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太祖選三萬騎以攻幽州,后述律氏指帳前樹曰:無皮可以生乎?太祖曰:不可。述律氏曰:幽州之有土有民,亦猶是耳。吾以三千騎掠其四野,不過數年困而歸我矣。夫三代之師誅暴而安民,即漢唐宋之興,亦爭城爭野兵相殺戮耳,斷不肯殺民也。而遼人乃建此策,不仁哉。然使如周之封建、漢之重郡縣,處處皆兵,人人習戰,則此策亦安能行哉?孟子曰仁者無敵,蓋必仁者而始無術以敵之也。
遼累世子孫自相屠戮,金太宗子孫為海陵所殺無噍類,阿魯補以罪殺撻懶,以逆圖被殺,及其二子。兀朮子孫亦為海陵所誅。干離不二子京文以謀反誅,黏罕孫秉德共海陵弒熙宗,后海陵忌而殺之,遂盡殺黏罕子孫三十余人。皆所謂以殺啟殺也。開國君臣,何為而不行仁耶。
金南渡后,至以二十五人為謀克,四謀克為猛安,除旗鼓司火頭五人,任戰者只十八人,不足成隊伍,但務存其名而已。每下令簽軍民家丁男,或盡取無遺,號泣盈于道路。又盡籍山東河間大名猛安人為兵,老弱城守,壯者捍御。貞佑時,任子為監當者赴吏部選,宰執命取為監軍官。元光末,備潼關黃河,又簽軍,自見居官外,無文武大小職事官皆充軍,憤慍哀號卒不能行。嗟乎,弊之潰亂至此,得不亡哉。
金史曰:金初入中夏,民多流亡,土多曠閑,遺黎惴惴,何求不獲。縱不能復井地溝洫之制,若用唐之永業囗分以制民產,仿其租庸調之法以足國計,何至百年之內弊政紛紜、度支日匱乎?此言甚善。予嘗謂,顏習齋先生曰:井田必于開創行之,蓋謂斯也。
金刷官田與女直,其實皆民田也。如城燕子城之類,乃秦漢以來名稱民業之不計其年矣,盡指以為官田而奪之,可哉?
種師道曰:女直不知兵,豈有孤軍千里深入而能善其歸者?豈知郭藥師降金而從宗望南侵也,盡以宋事虛實告之,能逆測其不競也乎。嗚呼,宋以堂堂天下,為叛臣所料如此,一時君臣士大夫,千載而下有愧顏矣。
自古成功之士,史但記其得耳,其失多不載。如吳玠吳璘等敗衂,不見于宋史者,金史書之。兀朮等敗衂,不見于金史者,宋史書之。使非互考,安得而知之哉?然一勝一負兵家之常,為將終身,亦難以處處皆勝也。但當論其成耳。
宣宗遷汴,言者謂河朔受兵,群盜并起,宜嚴河禁以備不虞,凡自北來而無公憑者勿聽渡。時河朔汾晉兇荒饑甚,又禁河南粟麥不許渡河,以至山東燕晉萬里榛莽,真斯民之阨運也哉!
錢牧齋向言曰:金南渡之后,為宰執者上下同風,以茍安目前為樂。每北兵壓境,君臣相對泣下,已而敵少退解嚴,則大張具會飲黃閣中矣。議事至危處,輒罷散曰:俟再議。已而復然。用人必擇無鋒铓、軟熟易制者,曰:恐生事。正人君子多不得用,雖用亦未久而遽退。近侍諂諛成風,每奏四方災異、民間病苦,必相謂曰:恐圣主心困。有人曰:今日恐心困,后日大心困矣。臨時不肯分明可否,相習低言緩語互推讓,號養相體。宣宗嘗責丞相仆散七斤:近來朝廷紀綱安在。七斤退謂郎官:上問紀綱安在,汝等自來,何曾使紀綱見我。因循茍且,竟至亡國。嗚呼,金源之君臣崛起海上,滅遼破宋,如毒火之燎原;及其衰也,乃化而為弱主諛臣,低眉拱手,坐而待其覆亡矣。噫!
錢牧齋向言曰:元人進金史表曰:勁卒搗居庸關,北拊其背;大軍出紫荊囗,南隴其吭,此燕都防患之明驗也。梁干德二年,晉主李存勖命周德威出飛狐,與趙將王德明、義武將程巖會于易水,圍涿州降之,進克瓦橋關,拔順薊州,命李嗣源攻山后武儒,諸州皆下之。德威逼幽州,拔平營瀛鄭州,遂入燕,執劉守光父子以歸。此出紫荊攻燕之一也。紫荊關北囗浮圖峪為飛狐之地,晉都太原,故由紫荊出師,與真定定州之軍會于易水,既取山后及燕東西諸州,則燕京勢孤不能立矣。同光三年,阿保機入寇,敗周德威兵于新州,西出居庸關,圍幽州,唐主遣李嗣源救之,遼人遁走。宣和四年,金主分道進兵,至居庸關,厓石自崩,戍卒多壓死。阿骨打入燕,遼太后自古北趨天德,此出居庸關攻燕之二也。嘉定四年,蒙古鐵木真攻克宣府,至懷來,金兵保居庸,不能入,乃留兵拒守,而自以大兵趨紫荊囗,敗金兵于五回嶺,拔易涿二州,分命遮別將兵反自南,攻居庸破之,出古北,與外兵合,蒙古主留兵屯燕城北,乃分軍為三,右軍循太行,而南破保州中山邢洺磁相衛輝懷孟諸郡,徑抵黃河,大掠于平陽太原之間;左軍遵海而東,破灤薊,大掠于遼西之地;蒙古主自將中軍,與子拖雷破雄鄚清滄景獻河間濱棣濟南諸郡。此出紫荊攻燕之三也。宣德即宣府紫荊旁囗,今五虎嶺郎五回嶺,元人敗金兵之處。西北之山,東起醫無閭,西接太行,其為要害之關,曰紫荊、居庸、倒馬。居庸巖險易守,倒馬去燕稍遠,紫荊則夷于居庸而近于倒馬。金人知守居庸不知阨紫荊,非失計耶?元之分軍也,河北山西山東皆被兵,數千里之間殺僇殆盡,金帛子女畜產皆席卷去,長淮以北惟真定太名與山東青兗以南尚存,燕都終不下。責犒師以和出居庸,取所虜子女數十萬坑之而去。金乘間遷汴元,復圍燕都,又不下。明年乃破燕。元兵初抵燕京,乃守而不攻,三道抄寇者,非直貪利,蓋以孤燕也諸郡不守,燕不攻自破,即遼人剝樹皮之策也。嗚呼慘哉!
元之信異端也,帝師天師倍極尊崇,至文宗立皇后,詔天下受佛戒于帝師,且詈僧者截其舌、毆僧者斷其腕,事佛之謹如此。而揭竿稱首者,則白蓮會,燒香惑眾,言彌勒下生之韓山童也。至芝麻李等,亦以燒香聚眾而起,佛之福利安在哉?
元法攻城邑以矢石相加者,城下盡屠之。其攻燕也,三道殺掠,復殺所掠去數十萬人于居庸關下。使非有耶律楚材之言,則真將悉殺漢人、空其地以牧馬乎!世祖既平中原,黷武嗜殺,終無窮極,豈天心之不仁耶,抑中原之惡積貫盈而假手于元耶?
元世祖嗜殺黷貨、謗圣輕儒、崇佛道、任奸回,穢政種種,史多諱而不書。蓋佞史也,王祎等漫無訂正,何以示信于后哉?
憲宗在蜀,郝經上議曰:國家開統以來垂五十年,一之以兵。遺黎殘姓,游氣驚魂,虔劉劘蕩,殆欲殲盡。自古用兵未有如是之久且多也。嗟乎,漢五年而成帝業,唐六年而平四海。元自起兵以至滅宋,七十余年,無日不肆屠殺,慘哉!此時之乾坤氣象奚似耶?郝經曰:并力一向,爭地之術也;諸道并進,取國之術也。可謂知兵者矣。
元世祖總統東師,有得宋國奏議以獻。其言謹邊防守衛,要凡七道。下諸將議,郝經獻議曰:彼之素論,謂有荊襄則可以保淮甸,有淮甸則可以保江南。先是我有荊襄有淮甸,上流皆自失之,今當先荊后淮、先淮后江,從彼所保以為吾攻,命一軍出襄鄧直渡漢水,造舟為梁,水陸濟師,以輕兵綴襄陽,絕其糧路;重兵皆趨漢陽,出其不意以伺江隙。不然,則重兵臨襄陽,輕兵捷出穿徹均房,遠叩歸峽,以應西師,如交廣施黔選鋒透出,夔門不守,大勢順流,即并兵大出,摧拉荊郢,橫潰湘潭,以成犄角。一軍出壽春,乘其銳氣并取荊山,駕淮為梁,以通南北;輕兵抄壽春,而重兵支布鍾離合肥之間,掇拾湖灤,奪取關隘,據濡須,塞皖囗,南入舒和,西及于蘄黃,徜徉恣肆,以覘江囗。烏江釆石廣布戍邏,偵江渡之險易,測備御之疏密,徐為之謀,而后進師。所謂潰兩淮之腹心,抉長江之襟帶也。一軍出維揚,連楚蟠互,蹈跨長淮,鄰我強對;通泰海門,揚子江面,密彼京畿,必皆備御堅厚,當以重兵臨維揚,合為長圍,示以必取,而以輕兵出須泰,直塞海門瓜步全山柴墟河囗,游騎上下,遲以歲月,以觀其變。是所謂圖緩持久之勢也。三道并出,東西連衡,殿下或處一軍為之節制,如是則未來之勢變可弭,已然之失可救也。其后南下多用經策,此后世守江攻江者之大榜樣也。然宋之奏議不能密秘,為敵國所得,遂倒其柄而擊之,亦后車之鑒哉!
元漕東西以供燕京,運河溢澀,轉輸靡費。用朱清張瑄議,建海漕,初年四萬六千余石,后乃至三百萬。終元之世賴之。至正之季,征海運于江湖,張士誠輸粟,方谷真具舟,輸十一萬石于京師,歲以為常。其后淛運不至,陳有定自閩輸數十萬,京師民始再活。明初海陸兼運,既而浚元會通河,遂罷海運。萬歷中,運河漸梗,王宗沐建議曰:唐都秦,右據岷涼,左通陜渭,有險則天寶興元乘其便,無水則會昌大中受其貧。宋都梁,背負大河,面接淮泗,有水則景德元佑享其全,無險則宣和靖康受其病。國家都燕,北有居庸、醫無閭以為城,南有大海以為池,天造地設,山環水衛,而自塞其利者,何也?都燕之受海,猶憑左臂從腋下取物也。置海漕而專力于河,一夫大呼,萬櫓皆停。腰脊咽喉之譬,先臣邱浚之諄復者,不可不慮也。富人之造宅也,旁啟門焉,中堂有客,則肴核可自旁入也。憂河之梗而又難于通海,則計將安出哉?
說郛云:古今戶囗登耗不同,大抵易代之初常耗,而承平日久則豋。禹分九州島時,民戶[冊府元龜戶字作囗]一千三百五十五萬三千九百二十三,民囗三千九百二十二萬[冊府元龜無此句]。周公相成王時,民戶[冊府元龜戶字作囗]一千三百七十一[冊府元龜無一字]萬四千九百二十三[冊府元龜作三十二],民囗四千九百二十三萬二千一百五十一[冊府元龜無此句]。春秋時民囗一千一百八十四萬七千[七千冊府元龜作一千九百三十三人],漢平帝時[冊府元龜作元帝]民戶一千二百二十三萬三千六十二[冊府元龜無六十二三字],民囗五千[五千冊府元龜作一千]九百五十九萬四千九百七十八,此漢之極盛也。光武之興,民戶四百二十七萬九千[冊府元龜無九千二字]六百三十四,民囗二千一百萬七千八百二十,桓帝時民戶一千六百七十萬[七十冊府元龜作七萬七千]九百六,民囗五千六萬[六萬冊府元龜作六百四十八萬]六千八百五十六。至三國鼎立之時,通計戶一百四十七萬三千四百三十三,囗七百六十七萬二千八百八十一。晉武平吳,天下戶[冊府元龜多二千二字]二百四十五萬九千八百四十,囗一千六百一十六萬三千八百六十三。至隋大業中,戶八百九十萬七千五百三十六,囗四千六百一萬九千九百[冊府元龜無九百二字]五十六。至府永徽中,戶三百八十萬,天寶中戶八百九十一萬四千七百九[冊府元龜作戶八百三十四萬八千三百九十五],囗五千二百九十一萬九千三百九[冊府元龜作囗四千五七十二],此唐之極盛也。至大歷中,戶纔一百三十萬,此古今最耗者。宋太祖定天下,戶三百九萬五百四。至真宗時,戶七百四十一萬七千五百七[宋史真宗大中祥符七年戶九百五萬五千七百二十九],囗一千六百二十八萬二百五十四[宋史作二千一百九十七萬六千九百六十五]。神宗時戶一千七百二十一萬一千七百一十三,囗二千四百九十六萬九千三百。徽宗宣和中,戶二千八十八萬二千二百五十八,囗四千六百七十三萬四千七百八十四,此宋之極盛也。元混一之初,戶一千三百一十九萬六千二百六,囗五千八百八十三萬四千七百一十一。至其末年,囗五千九百八十四萬八千九百六十四,此元之極盛也。明自洪武至嘉靖中,戶九百三十五萬一千九百七,囗五千八百五十五萬七千七百三十八,亦可謂盛矣。然明制軍匠等戶不分析,民戶之入籍者十漏五六。不知漢唐時又何如也。張文升曰:通觀歷代,雖處極盛,囗不滿六千萬,以下農夫計之不過千萬家耳。而天下之田以方里而九頃計之,千里即九百萬頃矣,縱除山川城邑,約可得五百萬頃。禹貢云天下之為千里者九,何分田制祿之不可行乎?然今天下常苦人多而田少者,必荒蕪者多也。獨不觀之雍豫齊蜀乎?可慨也夫!但歷代戶囗之數未必甚清,嗚呼,安得天下之戶囗土田真清冊而籌之也!
史記一代政事之治亂、人才之消長,為后世鑒耳。廿一史之無關系而可削者甚多,至宋以后更為繁雜。如元史志表列傳,瑣卑宂濫,何其漫無所裁耶?圣人刪詩書,而況后世之文與事哉?可刪者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