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吃過晚飯，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發愣，電視里放的什么，他一點也看不進去，只是孤孤單單地想著心思，扭頭看著面前斷了一條腿，在父親去世前才親手修理好的板凳，不禁又流起了淚來。他想，要是爸爸還在世的話，起碼到家不用自己動手，他老人家也會把飯做得好好的，還會陪著自己一邊吃飯，一邊說話。一個家只要能有人跟自己說話，就像個家。可現在，除了這個電視機在說話，里里外外一個人，看哪里都顯得冷氣颼颼，陰氣沉沉的。當他看見掛在上邊墻上，那兩張被放大，但已圍了黑邊的父母的照片時，不禁又抽泣了起來。他一邊抽泣著，一邊在回憶著這么多年來家里的艱辛和自己一家人在人們眼里的地位。他感到一個窮字，就像一只兇狠的老虎，嚇得好多親戚和鄰居都對自己敬而遠之。他想，要不是因為這一個窮字，萬芹怎么能成了會計的兒媳婦？自己現在不也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嗎？每天只要自己一走進這個家門，兩個孩子老遠就會張著兩只小手朝自己伸著，哭著鬧著要自己抱。在這樣的時候，只要見到孩子的那一張張可愛的笑臉，一身的疲勞也會在頃刻間化為烏有的。可一個窮字，就像一把無情的劍，把自己的一切全都給嶄沒了。還有自己的一個遠房舅舅的閨女，在他到舅舅家去拜年時，還曾偷偷地朝他手里塞過情書哩。當他把這事跟舅舅說時，舅舅直言不諱地苦笑著說，就怕這事跟她家里提了也是白搭。要不，我就試試看。果然，舅舅到女方家，一把這事說出口，女方的母親當場就把自己的女兒罵了個狗血噴頭，你是怕找不著男人了還是怎么的？你咋不睜眼看看，他的家像個家嗎？人家都又是平房，又是樓的，他家還住在茅庵子里哩。女孩的母親還說，你光看他人長得好，沒錢花，沒房子住，要什么沒什么，你可能就啃他那個人？我看你這丫頭是神經出了毛病！女孩剛想張嘴說句什么，母親就把眼睛瞪得牛卵子似的吼道，明天把她送精神病院檢查檢查，看看可是神經出了毛病！結果舅舅被人家弄了一個大紅臉，羞得都想鉆地縫，看看面前是非常結實的水泥地，連個小縫子都沒有，只好把腦袋鉆到了腿襠里。這家人不但罵了自己不長眼的閨女，舅舅這邊一出門，人家還指著舅舅的脊梁把他也給捎帶著罵了一頓。只聽那個女人沖著舅舅的脊梁罵道，什么玩意，想拿俺一家人當猴耍？也不撒泡尿看看你那外甥家，除了有老鼠和藥瓶子，別的還有什么？男人也憤怒地罵道，我又沒抱你家孩子下油鍋，你干嘛沒事來俺家找事！舅舅為了這事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不說，回家還被老婆也手指著鼻子數落了一番。

張浩的腦子里就像過電影一樣，不時地過著他所走過的人生之路。

有一回，母親的病情加重了，鄉村醫生李麗說需要去住院。可家里就一百多塊錢。而住院沒有個千八百的，就別想去醫院。都知道，就是再知己，哪怕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你窮了，他們也是不敢接近你的。張浩知道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這樣一句話，窮了別靠親，冷了別靠燈。可在這樣的時候，張浩爺兒倆還是想到了舅舅家這盞燈。于是，父親就讓張浩去舅舅家說了媽媽要住院，家里沒錢的事。但不管怎么樣，雖然舅母是牤牛卵子——皮外的，可舅舅畢竟和媽媽是一抱一個奶頭吃大的親兄妹，一聽妹妹的病情重了，臨時就心疼得流下了眼淚。他怕私自借錢給妹妹治病，老婆事后不高興，說他拿她不當人。于是，就悄悄地趁張浩下廁所的工夫，把老婆叫到屋里用商量的口氣比著小孩說，他大姑要去住院，想來借幾個錢，你看怎么辦？張浩的舅母還沒等舅舅把話說完，就把倆眼一瞪說，借借借，去年已經借了兩千多，一個還沒給，又來借，俺家可是開銀行的？那張本來就已經夠長的臉，一下子又拉長了一半。張浩舅舅看了這個年輕時在自己眼里怎么看都感到可愛的女人，眨眼間變得怎么連自己都可怕了，好像這個女人根本不是跟自己多年來同床共枕的妻子，而是一個陌生人。就在舅舅恍恍惚惚正懷疑這個長臉女人是不是自己的女人時，她又罵開了，真是狗屄難填，牛屄難揈！攤上這門子屬狗屄的親戚，也不知是哪輩子作了孽了。罵完，把屁股對著自己的男人一扭，把一股帶著大蒜味的口氣朝男人臉上噴著，說，那是你妹妹，我要是說不借，外面知道了，又說我這個女人心狠。你哪怕把這個家搬給她呢，我也問不著！她唯恐在屋里說，張浩聽不見，又站在房門口，把臉對著男人吼道，我跟你講，那五千塊錢，你一個也不許動我的，那是我辛辛苦苦熬出來的豬錢！說完，兩只腳狠狠地敲打著地面，咚咚地鉆進鍋屋，嘰里哐啷，借刷碟子刷碗來發泄自己的不滿去了。

舅舅被晾在了屋子的正中間，一滴滴豆子似的淚水順著兩腮朝下滾著。一時間，他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他知道，家里那錢的確是賣豬的錢。如果自己硬是把這錢拿給了外甥，女人不跟他拼命才怪！他知道，這個跟自己同床共枕了一二十年的女人，有時候不講起道理來，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話都能說得出口的。

而舅舅家的廁所在屋后邊，跟屋子只隔了一道墻，而正對著廁所的墻上留有一個窗戶，對于舅母說的這些話，他已經聽得清清楚楚了。所以，當他聽了這些話時，既替舅舅難過，也替自己的窮家難過。于是，就暗暗在心里對自己說，張浩呀張浩，你一定要爭氣！

當他從廁所里出來時，猶豫著，想不聲不響地回去，又怕舅舅更傷心，于是，只好又噙著眼淚回到了屋里，看了一眼舅舅，為了安慰舅舅，于是就重新回到舅舅家，跟舅舅撒謊說，李麗阿姨本來說要我拿她家的錢，可欠了她家的那些藥費還沒還，不好意思再從她家拿錢了，說要是您家有錢的話，就不借她家的了。他看了眼正在傷心的舅舅，故意用輕松地口氣說，舅舅您也不要難為。又故意把聲音提高了一些，讓在鍋屋里的舅母也能聽見，說，我來時爸就說，舅舅的老賬還沒還，怎么能再去張嘴？我是偷著來的。我回去到李麗阿姨家借就是了。在轉身離開舅舅家時，又扭過頭在舅舅臉上看了一眼，小聲安慰舅舅說，舅舅，我不會怪你的。

這一次，他出了舅舅家的門就哭，一直哭到家門口。后來，還是趙思福知道了情況，感到不是滋味，聽了張浩借錢時，舅母沖著舅舅說的那些話，嘆了口氣說，唉，人窮了是難混啊，連自己的親戚都害怕別沾了他。不過，這也沒有什么稀奇的，歷來都是人巴結財主，狗尿槐樹。于是，趙老師便主動送了一千塊錢給張浩的爸爸，并抬手在他肩膀上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說，人啊，一輩子幾截子過，誰也不會一竹竿稍子甩到頭。誰能說自己沒有個頭痛腦熱的時候？說著，看了眼蹲在門邊，兩眼看著在柴堆頭前，正低頭啄食的小雞崽的張浩，說，孩子，村里沒一個不喜歡你的，你家的難處會過去的。毛主席不都說，烏云過去就是太陽嗎？我不是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嗎？也許會在不久的將來，那些現在怕沾你，極力躲著你的人，還有再回過頭求你的時候哩。要記住，糞堆還有發熱的時候哩。這錢你先拿著，不夠，俺們再想辦法。

當張浩把趙老師送到門前的大路上，緊緊地握著趙思福的手說，趙老師，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您老人家會在我家走投無路的時候，雪中送炭啊！您的恩情，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趙老師嘆了口氣，勸張浩說，孩子，我現在說這話也許你不愛聽，可這對你將來的人生不定不是件好事哩。你還記得初中課本里孟子說過的一句話嗎？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聽了趙思福老師的話，張浩不禁在心里佩服說，當老師的真會勸人。于是，心里和身上都感到了一陣輕松，就笑了笑說，我知道您老人家是在安慰我，但我心里還是高興的。又對趙老師笑笑說，但愿您老人家說的話，有一天會變成現實吧。趙老師聽了，認為他說得完全是安慰他的話，就很認真地說，我看完全有可能，我知道，你從小做事就是個很認真的孩子。毛主席不是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嗎？就說你干的瓦匠活吧。我家那樓不就是以你為首設計的嗎？不論是樣式還是裝修，在村里有第二家能跟我家比嗎？他這說的也是實事。趙老師家在去年建樓房時，只是拿了張一本雜志上登的一座樓房的彩圖，讓張浩看看，說，你是我的學生，我這樓就交給你了，就建這樣的樣式。于是，樓房建成后，趙老師拿著那本雜志一對照，嘴裂得跟彌勒佛似的夸獎說，嘖嘖，真的跟這樓房一樣哩。于是，趙老師說，孩子，蒼天會有開眼的時候。張浩說，不管怎么說，你在我的心里，永遠都是我的好老師。你今天說的這些話和我家在這樣的時候，給我家的幫助，我什么時候都會銘記在心里的。

當張浩正和趙老師說著話的時候，吳標從他們的背后走了過來。只見他一副昂首挺胸、不可一世的樣子，兩邊腮幫子上的肉往下墜馳著，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閃閃地發著光，就像是兩面小鏡子掛在兩個腮幫子上。這也許就是他身上的光環吧？村長畢竟是村長，身上有很多地方就是跟普通的老百姓不同。老百姓像他這樣年紀的人，大多肚皮都朝里癟著，而人家就朝外鼓著，就像只倒扣在肚子上的鍋。一般人的腮幫子都是平平的，在陽光下一點也沒有光可反射。他雖然不拿財政工資，生不是國家的人，死也不是國家的鬼，燒了灰也進不了八寶山，但看他那一副派頭，就硬是村里的小皇帝，就可以在村里頤指氣使，橫行天下。既可以叫你跟母雞下蛋似的，一個接一個的生孩子，也可以叫你斷子絕孫。誰家死了人，既可以叫你悄悄地把身子完整地埋進土里，也可以立即把你拉進火葬場燒成灰。

見村長從這里路過，兩個人不由得轉過頭，要跟他打招呼。張浩見人家畢竟是村里的最高長官，于是，便先跟他打了聲招呼，叫了聲村長。村長聽了，連頭也沒扭，從鼻子里蚊子似的嗯了一聲。恐怕聲音高了，別傷了他革命的寶貴身體。趙老師等他嗯過之后，說，村長，我正想跟你匯報件事哩。聽了這話，他放慢了點腳步，脖子稍微朝后扭了扭，一雙大眼睛牛卵子似的瞪著趙老師，面無表情地問，什么事啊，難道不能到村委會去說嗎？說著，像日理萬機的國家領導人似的，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問，兩分鐘夠不夠？趙老師也許是不想得罪他，使領導能聽他的匯報，一邊點頭哈腰地微笑著，一邊雙手遞過去一支煙。見他這里把煙接在手里，又趕緊按著打火機，朝他嘴邊遞過去。吳標卻并沒有隨便叼在嘴角，而是像海關人員一樣，先把煙放在眼前看了看，直到檢查過之后，才慢慢地叼在嘴角，伸著脖子，低著頭，等趙老師把他的煙點著。先是慢吞吞地抽一口，似乎是在仔細品味煙的質量，直到品味好了，才讓煙霧一點一點地從鼻孔吐在空中。見他這個過程進行完，趙老師才嘿嘿地笑著說，要不了兩分鐘，一句話就匯報完了。我知道村長的工作千頭萬緒，怎好隨便打擾你，耽誤你的寶貴時間呢。吳標這才從鼻子里嗯了一聲，把一只腳朝前一伸，做了個稍息的姿勢，說，說吧，我還要參加一個會哩。趙老師心里說，真他媽的說你像領導，你就把自己當做領導了。嘴里卻說，張浩家這么困難，你看能不能跟上面反應一下，給他家解決點給他母親治病的錢？他家里已經山窮水盡了。吳標聽了，把煙頭子從嘴里朝外一拔，很不耐煩地說，我當是什么問題哩。唉，我說你這個趙老師啊，真是太平洋的警察，也管得太寬了點吧？好好地教書育人才是你的本職工作，我勸你別的事還是少管。趙老師被他這句話噎得滿臉通紅，嗓子眼咕嚕了幾聲才喘過氣。那雙慈祥的眼睛，隨著眼珠子的轉動，朝外噴射著憤怒，過了好大一會，嘴才張了張，但最終還是沒吐出一個字來。于是，吳標把胳膊朝外一伸，抬起夾煙的食指，很有風度地彈了彈煙灰，眼角在趙老師臉上狠狠地掃了掃，又聚精會神地抽他的煙去了。趙老師沖著他那威風八面的樣子，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心里說，你自己還真把這個村長當成一個高高在上的官了，那派頭比中央領導還中央領導哩。

站在一旁的張浩見趙老師為了自己的事，被吳標弄得這樣尷尬，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想對趙老師說幾句什么，可又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最后，也只好掏出一支煙給吳標，想用煙把他這個堂堂的大村長的嘴給堵住。可吳標人家根本就不領他的這個情，把煙接在手里，眼睛朝他手中的煙盒子上一掃，見煙是一點也不上檔次的，只有出苦力的人才抽得一塊五一包的紅三環。眉頭不禁朝一起皺了皺，大概是在猶豫，是接還是不接這樣的煙。別說人家是堂堂的一村之長，就是小包公頭現在也不抽這樣的煙啊。于是，吳標為了他的面子，便懶懶地接過煙，把它順手夾到了耳朵上，對著正在發愣的趙老師說，張浩家的情況，我們能不知道嗎？能解決的時候，我們能不想辦法解決嗎？那意思是還用得著你來操這個閑心？心里卻說，這個好能輪得到你來討嗎？真是的！

吳標說著，就連頭也沒回地朝前走了。沒走幾步，只見他的手朝夾煙的耳朵上一撥拉，那支煙就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像是怕羞似的，頭一低就鉆到了路邊的草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