克,約瑟凡·拉斯蒂克?!焙米屗麄兝卫斡涀 ?/p>
男爵答應絕不會忘記。
雅娜拎著那條大魚太累,便把父親的手杖穿到魚鰓上,二人各抬一頭。他們迎著風,眼睛神采奕奕,一路上高高興興,重又登上崖坡,像兩個孩子一樣不停地嘮叨,而他們的胳膊漸漸累了,只好讓肥大的魚尾巴拖在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