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註:罔兩,景外之微陰也。吾有待而然者邪,言天機自爾,坐起無待,無待而獨得者。孰知其故,而責其所以哉。若責其所待而尋其所由,則尋責無極,卒至於無待,而獨化之理明矣。若待蛇蚶蜩翼,則無特操之所由,未為難識也。今所以不識,正由不待斯類而獨化故耳。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邪無邪?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衆(zhòng)形,故明乎衆(zhòng)形之自物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相生,雖復玄合,而非待也。今罔兩之因景,猶云俱生而非待。故罔兩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無之所化也,則化與不化,然與不然,從人之與由己,莫不自爾。吾惡識其所以哉?故任而不助,則本末內(nèi)外,泯然無跡。若乃責此近因,忘其自爾,宗物於外,喪主於內(nèi),而愛尚生矣,何夷之得有哉。自喻適志自快得意,悅豫而行也。方其夢為胡蝶而不知周,則與殊死不異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自周而言,故稱覺耳,未必非夢也。今之不知胡蝶,無異於夢之不知周也。而各適一時之志,則無以明胡蝶之不夢為周矣。世有假寐而夢經(jīng)百年者,則無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夢者也。覺夢之分,無異於死生之辯。今所以自喻適志,由其分定,非由無分也。夫時不暫掉,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夢於今化矣。死生之變,豈異於此,而勞心於其間哉。方為此則不知彼,夢為胡蝶是也。取之於人,則一生之中今不知後,麗姬是也。而愚者竊竊然自以為知生之可樂,死之可苦,未聞物化之謂也。《筆乘》:《齊物篇》始之以無彼我、同是非、合成毀、一多少、均小大而已。及其言之至,則次之以參古今、一生死、同夢覺,千變?nèi)f化而歸於一,致所謂明達而無礙者也。然而物我齊之,則可也。至於夢覺則何以同之歟?夫晝之所為與夜之所夢,一也。然晝以覺,夜以寐,小有不同也。積久而通,則晝所為,夜所夢,茫然無所分別矣。江通有言,覺能知夢,夢不知覺,則覺固真於夢。覺之所為,止存於思慮之中。夢之先知,乃出於思慮之外。則夢又靈於覺。旦旦之覺,其云為常有倫;昔昔之夢,其見聞常不續(xù),夢覺須臾之說耳。其差殊乃至此,況死生乃去來之大變。茍非其人,欲無輪溺於造化,得乎哉?雖然,茍能早悟於夢覺,則死生之去來亦不足道也。
養(yǎng)生主第三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生,可以盡年。
郭註:生也有涯,所稟之分各有極也。夫舉重攜輕而神氣自若,此力之所限也。而尚名好勝者,雖復絕膂,猶未足以慊其願,此知之無涯也。故知之為名,生於失當而滅於冥極。冥極者,任其至分而無毫銖之加。是故雖負萬鈞,茍當其所能,忽然不知重之在身。雖應萬機,泯然不覺事之在己。此養(yǎng)生之主也。若以有限之性尋無極之知,安得而不困哉。己困於知而不知止,又為知以救之,斯養(yǎng)而傷之者,真大殆也,必也。忘善惡而居中,任萬物之自為,問然與至當為一,故刑名遠己而全理在身也。緣督以為經(jīng)者,順中以為常也。茍得中而冥度,則保身、全生、養(yǎng)親、盡年,事事無不可者。夫養(yǎng)生非求過分,蓋全理盡年而已矣。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紀,書翕然嚮然,奏刀駱畫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郁隙,導大窾款疑因其固然。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而死大輒孤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shù)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fā)於硎。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獲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
郭註:自手之所觸至經(jīng)首之會,言其因便施巧,無不閑解,盡理之甚,既適牛理,又合音節(jié)也。進乎技者,言直寄道理於技耳。所好者非技也。所見無非牛,未能見其理間也。未嘗見全牛,但見其理間也。以神遇不以目視,閣與理會也。官知止神欲行,司察之官廢,縱心而順理也。依天理者,不橫截也。批大郤者,有際之處,因而批之今離也。導大竅者,節(jié)解竅空,就導令殊也。因其固然,刀不妄加也。遊刃於空,未嘗經(jīng)檗於微礙,技之妙也。交錯聚結(jié)為族。視為止者,不復屬目於他物也。行為遲,徐其手也。動刀甚微,謀然已解。得其宜則用力少也。如土委地,理解而無刀跡,若聚土也。善刀而藏之,拭刀而技之也。以刀可養(yǎng),故知生亦可養(yǎng)#18。
公文軒見右?guī)煻@曰:是何人也?惡烏乎介也?天與?余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去聲,不善也。
郭註:介,偏刖之名。知之所無奈何,天也。犯其所知,人也。偏刖曰獨。夫師一家之知而不能兩存其足,則是知其所無奈何。若以右?guī)熤厍髢扇瑒t心神內(nèi)困形骸外弊矣,豈直偏刖而已哉。兩足共行曰有與。有與之貌,未有疑其非命也。以有與,命也。故知獨者亦非我也。是以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無奈何也。全其自然而已。蘄,求也。樊,所以籠雉也。夫俯仰乎天地之間,逍遙乎自得之場,固養(yǎng)生之妙處也,又何求於入籠而服養(yǎng)哉。夫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也。心神長王,志服盈豫,而自放於清曠之地,忽然不覺善之為善也。《筆乘》:介,獨也。即見獨疑獨之獨。有與,則非獨矣。右?guī)熤R俱忘,而澹然遊心於獨。公文軒已望而知之,故驚問其天耶?人耶?言何以至此也。夫天之生,人自有知見而人不得以偶之,此天之使也。茍不知,知之自知見之,自見又為知見以益之,則有與而屬之人矣。即老子所謂:子何與人偕來之衆(zhòng)也。澤雉飲啄雖難,必以樊中為苦。要思以善其人耳,彼知見者亦人之樊也。非至人則惡能縣解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弔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指窮於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郭註:秦失人弔亦弔,人號亦號。弟子怪其不倚戶觀化,乃至三號。不知至人無情,與衆(zhòng)號耳,故若斯可也。老者如哭子,少者如哭母。嫌其先物施惠,不在理上住,故致此甚愛也。夫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感物太深,不止於當。逐天者也,將馳驚於憂樂之境。雖楚戮未加而性情已困,庸非刑哉。適來,時自生也。適去,理當死也。夫哀樂生於失得也,今玄通合變之士,無時而不安,無順而不處,冥然與造化為一,則無往而非我矣。將何得何失,孰死孰生哉,故任其所受,而哀樂無所錯其間矣。以有係者為縣,則無係者縣解也。縣解而性命之情得矣,此養(yǎng)生之要也。窮,盡也。為薪,猶前薪也。前薪以指,指盡前薪之理。故火傳而不滅,心得納養(yǎng)之中,故命續(xù)而不絕,明夫養(yǎng)生乃生之所以生也。夫時不再來,今不一停,故人之生也,一息一得耳。向息非今息,故納養(yǎng)而命續(xù)。前火非後火。故為薪而火傳。火傳而命續(xù),由夫養(yǎng)得其極也,世豈知其盡而更生哉。《筆乘》:按佛典有解此者。曰:火之傳於薪,猶神之傳於形。火之傳異薪,猶神之傳異形。前薪非後薪,則知指窮之衍妙,前形非後形,則悟情數(shù)之感深。惑者見形朽於一生,便謂神情共喪,猶睹火窮於一木,便謂終期都盡,可乎?此其說亦甚精矣,然合生趨生則猶未了之談也。竊意以指計薪,薪多而指有窮;反火相傳燒,不知其即時盡矣。蓋躍金不出乎爐,浮涯爻還之海,以見其無死生一也。前言生之當養(yǎng),此言死生如一,豈故相反哉。知死生之一者,乃為善養(yǎng)生者耳。
#1『烏』原作『焉』,據(jù)明本改。
#2『若』原作『君』,據(jù)明本改。
#3『殊』原作『跌』,據(jù)明本改。
#4『足』原作『是』,據(jù)明本改。
#5『素』原作『紫』,據(jù)明本改。
#6『滿腹』原作『河服』,據(jù)明本改。
#7『不』原本缺,據(jù)明本補。
#8『耳』原作『享』據(jù)明本改。
#9『水中』原作『本本』,據(jù)明本改。
#10『朕』原作『股』,據(jù)明本改。
#11『各』原作『人』,據(jù)明本改。
#12『已』原作『此』,據(jù)明本改。
#13『故』原作『枚』,據(jù)明本改。
#14『全』原作『今』,據(jù)明本改。
#15『死』原作『足』,據(jù)明本改。
#16『聽』原作『德』,據(jù)明本改。
#17『卵』原作『卯』,據(jù)明本改。
#18『養(yǎng)』原作『藏』,據(jù)明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