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村魂(綠地文學叢書)
- 高耀山 汪國壽
- 4966字
- 2016-02-19 16:25:13
刮得是南風,不停地對著他的門吹。綾子被刮得不停地抖動,要不是他的手壓著,那綾子早被掀起來了。當他揭開最后一層綾子時,他看見了一個乳白色的酒盅形狀的東西,但卻比酒盅子要大很多。看到這里,他幾乎對這個傳家寶徹底失望了。一只酒盅子能有什么價值?往最好了說,大不了是景德鎮(zhèn)的,那又能值幾個錢呢?這時,他不禁在心里有點小瞧他的母親和流傳下這個酒盅的老祖先了。心里說,你選擇什么留給后人不好,為什么偏偏要把這個流傳給你的后人?難道你們也希望自己的后人像老祖宗一樣,天天喝酒?要不,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值得讓后人永遠記住和回味的故事?他從書里看過很多這樣的故事,如勤儉發(fā)家的,會留下一件破衣裳。靠討飯起家的,會留下一只破碗。但不管留下什么,總都會把這個東西跟故事一起留下來。可對于自己手里的這個酒盅模樣的東西,母親和父親,為什么就沒有把跟它一起的故事留給他呢?張浩想,這就有點奇怪了?張浩連這最后一層綾子都不想再打開了。于是,他的手就停在了最后一層綾子上,愣愣地看著,又不自覺地把一支煙叼在了嘴角,無力地點著火,無滋無味地抽著,就連裊裊升起的煙霧都顯得那么無精打采。他的心里像壓上了一塊石頭,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看著綾子里凸現的酒盅模型,心里說,這個老祖宗那時大概也像現在許多喜歡趕時髦的人一樣,之所以要留下這個時髦玩意,可見這個東西在當時也是很時髦的。但他覺得這樣的推測,又有些欠缺,那就是,沒有留下可供后人反復咀嚼的一個故事,要不,爸爸和媽媽為什么從沒提到這個故事呢?有錢人家留珠寶玉器金銀首飾,窮人留下的,要么是激勵和教育后人的象征,要么是由窮變富的標志,可對這個酒盅子,張浩就想不明白了,它能代表什么,又有什么象征意義呢?難道老祖宗是靠燒酒起家的?可為什么就沒有故事呢?任何一件事物只有跟故事連在一起,才有它的特殊意義,而張浩覺得眼前的這個東西,對他來說,意義在哪里,他感到很迷惑。他胡思亂想了一陣,竟然情不自禁地又把那一層打開的綾子重新包上了。
當他要把那個包好的酒盅模樣的東西重新放進盒子時,耳邊不禁又響起了母親的話,不到萬不得已,你不要打開它。這話能是說著玩的嗎?可見母親的話里一定有什么暗示。
于是,張浩被母親的這句話又重新注入了力量和信心。他再也沒有了猶豫,把手里的沒抽完的半截煙使勁朝煙灰缸里一摁,連一點猶豫也沒有,迅速地揭開了綾子,一邊揭著,一邊在心里說,你就是一只普通的酒盅子,我也要親眼看看到底是紅的還是黑的。他想驗證一下母親這句話的價值。他知道,媽媽既然這樣說,她就一定清楚這只酒盅子的價值,要不,媽媽也不會對這東西這么慎重。
這時,外面的風還是刮得很大,那副掛歷被風掀得就像吃了搖頭丸的女子,把身體貼著墻,搖來擺去的。掛歷上幾個穿得很露的女子,一邊不停地晃動著身體,一邊向他飛著媚眼,似在撩撥又似是在譏諷。在這個時候,他還怎么有心去欣賞她們的姿色?張浩望了眼墻掛歷上的那幾個飛著媚眼的女子,心里說,我都這樣了,你們還開我這個窮光蛋的心干什么呢?你們眼里向來只有那些當官的和那些大款大腕們,你們是不會正眼看我們這些窮光蛋的。
當那個酒盅模樣的東西被徹底地揭去最后一層面紗時,不知是巧合還是什么原因,竟然有一股風吹了過來。他還沒看清廬山真面目,那東西一下子就被這不大的微風給吹得離開了桌面。張浩頓時就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是媽媽爸爸在顯靈?他不禁在心里冒出了一個這樣令人恐懼的想法。他雖然不相信迷信,但也從村里一些老人的口中聽到過不少關于鬼怪的故事,而且還都說得活靈活現的。所以,看到這種情況,他又不得不信。當這個酒盅子又落到桌子上的時候,他才發(fā)現它不是一般的酒盅子,先發(fā)出一聲輕微的與桌面撞擊的光啷聲,很微弱,但聲音卻很悅耳。就像是一位舞技高超的舞女,落下時,體態(tài)是那樣輕盈,比風的腳步還輕。按說它落在桌子上停下來也就罷了,可它竟然隨著風的吹動,就像電視劇里的仙女一般,在桌面上又旋轉了起來。就像一張很薄的紙,甚至比一張紙的分量還要輕。在這樣的家家都熄燈睡覺的時候,又是在連續(xù)死了兩個年齡都不大的親人的屋子里,出現了這樣過分出人意料的情況,張浩驚嚇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這時的張浩早已嚇得兩腿發(fā)軟,魂飛了天外,只差沒昏倒在地,一邊打著滾,一邊哭爹喊娘了。但他也嚇得癱在了桌子邊的椅子上,連張嘴喊人的力氣都沒有了。渾身的汗水就像雨點般地往外流著,衣裳全都汗了個透濕。他的脖子也失去了支撐力,腦袋一耷拉,下巴支在桌子邊,眼睛再也不敢看那只在桌子上輕輕起舞的酒盅了。他的心已經蹦到了嗓子眼,如果不是嘴巴閉得緊,都蹦到地上了。
還好,就在他嚇得六神無主的時候,那只酒盅子隨著風力的減小,便慢慢地停了下來。
張浩癡著一雙無神的眼睛,抬起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朝地下一甩,便淚水漣漣地朝爸媽的遺像看了眼,帶著哭腔說,爸,媽,我沒有做對不起你們的事呀,你們干嘛要嚇唬我呀?你們這么撒手一走,可以什么心都不要操了,可你們的兒子你們就不管了嗎?媽,你在臨走時不是說不到萬不得已都不能打開這個盒子嗎?我剛才不是在燒香時跟您說了,我是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了哇,要不,我怎么會隨便打開這個盒子呢?你知道,劉叔去信用社借錢的事,人家雖然嘴里答應了,可答應借了,并不等于錢就可以順順當當地拿到手了,這才只是個想頭,八字還沒有一撇哩。要想真正地把錢拿到手,你不給人家好處,人家怎么可能把錢順順當當地貸給你呢?我剛才把家里的那幾個錢也給你們看了,幾百塊錢,能干什么呢?連請人家喝一頓都不夠啊。你們也該聽講,找人辦事,不管辦成辦不成,不都要先請人家瀟灑瀟灑嗎?這瀟灑的意思您們也該知道吧?好多電視劇都經常這樣說過的。爸,媽,情況也都跟你們說了,您們該可以原諒我了吧?
他這樣一說,還真的風平浪靜了。
掛歷又恢復了原樣,掛歷上的美女們又把那好看的媚眼送到門外的夜空,想在那里找到她們所要找到的東西去了。桌子上的那只酒盅樣的東西,又安安靜靜地站立在了桌角上,一身的粉紅色,晶瑩剔透,薄如蟬翼,似掛歷上那些美女身上的連衣裙。這樣的酒盅子,張浩還真沒看過。張浩不禁覺得稀奇,于是,便情不自禁地把手對著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了過去。他真怕還像剛才那樣,又突然刮起一陣風來。于是,他又不知不覺地把眼睛朝門外看了看,手才敢繼續(xù)朝前伸。
真是行船偏遇頂頭風。就在他的手就要觸到那個離他只有一指之遙的酒盅時,門外又突然響起了一幕驚心動魄的貓捉老鼠發(fā)出的嗚嗚聲。這叫聲,使他的手又像被電擊了一般,嗖地一下縮了回去,嚇得他渾身又是一陣顫抖,嘴里還不住地呼哧呼哧地喘著大氣。待那只不知在什么地方捉老鼠的貓,銜著自己的勝利果實走了之后,他才從驚嚇中清醒過來,不禁說叫了聲,媽呀,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看看門外的漫天繁星,還跟以前一樣,在藍天上靜靜地看著大地,旁若無人地觀察著人間的夜晚發(fā)生的各種故事。
張浩從桌子邊的椅子上慢慢地欠起了身子,從屋里踱向了門口。見門旁的網子里,幾只老母雞正棲息在一只大大公雞的身邊安詳地睡著。看著這幾只安詳的雞們,他不禁在心里說,是啊,你們互相都可有個依靠,誰才是我的依靠呢?說著,他面前響起了幾滴落地的水聲。
是不是人死了真的還有靈魂呢?張浩仰著腦袋,看著滿天的繁星,自言自語地問道。回答他的只是幾聲小雞崽偎依在一起而感到非常愜意的咕咕聲。他又在門口來回踱了幾次步子之后,感覺什么動靜也沒有了的時候,才又重新回到了屋里的桌子邊坐下。
當他把目光再次對著那個靜靜地站立著的酒盅子時,感到心里已經完全平靜了。看到那立在桌角,險些掉到地上的酒盅子,不禁為它的完好無損捏了一把汗。于是,這次他毫不猶豫地把酒盅子拿在了手里。當他的手觸到這個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透明的東西時,一陣說不出的驚喜,就把他給感動了。呀,世上哪有這樣的酒盅子?杯壁薄得跟紙一樣,而且還是里外晶瑩透亮的,一點也感覺不到它的重量,跟拿一張質地很薄的白紙毫無區(qū)別。張浩一邊在手里撫摸著酒盅子,一邊在心里猜測著,是塑料的?不像,一點也不像。塑料哪有這樣的手感,哪有這樣細膩?就是再好的優(yōu)質塑料也不可能制造出這樣的東西。如果要是塑料的,達到這樣薄的程度時,它就別想成型了。是玉?差不多,他用兩個指頭在杯壁上反復捏了捏,覺得又不像,因為玉質地脆,如果薄到這樣程度的話,別說用手捏了,就是碰一下,它都可能粉身碎骨。有句成語叫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是說的這個意思。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張浩再也猜不出來了。
這個令張浩不知為何物的東西,他沒研究過古玩,又怎么可能知道它的價值呢?
張浩想,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不管它的價值如何,張浩都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就把它給賣了的。因為母親在世時,家境到了走投無路,眾叛親離的時候,都沒有打它的主意,到了他的手里,他想,寧愿廠子辦不成,也不可能把它隨便賣掉的。他的目的是想,萬一要真的是件寶物的話,先把它當了,當幾個錢,作為他辦廠的活動資金,一旦有機會,就把它贖回來。他想,這個東西是不能隨便示人的,因為母親在世時都從沒讓他見過。于是,他想,先悄悄地找個懂古玩的行家,先鑒定一下,心里也好有個底。
由于萬芹的娘家在本村,一聽到張浩要辦木材加工廠,而且老公公還幫助他跑貸款的事,萬芹媽心里就像打了五味瓶一樣,很不是滋味。因為她做的事她心里有數。她知道張浩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可就是因為他家里有了個長期病號,才硬是把閨女嫁給了劉會計的兒子。她之所以這樣做,并不是因為她是個勢利眼。因為劉會計的兒子劉燁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在村里也是統(tǒng)稱的老實人。在她的記憶里,從小到大,從沒跟任何人拌過嘴,打過駕。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老實得連石磙都壓不出一個響屁來。再說,劉會計在村里也是個人人夸的好人,每次村委會選舉都得滿票,這就是最好的證明。總之,劉家一家是老實本分的人家,閨女嫁給這樣的家庭,窮日子夠過的。所以,萬芹的媽媽在發(fā)現了閨女跟張浩有了來往的消息后,才當機立斷地把閨女說給劉家。她發(fā)現,閨女對張浩的心一直沒死,始終在牽掛著他。這一點,從她給張浩的媽媽和爸爸送葬時就已經看出來了。她這個母親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張浩現在還是單身一人,而且還興致勃勃地想辦廠。聽好多人都在背后議論說,張浩將來非發(fā)起來不可。這小伙子天生的就有一種跟別人不一樣的氣質。凡是他做過的事,沒有一樣不是比別人好的,又加之老公公又忙著屁顛屁顛地給他到信用社借貸款。而張浩又不斷地朝劉家跑。俗話說,人是感情動物。時間一長,還不是很快舊情復燃?這樣的事,哪個村子沒發(fā)生過?她本想不讓不知內情的親家?guī)蛷埡七@個忙,可又覺得這樣做不妥,她是個信佛的人,幫人家做一件好事,勝造七級佛屠的道理,她又不是不懂。但不攔擋親家,又怕閨女動了心,萬一再跟他重新好起來,坑了劉家一家人不說,讓她這個做娘家媽的將來見了人,老臉也沒處擱。于是,她便決定把閨女叫到家里,敲打敲打,提前打個預防針。
于是,就在萬芹正在給她家的幾十只長毛兔拔著毛時,條幾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一接,竟然是媽媽打來的。她問媽媽什么事。媽媽說也沒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說說話。萬芹笑媽媽這是小題大做,這么幾步路,端著飯碗就到了,還要打個電話,也不怕浪費電話費。她說,我正在給兔子拔毛哩,有事等我拔完兔子毛再說吧。
當萬芹把兔子毛拔完,攏在一只紙箱子里一稱,竟然十斤還多哩。看著那高高挑起的秤桿子,眼睛都笑瞇縫了。嘴里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著說,可以賣三千多塊哩。男人劉燁在一旁聽了,嘿嘿地笑著說,這回得給我買套像樣的西服了。萬芹把兩只水汪汪的眼睛對著男人一瞪說,告訴你,這次你別想,我這錢可是早已派上了用途的。她的話像一根棍子,一下子就把男人給打得悶了腔。萬芹又看著在一邊發(fā)愣的男人說,今個干瓦匠活,你就不能去把那幾件衣裳洗洗?于是,男人就乖乖地搬條板凳坐到了洗衣盆跟前,把搓板朝盆里一放,低著頭洗起了衣裳來。
萬芹這里一收拾好兔子毛,那里就拎著到村西頭兔毛的販子朱老三家去了。
萬芹一離開家,劉燁就在心里嘀咕,她說她這錢有用途,也不知到底想干啥?我累得錢,除了留幾個買煙的零錢,其余的全都交給了你。好多人都說,我出門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惹得好多人都在背后笑話我是個氣(妻)管嚴。看來我真還是個氣管炎哩。不過,她也是個會過日子的人,而且還做到公開透明,大事小事都向爸爸和媽媽匯報。惹得他們都從內心里很喜歡這個好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