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晚秋天）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江關(guān)，飛云黯淡夕陽閑。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①，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②。正蟬吟敗葉，蛩③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④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jīng)歲遷延。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訊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⑤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shù)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注釋】

①迢遞：形容十分遙遠。

②潺湲（chán yuán）：水緩慢流動的樣子。

③蛩：蟋蟀。

④絳河：銀河。

⑤漏箭：古時以漏壺滴水計時，漏箭移動意味著時間流逝。

【賞析】

《戚氏》詞牌為柳永自創(chuàng)，全詞三闋，計二百一十二字，是北宋長調(diào)慢詞中篇幅最長的，本篇亦堪稱柳詞壓軸之作。《戚氏》的較長篇幅，為詞人提供了廣闊的發(fā)揮空間，使其能充分施展鋪排的優(yōu)勢。

三闋明確按時間順序而寫，其中上闋主要寫傍晚的秋景。“晚秋天”三字，在開篇點出節(jié)令是晚秋，并與“一霎微雨灑庭軒”相接，引出接下來將描繪的風景，即秋雨過后的景色。作者以“一霎”接“微雨”，表明這陣秋雨并不大，且持續(xù)時間很短，暗示秋雨過后雖有涼意，但不至寒瑟，也不會令植物殘敗不堪。

首句總起后，繼而寫近景。“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欄檻中的菊花疏疏落落，天井中的梧桐也凋零繚亂，俱是秋天有代表性的景觀。“惹殘煙”，以“殘”繪“煙”，表明霧氣薄淡，絲絲縷縷。“惹”字傳神，見出“檻菊”、“井梧”雖已“蕭疏”、“零亂”仍勉為姿態(tài)，弄影枝頭。

景物由近及遠，作者在“望江關(guān)”前著“凄然”二字，以直露的情感奠定基調(diào)。“飛云黯淡夕陽閑”，“閑”字下得甚妙，詞人不明言人閑而說“夕陽閑”，移情于景卻不見斧鑿。“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戰(zhàn)國時楚國的宋玉曾作《九辯》，以悲秋起興，抒發(fā)個人身世之感。柳永化用宋玉悲秋的典故，暗蘊愁思。“遠道迢遞，行人凄楚”，這兩句引出羈旅行役的情景。“倦聽隴水潺湲”，行人對隴水的潺湲之聲感到厭倦，正是表達了人物對此秋景易起羈旅之思。

“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正”字妙出，點出蕭瑟秋氣正是濃時，一派凄清景色，惹人寂寂情愁。蟬于敗葉之上寒吟，蛩蟲于衰草之間鳴叫，“相應”二字繪出這些凄涼蟲聲的喧鬧，雖是“喧喧”反更增凄清之感，使行人心中更添惆悵之情。

傍晚寒涼凄清景象已經(jīng)繪出，行人孤旅之思隱隱而見，中闋開始轉(zhuǎn)入深夜，描寫夜深人寂之時游子的寂寞。

斜陽日暮，“孤館”寒燈，令游子難以平靜。難以入眠，必覺長夜漫漫，“度日如年”。而此時又“風露漸變”，游子孤身一人看著夜色降臨，倍覺周圍人聲悄寂。深夜中只見“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嬋娟”，面對如此清澈寂靜的夜色，作者不由得“思綿綿”，回憶起“從前”的生活。“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即是對“從前”二字的具體注解，追憶往昔，激發(fā)了詞人“經(jīng)歲遷延”的感慨。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下闋起篇承中闋追思之意，繼續(xù)以具體的描寫充實“從前”的光景。年少時，他朝暮對酒當歌，有狂朋怪侶相伴。如今“別來訊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往事如煙，更見今日孤館寒燈，清寂落寞。“念利名憔悴長縈絆”，如今寥落正因內(nèi)心常常受名利的牽絆。“追往事、空慘愁顏”，往事縈回，空使作者愁情籠罩心頭，對燈抱影，坐數(shù)更籌，聽殘畫角，終夜無眠而已。

從夕陽西下寫到入夜，再由深夜寫到拂曉，從時間跨度上就可見本詞的充沛容量。通篇寫獨宿羈旅之感，感情雖單一，卻被詞人大肆鋪排渲染，可謂逞才之作。柳永于三闋中，把一個獨宿孤館的行人的所見所思所感，統(tǒng)統(tǒng)描繪出來，寫盡羈旅游子伶仃孑孓的獨處滋味。詞作通篇音律流暢和諧，句法靈巧活潑，聲情并茂，凄怨感人，詞韻平仄錯落有致，是以能傳誦至今。

【大師導讀】

《離騷》寂寞千古后，《戚氏》凄涼一曲終。

——宋·王灼《碧雞漫志》

首敘悲秋情緒，次敘永夜幽思，末勘破名利關(guān)頭更透。

——明·李攀龍《草堂詩馀雋》

插字之妥，撰句之雋，耆卿所長。“未名未祿”一段，寫我輩落魄之時悵悵靡托，借一個紅粉佳人作知己，將白日消磨，哭不得，笑不得，如是如是。

——明·沈際飛《草堂詩馀正集》

“晚秋天”一首，寫客館秋懷，本無甚出奇，然用筆極有層次。初學慢詞，細玩此章，可悟謀篇布局之法。第一遍，就庭軒所見，寫到征夫前路。第二遍，就流連夜景，寫到追懷昔游。第三遍，接寫昔游經(jīng)歷，仍落到天涯孤客，竟夜無眠情況，章法一絲不亂。”

——清·蔡嵩云《柯亭詞論》

玉蝴蝶（望處雨收云斷）

望處雨收云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①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

【注釋】

①孤：通“辜”，辜負。

【賞析】

柳永一生雖曾步入仕途，卻只做了幾任小官，其余時間多混跡市井青樓，四處漂泊。因羈旅之思甚重，又時常面臨離別之境，屢作懷舊、懷歸、懷友之作。

《玉蝴蝶》就是一首抒發(fā)羈懷的詞作。詞人以白描和鋪敘手法為主，通過描寫湘中秋景，展開對舊日的追憶，將離別懷人的情思融入景色，抒發(fā)了羈旅孤苦無依的漂泊之感。

開篇“望處”兩字點出作者正在憑欄遠望，呼應下句“憑闌”二字。“雨收”即秋雨停住，點出是雨后憑欄，“云斷”寫出濃云消散的情形。“收”與“斷”二字，表現(xiàn)出云雨消散的過程，也把全詞景色置于秋雨洗滌后的大環(huán)境里。“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悄悄”二字既含有悄然情傷的情態(tài)，也暗含默然無語的惆悵。詞人沉默憑欄，乃是“目送秋光”，極易觸發(fā)悲秋的感懷。

“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柳永用宋玉悲秋的典故，直接抒發(fā)悲秋之感。“水風輕、蘋花漸老”，與“月露冷、梧葉飄黃”，對仗工整，細膩地刻畫出水、風、月、露、蘋花、梧桐等湘中秋季最具代表性的景物，營造出凄清的情境。“輕”“冷”二字，雖是形容水月風露，但更在狀秋之清冷的同時，表達了詞人內(nèi)心的清冷，“漸老”二字又把浮萍漂泊，年華老去的感慨，轉(zhuǎn)化于衰敗飄蕩的“蘋花”上。而“飄黃”二字，把枯黃的梧桐葉在空中翻舞飄落的形態(tài)描繪出來，以形、色繪出動感姿態(tài)，非常傳神。

面對這凄涼的景色，作者孤寂難耐，由此“遣情傷”、憶故人。“故人何在，煙水茫茫”，緊承上闋景色描寫，引領下文，發(fā)揮了統(tǒng)攝全篇，表達情感的作用。“茫茫”二字形容“煙水”，既是寫景又兼含情，將故人遠隔難遇與詞人內(nèi)心茫然凄厲之感都表達了出來。

下闋“難忘”二字承上闋“故人何在”的情感誘因，領起以下對舊情舊景的追憶。“文期酒會”，作者回憶起曾經(jīng)與故人以文相會、飲酒言歡的舊事，又聯(lián)系到如今孤旅漂泊的境遇，便覺“幾孤風月，屢變星霜”。“幾孤”與“屢變”極言相隔之久，而“孤”字與“變”字把詞人在孤獨行旅中心如浮萍、難以安定的情態(tài)描摹一二，并與“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一起遙應上闋“煙水茫茫”，將迷茫悵惘的情感進一步深化。

“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從友人的角度著筆，表現(xiàn)了友人空盼詞人回鄉(xiāng)的心情。“念”與“難憑”，“指”與“空識”，兩兩相對，折射出詞人音訊難寄，歸途遠阻的情形。“黯相望”又轉(zhuǎn)向詞人自身，他在“斷鴻聲里，立盡斜陽”，與友人一樣苦苦相思，遙想對方。柳永在斜陽余暉的映照下久久佇立，聽著孤鴻聲遠，沉浸在回憶和思念里不知如何才好。一個“盡”字，既寫出他佇立時間之久，也表現(xiàn)出愁情之深。結(jié)尾處有鴻雁悲聲回旋，有夕陽殘照不去，還有無邊的愁思縈繞，有聲有形有情，倍增凄婉哀怨。

全篇以抒情為主，條理井然，層層遞進，把景與事、人與我、時間和空間，融為整體，聲情跌宕。

【大師導讀】

“水風”二句善狀蕭疏晚景，且引起下文離思。“情傷”以下至結(jié)句黯然魂消，可抵江淹《別賦》，令人增《蒹葭》懷友之思。

——俞陛云

下片極寫心中之抑郁。“難忘”兩句，回憶當年之樂。“幾孤”句，言文酒之疏。“屢變”句，言經(jīng)歷之久。“海闊”兩句，言隔離之遠。“念雙燕”兩句，言思念之切。末句，與篇首相應。“立盡斜陽”，佇立之久可知，羈愁之深可知。

——唐圭璋

竹馬子（登孤壘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