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匆匆”緊承“謝了”二字,直言嘆惋之情。“匆匆”已含無盡悲哀,“太”字則為這種悲哀更添一筆凄苦。花謝本是常事,但此時春意未去,紅花卻過早凋殘,自然引起作者無限悲嘆。“無奈”一句,點明花瓣凋殘是因“朝來寒雨晚來風”所致。花殘本已引發作者的哀憐,何況是因遭受風雨摧折而紛紛凋落,這與作者的遭遇和心情不謀而合。他看到滿地殘損的花瓣,仿佛看到了自己飽經痛苦的一生,因而發出“無奈”之嘆。
“胭脂淚”三字,呈現出婉約詞香濃艷麗之風,但李煜即景而言,自然寫出,真摯動人。紅花層層疊疊落了滿地,花瓣被雨浸潤后,如胭脂一般鮮艷,花上猶帶的雨痕如淚痕一般,仿佛正在自憐凋謝的命運。“淚”字將花人格化,實際是作者將自身情緒投射其上,花之“淚”便是人之“淚”。此處詞境上物我交融,文字上卻渾然不露雕飾痕跡。
“留人醉”,并非指酒醉,而是癡迷如醉之意。人與花淚眼相看,分明是人想要留住花的美好,卻以為是花在留人。這里承接上句的“淚”而來,延續物我一體的手法,將人的癡醉刻畫得十分傳神。正因為癡醉,所以想要徒然留住花期;也正因為癡醉,所以分辨不清究竟是誰在多情相留。
然而,最終的結局卻是誰也留不住誰,兩者相看的時日能持續多久?此情此景“幾時重”?這一問,因早已知道答案,所以顯得凄惻。“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既是對上句的作答,也是前文所郁積的情緒的爆發。“自是”二字,流露出“花落人亡兩不知”的絕望和哀怨,并由此上升至對生命固有缺憾的深遠慨嘆。
“人生長恨”言人生失意之痛,“水長東”則將人之憾事比喻成滔滔不絕的東逝之水,與李煜《虞美人》中“一江春水向東流”寓意相同。水向東流,暗含永恒不變的意思,將它與人生之恨相提并論,并不僅僅提取一己體驗發出感慨,而意在指出普遍意義上的、人所共通的“恨”。
此詞文字淺白,而詞意密合;情近意切,氣韻貫注其中,使詞情充沛;用語簡潔,卻能道出豐厚的人生之思。
【大師導讀】
南唐后主的這種詞,都是短幅的小令,況且明白如話,不待講析,自然易曉。他所“依靠”的,不是粉飾裝做,扭捏以為態,雕琢以為工,這些在他都無意為之;所憑的只是一片強烈直爽的性情。其筆亦天然流麗,如不用力,只是隨手抒寫。這些自屬有目共見。
——周汝昌
句句明白,沒有一個生字。句句凝練,沒有一個廢字。寥寥幾筆,情景畢現。這才叫大家小品,能讓人過目不忘,回味無窮。
——周國平
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賞析】
這首《相見歡》中沒有華麗的辭藻,結構上也不見新巧之處,全篇渾如白話,卻自有一種天生的風姿,引人入勝,正如清代周濟對李煜詞的評價:“粗服亂頭,不掩國色。”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上闋開篇將情與景雜糅寫出。這種情景交融的寫作手法,并非純是技巧,而是詞人切身體驗的自然流露。他被宋室幽禁,每天目見耳聞的都是這座深幽小樓以及庭院,其中的景物早已與他孤獨凄清的情緒融為一體。無論是幽寂的庭院,還是如鉤的新月,或高聳的西樓,都沾染上了他深深的愁與恨。
特意點出“獨”字,表明是獨自倚樓,倚樓而“無言”,可見愁緒之深。在一人一樓的冷寂場景中,又襯以一鉤冷月,營造出凄婉之境,將“無言”的情緒渲染得更加凄迷。“月如鉤”還表明這是一彎殘月,月的陰晴圓缺正如人的悲歡離合,這些景物描寫不僅契合人的心情,而且為下闋抒發離愁奠定了基礎。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寂寞”二字直點心境,同時也是對“梧桐”、“深院”、“清秋”這些景物的概括。梧桐在古典詩詞中歷來象征愁緒,李煜詞中亦是如此。“深院鎖清秋”,表面寫深院鎖住秋色,實則暗指詞人被幽禁的處境。正因為身心皆被鎖在小院里,所以李煜才會“無言獨上西樓”。由此,被“鎖”的人與被“鎖”的梧桐、清秋,真正實現物我如一的境界。
下闋抒寫離情別緒。“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這三個短句把抽象的愁緒比喻成具體的絲線。因“絲”與“思”諧音,所以詩詞中多有此喻。但李煜的比喻卻翻出新意:絲線即使成為一團亂麻,也可以用快刀斬斷,但心中的愁思卻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李煜的“離愁”不是一般的分離之悲,而是痛失家國江山,從一朝君王淪落為階下囚的深切悲苦。這種悲苦令他上西樓而“無言”,因為不可說,也難說出口,因此“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心中的離愁品起來究竟是什么滋味,詞人也說不清楚,于是只好說“別是一般滋味”。“別是”二字,是對洶涌澎湃的感情有意識的抑制。一曲亡國之音,不得不發之為聲,卻又不堪唱,不能唱。詞人心頭滋味之復雜,可想而知。愁到深處,實在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此李煜對“愁滋味”的描述,實際上是無解之解,但千古之下,撼人心腑,足見其直擊心靈的力量。
【大師導讀】
七情所至,淺嘗者說破,深嘗者說不破。破之淺,不破之深。“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句妙。
——明·沈際飛《草堂詩馀續集》
南唐李后主烏夜啼詞最為凄惋,詞曰:“無言獨上西樓”云云。
——清·徐釚《詞苑叢談》
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垂淚對宮娥。
【賞析】
創作這首詞時,南唐已破,俘虜李煜被軟禁于汴京。他回首城破國亡之時教坊奏樂,辭別金陵的情景,有感而發,詞中蘊含濃郁的家國之悲和身世之痛,以及詞人對自己一手斷送江山的深切悔恨。
南唐自公元937年立國,至公元975年亡國,時間跨越近四十年,故詞開篇說“四十年來家國”。南唐最盛時幅員遼闊,擁有三十五州,因此稱“三千里地山河”。前兩句分別從時間和空間上回憶故國景象,氣勢開闔,情感沉郁。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描繪金陵的宮殿。“鳳閣龍樓”極言宮殿的巍峨氣勢,“玉樹瓊枝”則表現宮苑里奇花異草競相斗艷的景象。透過這兩句,一方面可看出太平歲月里國家的繁榮與宮廷的豪奢,另一方面也可見李后主安于逸樂導致國亡的事實。
在汴京“以淚洗面”的軟禁生活里,李煜回憶起過去的繁華生活,常常表現出既留戀又悔恨的心情。“幾曾識干戈”一句便是如此。此句緊承上文中的繁盛氣象而來,當年富饒的小朝廷偏安一隅,悠然自得,何曾料到會有戰亂干戈呢?“幾曾”二字流露出怨恨之意,詞人痛恨宋軍打破繁盛美夢,另外還頗具警醒意味。正因為“不識干戈”,所以當時國亡在即,君臣依舊醉生夢死,渾然不覺。如今由李煜這位亡國之君道出,便有沉重的悔悟破紙而出。
下闋以“一旦”領起,寫國破之后的事,將上闋盛景一掃而光。李煜寫自己“歸為臣虜”之后,“沈腰潘鬢消磨”。“沈腰”指腰肢消瘦,“潘鬢”指鬢發斑白。“消磨”一指肉體,一指精神。史書記載,李煜的臣子徐鍇臨終之時曾說過“吾今乃免為俘虜矣”,表示慶幸之意,而身為皇帝的李煜卻“肉袒出降”,甘做“臣虜”。被俘后的屈辱和痛苦,透過“沈腰潘鬢”四字,可見端倪。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詞人回想起離開金陵那日,倉惶之間辭別太廟時,教坊樂工正吹奏著一支離別的曲子。“最是”在情感上有疊加遞進的效果,突出詞人對此事印象深刻,卻不堪回首。當時正是亡國之際,李煜匆忙辭別太廟,心中充滿前路未知的茫然和凄楚,偏偏又聽到教坊奏樂,悠揚的樂聲瞬間觸動了他心中最深沉的隱痛。然而,這種痛楚無法訴說,也無人可訴,只能“垂淚對宮娥”。
詞人直寫亡國之事,卻沒有著筆于亡時情景,而是用幾近口語的淺近語言,擇取印象最深的細節直接道來,毫無矯飾,因此也就越發顯得深沉慘痛。
【大師導讀】
東坡書李后主去國之詞云:“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以為后主失國,當慟哭于廟門之外,謝其民而后行,乃對宮娥聽樂,形于詞句。
——宋·洪邁《容齋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