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村魂(綠地文學叢書)
- 高耀山 汪國壽
- 4376字
- 2016-02-19 16:25:13
看著吳標的背影,趙老師沖著他的背影,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說,媽的,什么玩意!選村長時,見了我比狗熊還乖,親熱得比見了你的親爹還親。晚上,我都睡覺了,你還揣著一條子煙朝我家的門縫里塞哩。跟孫子似的,乖乖地坐在我的床面前,笑得彌勒佛似的,說,你是教師,在村里說話有力度,您老一定要跟你那幾位爺們多說說好話,我只要當上了村長,是不會讓你們幾家子吃虧的。我嘴里的這支煙還沒抽完,又把那支硬塞到了我的手里。沒想到這個人連狗都不如,竟然這么翻臉不認人!教這樣的學生真是老師的恥辱!
見趙老師氣得這樣,張浩就勸他說,你為這樣的人也用不著生氣,就憑他這樣對人的態度,是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的。張浩又安慰老師說,我除非沒有了抬頭之日,一旦有了機會,我會好好地收拾收拾這個地頭蛇!他的賬我都記著哩。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把我家的情況放在眼里。他把他富得冒油的叔叔報了低保,就連那個郭霞家也報了低保,這在全村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可有誰去反映呢?總之,誰給他好處,他眼里就有誰。不僅我一家是這樣,還有東頭的李三家,李三是瘸子,老婆半愣不傻的,孩子上學,連買作業本的錢都沒有,可他家不照樣一點也享受不了政府的照顧?唉,現在的社會就這樣,又跟誰去說呢?上面的官下村,既不走村,也不串戶,看的只是村干部。不問貧,不問苦,問的只是酒精度。你說,像我這樣不能給他們帶來好處的真正困難戶,他們會把我放在眼里嗎?能享受到黨和政府的溫暖嗎?
趙老師和張浩分別時,見吳標一頭鉆進了郭霞的家里。
此時的張浩坐在電視機前,腦子像過電影似的,把他所經歷過的事情在腦子里不停地過著。
當他過完了這些,腦子里自然又想到了為辦木材加工廠而借貸款的事。
聽劉會計說,那個朱主任雖然答應得非常爽快,可想不花錢就把貸款拿到手,是不會這么容易的。那些財神爺之所以被稱做財神爺,可見他們也是愛財的。他們對老百姓來說,是神,是神就得燒香,你不燒香,他們是不會顯靈的。想到燒香,張浩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曾聽人家說,找人辦事那是有不成文規定的,那就是要有一定的條件,目的是要雙贏,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清楚,反正想一毛不拔,就想輕松地把那幾萬塊錢拿到手,那是不大可能的。現在要想找到為你辦事,又不收你好處的人,是不太好找得到的。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說得也許太直白了點,但它在現實社會中,卻有著廣泛地使用價值。有錢不僅可以買官,可以玩女人,還可以買命。據說,縣里就有一位因搞了豆腐渣工程,而導致一棟大樓剛建起一年多,就傾斜了,為這項工程,國家就損失了兩千多萬。承包工程的老板理所當然地被判了重刑。但誰也不會想到,他人在監獄里,卻仍然還能繼續承包工程。你說這不是錢的作用,又是什么在發揮作用?像這樣的例子,在中國,可以一抓一大把。張浩還非常清楚地知道,村里一位上過朝鮮戰場的志愿軍劉飛,回到家鄉后,一直享受著民政部門的補貼,每月拿到二百塊錢左右。民政部門知道,由于這些人的年齡都比較大了,隨時都有死亡的可能。于是,民政辦每年年初都要讓這些人親自去領一次補助,其目的就是想借此機會看一看這些老人,還健不健在。前幾年又不像現在,每個單位都安有攝像頭,可以通過攝像頭這個現代化手段向上級部門證明你的死活。所以,那時的民政辦主任就是連接上下的橋梁,你就是死了,他也可以說你活著,你就是活著,因為年齡大了,或者行動不方便,又或者是得了臥床不起的疾病,而不能親自去,又沒有兒女拉著你去領補貼的話,哪怕是村里出了證明,他一不高興,也可以說你死了。而村里的劉飛老人確實死了,這位民政辦主任卻仍然說他活著,補貼一直由他的兒子領著,一直領到這位民政辦主任退休。張浩想,從這些事情就明顯地看出,這全是一個錢字在發揮著作用啊。正如人們常說的,錢是無價寶,花到哪里哪里好。由此不難看出,要想從朱主任手里順利地借到那五萬塊錢,不給他燒點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
劉叔說,他準備找擔保人去辦手續。張浩想,擔保人也不是找著玩的,人家可是要為自己承擔風險的。按照規定,借款人借的錢,要是借款人還不上,可是要擔保人還的。所以,不是十分知己的人,是不可能給你做擔保人的。劉叔到底找不找得到擔保人,能不能按要求找到五位擔保人,張浩現在心里還沒有底。張浩雖然沒吃過豬肉,可還是看過豬走的。按說,就是你要找的,也就是你想到人家會愿意為你擔保,按照慣例,你總得首先向人家表示一下心意吧,這心意不是別的,那就是請人家吃頓飯。人家為你擔風險,你請人家到飯店里喝一頓,還不是天經地義?可他打開母親為他留下的那只箱子,把硬幣都算在一起,才三百來塊錢。這幾個錢,對于有錢的人來說,只夠洗一次桑拿和按摩的,只夠買幾包大中華,只夠買一瓶稍微上點檔次的酒。而對于像張浩這樣的窮光蛋,也僅僅只夠請幾個人下飯店吃一頓普通的飯錢。所以,張浩看著從箱子里倒出來的那些大小面值不一的票子,再看看掛在上邊墻上父母的照片,眼淚又一次一顆接一顆地順著兩邊的鼻翼流了下來。
他癡癡地看著桌子上一張張橫七豎八、凌亂不堪、軟軟巴巴的一點精神也沒有的票子,心里不禁感嘆道,自己的這一步真難邁呀。要是爸媽你們還有一個在世的話,起碼也會給我操操心,陪著我說說話,也不至于讓我這么難受呀。那掛在墻上圍了一層黑道道的父母,睜著一雙慈祥的眼睛看著在暗暗流淚的兒子,似乎在說,兒子你說的是啊,要是我們都還在世的話,怎么能讓你一個人熬煎呢。孩子,你是個能干事業的人,爸媽相信你,所以,爸媽才放心地離開這個世界。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干,爸媽在看著你呢。
張浩似乎聽見了爸媽在向他說著什么,停止了抽泣,在心里默默地說,爸媽,我一定會為你們爭氣的。你們曾不止一遍地跟我說過,一個怕吃苦的人,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甜是苦換來的,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得來甜上甜。
他這時便由爸媽的話,想到了明朝皇帝朱元璋。傳說他從小跟別的孩子一起拾柴火的時候,別人都在拾柴火,他卻在一邊睡大覺,當人家拾夠一筐時,他才起來揉揉眼睛,臉對著頭上的青天說道,風給我刮一筐柴火來。于是,他的話音一落,就起了風,果然給他刮來了一筐柴火。想過這個故事,張浩就對自己說,我為什么就不能也像朱元璋那樣呢?一陣風也給我刮一捆票子來呢?想想以上的傳說和自己荒誕的想法,不禁笑了,要是真能給他刮來票子,又何必去找劉叔借錢呢?
當他把這些票子看了幾遍之后,便把它們用一張公文紙包起來,放在了自己床頭前的席子底下。于是,又再次打開了箱子,從里面拿出了一只非常陳舊,也許是母親以前用過的梳妝盒子,盒子是紫色的,由于時間太久,顏色早已變得發黑了。他先把這個盒子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捧著,怕一不小心碰爛了似的,表情非常莊重的一步一步地朝桌子跟前挪著。他覺得看見了這只盒子,就像看見了母親一樣。他一邊慢慢地挪著,一邊對媽媽說,媽媽,您老人家在臨走時交代給我的話,我一句也沒忘,你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它,它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如果隨便不負責任地動了它,你在地下也會傷心的。媽媽的臨終囑咐和著他的淚水,在腦海里一句一句的回響著。他的一只手還在盒子上輕輕地撫摸著,像撫摸著媽媽那哺育了他生命的乳頭。他一邊撫摸著,一邊在心里說,我是想給您老人家爭氣,想讓村子里的人都看看您兒子,不是個窩囊廢,是個想干點事情的人??赡先思乙仓溃F在只要干點事情,沒有錢鋪路,就是寸步難行。從你和爸先后走了之后的一個多月里,我一天的瓦匠活也沒干,媽爸,不是你們的兒子不想干,我實在是一點精神也沒有,一點力氣也沒有啊。我想辦個木材加工廠,我也從網上看了,銷路好不說,我們這里的材料也豐富。趙老師是個好人,劉叔也是個好人啊。一聽說我要辦木材加工廠,他就全心全意地支持,立即就到信用社去找那個朱主任給我借貸款,還跟他兒媳婦說,要把自家的存款也拿出來給我用,你們說,你們要是地下有知的話,你們也會從心里感激他們吧?
他把小木盒子放到桌子上,點著一支煙,待一支煙抽了半截,手又再次伸向了木盒子,慢慢地把這只被母親說得非常神秘的盒子掀開了一條縫。瞬間,又像是手被那只盒子燙著了一樣,又突然把盒蓋子放了回去,又愣在了那里。好一會兒,他看了看面前這只靜靜地躺著的默默無語的木盒子,感到好像有件什么事沒做似的。有什么事沒做呢?他扭頭看了看上邊條幾上方掛著的爸媽的照片,才想起媽媽在世時經常燒香,說是信佛。媽媽是個文盲,問她佛是什么,她也講不出一個道道,說反正就是為人行善??吹竭@里,他才想到,那件沒做的事,就是在打開盒子之前,應該給媽媽燒炷香。于是,便起身從條幾上拿起了媽媽留下的三股檀香,點著,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插進了香爐里。當香爐里升起一縷裊裊的藍色煙霧時,他才再次回到桌子邊坐下,把手伸向了那只小盒子。
他掀開盒蓋,聞到了一股黃綾子散發出來的清香,直鉆心脾。他的手觸到了綾子,質地是那么的柔軟,宛如女人那細膩的肌膚。他記得,去商店買東西,女售貨員找他錢,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時,就是這種感覺。他從小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知道女人的肌膚是這么細膩。據說,古時候,凡是貴重的東西都是用這樣的綾子包著的。于是,張浩一邊看著香爐里的檀香冒出的縷縷藍色煙霧,一邊小心翼翼地用手把綾子從盒子里托了出來。
這時,門外忽然起了一陣風,把掛在墻上一位在某公司打工的同學送給他的掛歷,刮得嘩嘩啦啦地直響。對于只有他一個人住的屋子,這響聲竟然不由得使他有點心驚肉跳。他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那包著東西的黃綾子,差點掉在了桌子上??粗约哼@雙不停顫抖著的手,他不禁扭著頭瞪著兩只有點驚恐的眼睛在屋里環顧了一周,心想,這是不是爸媽看他把家里這唯一傳世的東西給動了,心里不高興,在對他提出警告,一定要記住,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動,要不,就對不起老祖宗。他身上頓時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當他把綾子包著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又回頭看爸爸和媽媽的照片時,見他們仍然還是那樣慈祥地微笑著看著自己,他的心才稍微平靜了一些。他一邊點著煙,一邊在心里說,把我給嚇死了。爸媽,你們可要保佑我啊。他那特別凹陷的腮邊不知什么時候滾下了幾滴豆子似的汗珠子。
門外又響起了呼呼的風聲,風越刮越大了。
一連抽了兩支煙,他的手又伸向了綾子。憑他的感覺,那東西不大,幾乎沒有什么重量。他一邊一層又一層地往外揭著柔軟細膩的綾子,一邊在心里猜測著,到底是什么東西呢?既不像戒指、耳環,也不像項鏈,更不像什么玉器。到底是什么,他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于是,他心里便有了些隱隱地失望。黃金、元寶、金條都是論重量算錢的,這連一點重量都沒有的東西還能是什么好東西?再說,農村人除了有這幾樣,再有就是玉了。就是再好的玉,也不能說沒有重量???真是令人很難猜測。媽媽在世時,不知是怕把它碰壞了,還是不想讓他知道家里的這個寶貝到底是什么,從來都沒跟他說過,直到臨終時,才在外人不在場的時候,獨自把這件事告訴他。但仍然還是沒說出這個寶貝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