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村魂(綠地文學叢書)
- 高耀山 汪國壽
- 4909字
- 2016-02-19 16:25:13
當劉燁在院子里的繩子上正晾著衣裳時,出門為張浩找擔保人的劉會計黑著一張老臉耷拉著腦袋不聲不響地進了院子。當老伴問他是怎么回事時,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說,沒想到找個擔保人也這么難。真是人巴結財主,狗尿槐樹啊。于是,他便把找人的經過就敘給老伴聽。他說,先找的張小六,我心想,他跟張浩是還沒出五福的自家弟兄,該會幫這個忙。沒想到我剛把事情說完,他就說,這樣的窮光蛋,誰去給他保賬?生意好,能還上還好,萬一要是還不上呢?讓我去給他還賬?他是我什么人?他一不是我兒子,二不是我孫子,我沒有這個義務!劉會計說,因為看你們是親的,我才來找你的。張小六說,誰跟他是親的?新社會新國家,誰個有錢誰個花。他看了眼劉會計,譏諷地笑笑說,我說你劉會計的思想還真有問題了,怎么一點也不能與時俱進了。你也不看看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到底什么是親的,什么是疏的?也許你老人家跟我的看法不一樣,你的眼光還停留在“解放前”哩。只要有了錢,不是親的也是親的,沒有錢,就是親媽親爸,也不能算親,你說是不是?劉會計聽了這話,很生氣地說,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有一回,也就是你十來歲的時候吧,你在溝邊玩水,不小心掉到了水里,可是張浩他爸把你給撈上來的?我記得很清楚,當時,老張,也就是你大伯還穿著一身棉衣裳哩,我說得不錯吧?好多人都站在溝邊看,都嫌天太冷,就是沒有人愿意下去。你大伯來到跟前,二話沒說,就穿著棉襖棉褲跳進了水里,硬是用頭把你給頂了上來。你大伯為了你,后來凍得發起了高燒,找李麗掛了幾天的吊針才好。你爸要給他付藥費,人家一個子也沒要你家的吧?張小六被他說得腦袋耷拉著,半天連一個屁也沒放。只是蹲在地上一個勁地抽煙,兩只眼睛看著幾只螞蟻在搬家。就像“文革”時期的“四類分子”,劉會計在開他的訓話會。當劉會計把要說的話說完時,問他還記不記得這些事了?他把臉朝上仰著答道,俗話說,承人家情忘不掉,吃人家虧忘不掉。這事我怎么能會忘呢?劉會計聽了,問,你還知道承人家的情哩。那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愿不愿當這個擔保人?張小六慢慢地從地上一點一點地拱起來說,承他家的情我早已都補上了。大媽有一回買藥沒有錢,從俺家拿了一百塊錢,是經大伯的手借的。我本來是想跟張浩說說這件事的。劉叔你也知道,一百錢可是我干一天的工錢哩。想想大伯救過我的命,我也就不想提這錢的事了。劉會計聽了,哭笑不得地說,你的命也太不值錢了吧?說完,便理也沒理地就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扭頭看了看還站著發愣地張小六說,張小六,我告訴你一句話,請你記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像你這樣的人,我看,我們湖稍村除了你,恐怕連第二個都找不到!看你長得也像個人,沒想到你的目光還不如老鼠,老鼠還看一寸遠哩。
劉會計接著便來到了鄉村醫生李麗家,便說了請她給張浩做擔保人的事。李麗眉頭皺了皺,說,這保賬的事,你等晚上我跟我家當家的商量商量再回你的話,好嗎?她又笑了笑說,劉叔你也是知道的,我家那位是尿泡尿都要使羅篩過過的小心眼,這樣的事,我要是不跟他說一聲,他不說我不尊重他嗎?好歹人家對外也是一家之主哩。李麗還交代說,我想問題不大,只不過是跟他走個過場而已,最后還不是我說了算?劉會計笑笑,很滿意地離開了這里。
當他路過趙老師家時,想,找他當擔保人該不會有問題。可到他家一問,說是到鄉中心校學習去了。當趙思福的家屬問什么事時,劉會計便把事情跟他說了。家屬聽了,眉開眼笑地說,他的家我當了,同意。等他回來,我讓他去你家找你。他要敢說半個不字,晚上還是讓他床頭跪!
這樣一來,劉會計把自己也算上,還少兩個擔保人哩。自從在張小六那里碰了壁之后,他還真犯了難,一時間真不知道該找誰好了。
老伴聽了,也不禁感嘆說,是呀,人心都是隔著肚皮的。你要是有錢有勢的話,就怕人家還會爭著搶著為你當這個擔保人哩。因為這是一個買好的機會,誰會錯過這樣的機會呢?又說,那個狗眼張小六,要是那個吳標找他試試,不等你開口,人家就會答應的比什么都順當。不久前,吳標不知道在哪里喝醉了,正歪歪扭扭地順著大路往家走著,一會走到了路那邊,一會又走到了路那邊,簡直就像在耍醉拳,真不知道丟干部的人,凡是看見他這個形象的,沒有一個不發笑的。這可是我下溝沿洗衣裳親眼看見的。只見他一邊走著,嘴里還不住地朝下淋著絲絲拉拉的東西,就跟老牛倒的沫一樣,我離他幾丈遠都能聞到那股難聞的臭氣,都憋不住想吐。后面還跟著他家那條大花狗,那條狗也夠聽話的,主人在前面走著,它不聲不響地扛著那條大尾巴,不停地低著頭清理著被他弄臟了的路面。
吳標走著走著就歪在了張小六家的糞堆上。我親眼看見,張小六剛才才把一锨雞屎倒在他歪倒的那個地方,不知道他是看中了他家的那堆雞屎,還是上天的安排才叫他歪倒在那個地方的。這家伙的適應性也真強,就連這樣的糞堆上都能睡得著,這里一歪倒,那里就打起了呼嚕。那呼嚕打得真響,就跟以前燒柴火鍋時我家的那只風箱一樣,半里路都能聽到,都有點驚天動地的。這時,從地里干活回來的張小六,這里一見是村長,真比見了他的親媽親爸還親。見了躺在糞堆上的吳標,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毫不猶豫地把頭一低,屁股一撅,就把吳標朝他身上背,一邊朝脊梁上撈著,還一邊朝四周看著,恐怕別人把這個機會給搶跑了似的。那個一攤爛泥似的吳標胳膊腿都像得了軟骨病,哪里還聽他的使喚?吳標打起為了計劃生育而交不起罰款的幾戶男人,那胳膊腿顯得既利索又有力,可這會兒卻連抬都懶得抬了。我聽見張小六吭哧吭哧地使勁撈著,一點也不嫌臟和臭,簡直就像毛主席曾經表揚過的掏糞工人時傳祥,甚至比那位時先生還要任勞任怨。但人家村長此時并不領這個張小六的情。就在張小六一心為他老人家效勞時,吳標的嘴里卻還不停地罵著,你他媽的不好好地伺候老子,老子下次不來了,永遠都不來了。光摸不來真的,想耍老子是不是?說著,一下就把張小六的胳膊撥拉了老遠。張小六見自己一個人對付不了吳標,就對著院子喊他老婆來幫忙。只聽他老婆一邊走著嘴里一邊呱啦著,哎呀,你咋不看看,他自個滾了一身的雞屎,也把你給弄了一身?你今天才換的新衣裳,弄臟得這樣怎么洗?老婆還沒到跟前就惡心得蹲在地上,一只手捂著胸口,一只手按著膝蓋,啊拉啊拉地吐了起來。見老婆干吐不止,張小六怎么還能讓老婆幫忙?要是人家吳領導知道了,心里該會怎么想?于是,為了不打擾領導,不讓領導看到這尷尬的一幕,最后只好自己一個人用盡平生之力,硬是把人家吳村長弄到了自己的脊梁上,呼哧呼哧一溜小跑著把人家平平安安地背回了家。
說到這里,劉會計的老伴接著說,什么叫勢利眼,看到張小六這樣對待吳標比待他爹媽還親,我才算真正知道了什么叫狗眼啊。想想人家的救命之恩,還不如一個村長的位置重要,你說這人都勢利到了什么地步了啊。
聽了老伴敘述的這一幕,劉會計嘆了口氣說,不過,這樣的人是有,但世上還是好人多。我就不信張浩借錢會找不到那兩個擔保人。
老兩口正說著張浩的事,萬芹已經賣了兔子毛,進門聽了這事,把空紙箱子朝地下一放說,我不能算個擔保人嗎?公公想了想說,你恐怕不行,因為你跟我沒有分家。萬芹坐在公公對面的椅子上說,不是說借款一般都三戶連保嗎?怎么現在又變成了五戶了呢?公公說是朱主任說的,說是借得數額大。萬芹笑笑說,就這么五萬來塊錢也算數額大?我看問題不在這里,是在你還沒有給人家意思,人家當然會這樣說。爸,你沒聽說現在的人都會變通嗎?這變通是什么意思,您老該知道吧?公公搖搖頭說我老了,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萬芹又說,你已經給張浩把橋搭上了,接下來你就可以在這件事上退居二線了。公公點了點頭,又嘿嘿嘿地笑著說,我從來也沒搞過你說的那個什么變通,這是新時代的產物,我這死腦筋,怎么能做好這樣的工作?如果像你說的三戶連保的話,我的心也就放下了。下一步就看你們怎么變通了。
晚上,萬芹也不知道媽媽到底要跟她說什么事,放下飯碗就去了她媽家。一進門就問還在端著飯碗的媽媽,什么事非要我來說不可?媽媽放下飯碗,打了一會兒腹稿,才說,聽說你公公在給張浩借貸款辦什么木材加工廠?媽媽想還是不能把話說得太直了,可這樣的話該怎么才能說出來呢?唉,還是慢慢地說吧。于是,她說,我知道你婆家一家人都是好心人,這是好事,如果這個廠子能辦起來,也是一件為村里為你家積德的事。我也聽好多人說了,這樣的廠子不錯。也許是張浩這孩子的運氣該來了。不過,不過,她說著說著,就不禁有點吞吞吐吐起來。見媽媽這樣,萬芹就笑著問她媽,跟你閨女還有什么話不能直說的?媽的臉紅了紅,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你那時想跟張浩好,是媽看了他眼下的那個家,怕你將來受苦,所以,媽就沒有答應你跟他好。萬芹說媽你就別繞彎子了,有什么就直說了吧。好,我們娘兒倆還用得著繞彎子嗎?媽要對你說的是,你幫他,你公公幫他也好,媽沒說的,媽要說的就是,你要注意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別再惹出了什么是是非非來。萬芹把手朝媽的脖子上一摟,撒著嬌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您說的我知道,不就是怕我又跟他舊情復燃嗎?說著說著,竟然呵呵地笑了起來,我說媽呀,你也不看看現在都是什么年代了,還說這些,您老人家放心,我會掌握好分寸的。好了,她把手從媽的脖子上放下說,我還得回家給兔子上草哩。
當萬芹又回到婆家時,見趙思福老師正在她家坐著和公公說話哩。萬芹夸獎趙老師說,趙叔你真是個好心人。趙叔笑了笑說,好什么呀,能幫人家做點力所能及的事,還不是應該的嗎?又說,剛才聽你爸說為張浩的貸款找擔保人的事,我看誰也別找了,就憑我這個老頭子就可以完全拿下來了。萬芹愣了一下,說你跟他們信用社誰有關系?趙老師拿出自己的那個紅色的工資卡說,我這不就是關系嗎?我看,我這個小本本,比什么關系都鐵。接著又自嘲說,別看我這個人土里吧嘰的,這個小本子可香著哩。嘿嘿,我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不出我們中國,只要把這個小本本一伸,人家二話不說就給我錢。你們不知道,人家還鼓勵我們這些拿小本本的人借錢哩。萬芹爺倆聽到這里,都不禁哦了一聲。趙老師又說,人家還直接告訴我們,最高可以借五十萬哩。你說,張浩的那五萬塊錢,對于我們這些拿財政工資的人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他們那些人見了你們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你如果不給他們燒香,那他們是連眼睛都不想看你的。可見了我們,就大不一樣了。離老遠就像接大爺一樣,為什么?就是因為我們可以不僅為他們創收,還可以利用我們自身的條件給他們把票子放出去,使他們單位盈利,個人也可以同時盈利,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實現雙贏!趙老師看了眼微笑著的萬芹說,丫頭,你說,為張浩的這幾個錢還用得著犯愁?明天我就可以帶著張浩去把手續辦了。又說,不過,憑我這個過硬的條件,借是沒有話說的,可他們還會不會又搞什么花樣,這難說。媽的,他們對老百姓沒有點子,可對自己如何撈油水的點子還真不少。就是再好的鳥只要從他們面前過,他們也會想著法子讓你掉幾根毛下來,要不然,就怕他們吃飯都沒有味。
在劉會計從信用社回來的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劉會計正在準備為他找貸款擔保人的時候,張浩便把那個包著黃綾子的酒盅子模樣的東西,連那個紫色的檀木盒子塞在了一只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里,把拉鎖拉得嚴嚴實實的在手里提著,來到了劉會計家,屁股連板凳都沒挨就說,劉叔,我想到市里去一趟。但他沒有說他去干啥。他又說,我覺得找擔保人的事,我想也不能老讓你一個人出面,我覺得這樣不合適,起碼也得我跟你一起,這樣也顯得我心里踏實些。另外,我想等這些擔保人找好了之后,再請他們吃頓便飯,不管怎么樣,也算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劉會計笑笑說,乖乖,你考慮問題就是細。張浩說,人家為了我的事擔著風險,您想,我請人家吃頓飯喝幾盅酒不是應該的嗎?這也是人之常情啊。劉會計說,我看吃飯就免了。嗯,我看不如這樣吧,你先辦你的事,我先找找看,實在需要你出面的時候,我再跟你說。張浩說,劉叔您對我這樣,真是叫我沒法說了。萬芹看了一眼張浩說,在需要花錢的時候,就說一聲。張浩感動地點了點頭,用眼睛在她臉上瞄了瞄,那雙含著淚花的眼睛把什么都表達了。于是,便轉過身,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悄悄地走出了劉會計家的門。
當張浩風風火火地幾經周折,問了好幾個人才來到一家文物研究所,好一打聽才找到了一位名字叫周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