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中回響在耳畔的令我心跳的鼓聲、
凄婉的琴聲和那顫顫
的令人心碎的唱詞,
多年以后
在無眠的雨夜里,
閉了眼還依
舊清晰可聞。
鼓詞
童年時最難忘的莫過于聽鼓詞了。
在我童年生活的那個小村莊里,在正月,村里每每都請來兩位唱鼓詞的先生,通常是瑞安來的,通常是夫妻,其中之一通常是架了眼鏡的瞎子——大抵是瞎子謀生不易的緣故吧。
如今想來,瞎子唱詞是得天獨厚的,看不見現實不是更容易進入古人的世界嗎?擯棄了外部世界不是更容易委婉深致地唱出心底恨事嗎?
印象里,架了眼鏡的先生總比不架眼鏡的先生唱得好。他們大抵都有一段如唱詞般凄婉的人生吧。
先生來時,比所有喜歡鼓詞的大人更高興的便是年方八九歲的我了。我居住的大宅院里剛好有一個很大的廳堂,常常是唱詞的最好選址。那樣的晚上,我連晚飯都顧不上吃,早早地帶了小伙伴們把這座大宅院里將近二十來戶人家的凳子全搬過來擺在廳堂里——使得有些人家吃飯也得站著。
廳堂里特地掛了很亮的汽油燈,一張八仙桌上放一張椅子,是先生的座位,平常我寫字坐的兩條方凳翻倒了放琴,還有一個鼓。先生左手挾了拍板,右手執一根筷子,筷子是用來撫琴的,偶爾也用來擊鼓。
嘈嘈切切,琴弦一響,往往是“未成曲調先有情”。
初讀《琵琶行》便覺得親切,這份親切感大概緣于童年聽鼓詞的經驗吧。
先生一人不僅能化聲好幾人唱出世態炎涼和志得意滿,還能在豪情萬丈之際陡然轉至閑愁萬種別緒依依,并且,還能模擬諸種聲響,使人時而置身月黑風高,頃刻卻又聞鶯歌燕語。凄美婉轉的唱詞里有春夢逐云的悲哀,寒窗苦讀的辛酸;末了,往往亦有功成名就佳偶天成的皆大歡喜。鼓詞的世界里,年紀輕輕的我,便歷盡了滄桑。
讀了十余年的書,我從來不曾像聽鼓詞一樣專注地聽過課。我的鼓詞情結可謂是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我真不懂自己為何自小便能聽懂鼓詞。在大學里,我還常常用普通話與瑞安同學交往呢,大抵是前生帶來的吧。
記得有一次,很冷的一個晚上,唱到快要歇場時,突然下起了大雨。好多人都回不去了。于是便央先生再唱下去,于是那一夜夫妻兩人便輪換著歇歇停停地唱到雨停。那是記憶里最長的一場雨,我終于熬不過在父親的懷里睡著了。
朦朧中回響在耳畔的令我心跳的鼓聲、凄婉的琴聲和那顫顫的令人心碎的唱詞,多年以后在無眠的雨夜里,閉了眼還依舊清晰可聞。
那一夜極冷。但每每回想起那一夜時,心中往往溫暖無比。
還記得那一夜唱的詞本是《再生緣》。
一張琴,一面鼓,與喜歡的人執手唱遍江南江北,曾是童稚的心中最執著的夢。
想起那些唱詞的瞎子先生,那些終身行走在一根脆弱琴弦上的瞎子先生,我迄今依然黯然神傷。而“命若琴弦”這個詞語,一看到便讓我愴痛不已。
大學二年級時,系里舉辦迎新晚會,一位瑞安的同學即興唱了幾句鼓詞,大概是曹子建的一首悲秋遣懷詞,那蒼涼而極富韻味的聲音一下子就把我拋向那久遠的歲月。
那一刻,神情恍惚心中愴痛。逝者如斯,生命自身的流逝總讓我在猛然回首時心中有遲鈍而又錐心的痛楚。
鼓詞于我,是一條回歸童年的路。今生今世,這是一條永遠的歸途,一條美得令人心碎的歸途,細如琴弦的歸途?。?
這一刻,青燈照壁寒雨敲窗。耳畔,仿佛又縈繞著那如泣如訴的琴聲……
1995.4.13夜
良宵
倘若要回過頭仔細地去看,過往的歲月中那些具體的事,甚至那些對我有重大影響的事,我都已不能清晰地憶起了。歷史記下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而心靈寫下的史書中,卻只有一些在旁人看來微不足道的瑣碎細節。
往事如刀,清澈的刀光映照之下,曾經的日子恍如隔世,曾經的感覺刻骨銘心。能夠猛然把我推回童年的,除了鼓詞外,便是一首名為《良宵》的曲子。
《良宵》是往事深處最深刻的背景之一。那時,樂清廣播電臺在道過晚安后,往往要播放《良宵》。往往是我剛鉆進被窩合了眼的那一刻。
那時我不知道這曲子叫《良宵》,我只是覺得這是美極了的曲子。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長大后讀過的唐詩,剛好可以表達我那時的驚奇和欣喜。
優美的樂曲水一般瀉滿老屋那歷盡滄桑的臥房,合了眼,便恍覺眼前有一朵花蕾緩緩開放,繼而,滿山坡的鮮花都一一綻放……
天高云淡,那坡極似村后山腳我常獨自仰臥的那一個。最后,那花便一直開到了天邊。
真的,只要回想起那支旋律,那花迄今依然開滿我寒夜的夢中,冰封的心中。
能綻開鮮花來的旋律當然很美,但不知為什么,總讓我有憂郁的感覺。當然,那時我不知道“憂郁”這個詞,并且漢語“憂郁”也并非那時我心中的憂郁。但我幾乎夜夜都有這樣的感覺,那是一種想微笑了流淚的感覺。
1993年五一之夜,我獨自滯留在松臺山下溫師院老校109室秉燭捧讀《牡丹亭》。當讀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這般付與斷井頹垣”這個句子時,那一刻我披衣而起內心震撼不已。良辰美景奈何天,原來我在童年時面對美麗便有這種無常觀。凡是至美的都是最易消逝的??!
“淚使我借以表達我的痛心和悔恨;笑則流露出我對自己的存在感到幸福和歡欣?!边@是紀伯倫的淚和笑。
而我,迄今依然不能確切地說出那時我的淚和笑的清晰的內涵。我只知道,這一生我只會為美流淚。1992年迄今,一病經年服藥無數,但無論多深徹的劇痛,我都不曾流淚。唯獨面對一道美到極致的風景,傾聽一支美得令人渾然相忘的曲子,或者看到一張驚世絕艷的芳容,那一刻,我才有心碎的感覺,流淚的沖動。美在我,是一種宗教,更是一種傷害。
“為良心所苦,為美麗所傷”。1993年春讀到永嘉詩友楊大力這句詩時,我曾笑對身邊的朋友說,我在很小的時候,便已感覺到美是一種深深的傷害,注定的危險。美質天生往往伴隨著弱質天生,在時間和暴力面前,美往往是最容易消逝和被摧毀的事物??!
美需要善感的心去感知,善良的心去呵護。
美得令人心碎,你們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嗎?而美和善原本就相輔相成相依為命。善良的人啊,又要終生為良心所苦!
為美麗所傷,為良心所苦,這是每一個像詩一樣棲居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諸神之前的人的天命??!
面對美麗,心中便有錐心的憂郁。今夜想來,這在我,大抵也應算是早已有之的絕癥吧。
原想給幾位學生的課堂作文《童年趣事》寫一段簡評,未料,竟寫成了這樣離題萬里的文字。
仔細想想,離題萬里似乎對我的一生具有極強的隱喻性。在這樣的人間,為美麗所傷為良心所苦的人,似乎注定了是個離題萬里的人。
天下熙熙,豈非皆為名利二字?
天下攘攘,何時才為美善二字!
1995.4.14夜
戲事如煙
小時候,記憶里哭得最傷心的一次,是7歲那年的正月。
那一次二姨媽住的那個村子里做大戲,趁我睡著時,母親把我交給族里一位信耶穌的堂伯,然后帶著哥哥姐姐到姨媽家去看戲。我睡醒后在漆黑中哭了許久,才吵醒了睡夢中的堂伯。
那一夜,除了堂伯沒去看戲外,全村的人幾乎都到姨媽那個村子里去看戲了。聽著自己在靜寂中特別響亮的哭聲,漆黑中既驚恐又傷心。
母親分明是愛我的,可她怎么會把我獨自留在無邊的漆黑和靜寂中,而不帶我去看我喜歡的大戲呢?戲臺下的那一份熱鬧和戲臺上的那一份華麗,對于一個自小在沉寂的小村莊里長大的孩子來說,是多么巨大的誘惑?。】床欢畱蛭?,又有什么關系呢?
想著哥哥姐姐和表哥表姐他們正興高采烈地坐在看棚上一邊吃著花生糖一邊看大戲,我哭得更兇了。
后來,無奈的堂伯只好趕了夜路把哭得聲嘶力竭的我抱到姨媽家。
我的童年是在一個閉塞而又貧窮的小村莊里度過的,看戲,幾乎涵蓋了我童年生活的全部期盼和歡樂。
那些年里,每每在正月,村里便由房族里一位輩分極高的阿公牽頭請戲班子來做幾出大戲。方圓數里,每年戲做得最多的,就數我住的李村了。那時候,外村人也很有以和李村人做親戚而驕傲的,尤其是那些千年不聞鑼鼓響的山里人。
祠堂坦前開始搭戲臺的時候,李村人就開始一家一家地走親戚了。當然,主要任務就是把李村開始做戲的日子告訴三親六眷。那時,每戶人家床鋪都不多,因而常??梢栽谧鰬虻娜兆永锟吹嚼畲迦说挠H戚自己挑了鋪蓋進村來——那是用來打地鋪的。
做戲的日子里,李村人見了外村人都是很熱情的,然而往往會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種優越感來。那年頭,在平淡如水的貧苦光陰中,還有什么事能讓這些一生勞碌的鄉下人如此高興呢?
然而我的高興,并不是大人們傳染給我的,我的歡樂,是我自己心里頭生出來的歡樂。十二三歲的我,不僅能聽懂瑞安鼓師唱的整本鼓詞,也能對著臺柱上映出來的唱詞把咿咿呀呀的戲文聽個八九不離十了。
當然,除了無盡的歡樂,看戲在年幼的我,也是一件非常焦心的事,因為個頭太矮了,大人們在前面一站,用母親的話來說,小孩子家就只有吃戲屁的份了。
幸而有二姨丈,二姨丈個頭大,并且寵我,我一急,二姨丈就讓我騎在他肩上看。
然而二姨丈卻有一個令我沮喪不已的壞毛病——特別貪杯。由于來了很多客人,所以做戲的日子往往也是家里一年中飯菜最為“豐盛”的時候,不過臺上鑼鼓一響,我就再也無心下箸了。待到那凄美婉轉的唱詞顫悠悠地飄過來時,我便再也坐不住了:都快趕不上一場悲歡離合的故事了!
如果趕到臺下時已經誤了時間,我便會帶著哭腔大聲地埋怨二姨丈。這時,二姨丈往往會紅了臉給我買很長的甘蔗,然而我終究還是不快活。由于喝了很多酒,又根本就不喜歡看戲,二姨丈往往在戲還沒有進入高潮時,就想睡了。
這種時候,我便使勁地把二姨丈的眼皮往兩邊拉——我迄今仍對在蘭州經商而經年不歸的二姨丈懷著無法言喻的親近感。
家里也有在后頭搭了看棚(當然是很簡陋的那一種)的時候,然而太遠了,終究是不好的。看不清戲子那一身華麗的行頭,看不清戲子那如畫的眉目,聽不清戲子那深情的傾訴,還能算是看戲嗎?
因此,雖然有一次“打頭堂”——一班漢子在戲臺下喊著號子拼命亂擠來宣泄精力——我從二姨丈的肩上重重地摔了下來。但是我終究還是覺得二姨丈的肩膀好。
迄今想來仍讓我覺得驚訝不已的是少年時看戲我總有一種被拋棄的傷感。家國興亡,功成名就,繁華事散,戲臺上的熱鬧和際遇為什么總那么遙不可及呢?趕上了那個騎驢上長安的朝代,說不定我也會金榜題名天下知呢!不知何朝何代的繁華和傳奇竟會那樣強烈地刺痛一顆稚嫩的心?
如果說鼓詞讓我年紀輕輕就覺得自己歷盡了滄桑,那么社戲則讓我那顆幼小的心在不知不覺中提前嘗盡了柔腸百轉的傷懷。傷感而抒情的唱詞,寒風中一字一句地讓美麗的戲子深情而執著地植入我幼稚卻又早熟的心田,歲月輪回,它們已漸次瘋長成我心中再也無法連根拔起的參天大樹了。
為什么長大后我會有那樣強烈的傾訴欲望?為什么長大后我會有那么多莫名的悲歡?為什么那種深廣的幻滅感會如肉附骨般緊緊跟隨我?朋友,李村祠堂坦前那個簡陋的戲臺是我生命中一道永遠的布景?。?
今夜,念及這一點,心里頭不禁掠過了宿命般的悲涼,一生都驅之不去的敏感啊!
前年正月,自小在一起玩大的小表叔花五萬元錢在鄉電影院里做大戲。16歲就出門闖蕩的小表叔在廣州聽信了一位算命先生的話,要用這種方式來討個好彩頭。
據說請的是個大戲班。小表叔說,戲文可以隨我點。
然而家里人都去了,我終究還是不愿意去。母親說,小的時候,你可是連戲臺板都要往家里搬的呀!
在我13歲離開李村后我就再也沒有看過鄉戲了。
看戲須得在年少,看戲須得在鄉下??!
不知為什么,記憶里在李村看過的戲,都是那種行頭華麗劇情卻一概哀怨的文戲,而記憶里的戲子竟都是那種情深如海、眉目如畫的好女子。回憶,僅僅只是對往事的一種理解和撫摸吧,今夜我所能憶起的,或許都已不是往日存在的真實了。
春雨綿綿,戲事如夢如煙。此時此刻,也唯有心里頭那一份無法言傳的歡欣和隱痛才是真真切切的吧。
1998.4.12
百年祖屋
上周末,與妻子一起跟父母去四都踏青,順道去看了一下童年時居住的百年祖屋。
這一次,頗為順利地找到了老屋,但險些認不出來了。去年,村莊改造,老屋被拆掉了一半,父母曾重新修葺,現在,確乎是面目全非了。
我是在1986年離家到虹鎮一中念書的,隔了一年,家里在虹鎮蓋了新房。此后的20年里,回老屋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去年回家辦理房產證,竟迷了路。
妻子頗為新奇、興奮,哦,這就是你小時候住的房子?
與妻子相識于2004年7月。這是她第一次跟我回老家。
這里確實是我童年的樂園。
老屋是一座大宅院,當時住了近20戶人家,幾乎家家都有與我同齡的小伙伴。此后的歲月里,想起老屋里那些熱鬧、歡樂的舊時光,總覺得溫暖無比。
老屋的上間,當年是我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的好場所,這里幾乎常年靠墻堆著幾捆柴,還有一些農家什物,故極易藏人——尤其是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