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岸扁舟三兩只。葭葦①蕭蕭風淅淅。沙汀宿雁破煙飛，溪橋殘月和霜白。漸漸分曙色。路遙山遠多行役。往來人，只輪雙槳，盡是利名客。
一望鄉關煙水隔。轉覺歸心生羽翼。愁云恨雨兩牽縈，新春殘臘相催逼。歲華都瞬息。浪萍風梗誠何益。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
【注釋】
①葭（jiā）葦：初生的蘆葦。
【賞析】
這是一首抒發羈旅情懷、思鄉情緒和懷人心境的長調。上闋用白描手法描繪行役途中的初冬水鄉景致，下闋表達思鄉懷人的情思。整首詞風格清麗，用詞精妙，意境悠遠，堪稱佳作。
上闋每句都是一幀初冬清晨麗景圖?！皠e岸扁舟三兩只”，漸漸遠去的江岸邊，停泊著三三兩兩的扁舟?！拜缛斒捠掞L淅淅”，冬風淅淅吹拂江岸，江邊的蘆葦蕭蕭作響。前兩句動靜結合、聲形并茂，表現了初冬晨景之美。
“沙汀宿雁破煙飛”，南飛的大雁夜宿沙汀，正值晨曉時分，薄煙渺渺，然而不知受到何種驚擾，宿雁沖破曉煙直飛長空?！跋獦驓堅潞退住?，其中“殘月”指清晨出現的彎月，可見行役之人很早就出發了。太陽還未初升，天邊可見彎彎殘月，月白與晨霜之白相映生輝。行人走過水上溪橋，暗點出宿雁驚飛可能是被旅人驚擾。這兩句對仗工整、意象清雅，在透著涼意的初冬晨景中，朦朧顯出旅人蕭索的身影。
“曙色”一句承上啟下，既延續前文進行景色烘托，引出具體的時間，說明時至破曉，同時為下文行人的正式出場奠定基礎。
“路遙山遠多行役”，此句由寫晨景轉向寫跋涉的旅人。路遙漫漫，山高悠悠，此時東方發白，路上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詞人以車輪指代陸路，用雙槳指代水路，直言陸路水路上的“往來人”都是“利名客”，表達了對世俗名利的淡泊。
下闋由“鄉關”領出，開始傾訴思情。羈旅中最易思念家鄉，詞人想要遠望故鄉，卻只看到茫茫曉煙，汪汪江水，煙水相隔，故鄉卻不見蹤跡。想望而難望見，詞人更是歸心似箭，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回去，可見思鄉之切。
“愁云恨雨”指代兒女情思。柳永思念家鄉，更思念家中愛人，這兒女情思如絲線牽繞著兩地兩人?！靶麓簹埮D相催逼”，新春剛過，轉眼臘月就來?！按弑啤倍忠詳M人手法，賦予無情的歲月以人格化特征。“歲華都瞬息”正是對“催逼”的絕妙注解，歲月匆匆無情義，抒發了詞人內心對時光易逝的感嘆，承接前文縈繞心頭的鄉思與情思，進一步突顯苦悶情懷。
“浪萍風梗誠何益”，羈旅中的人，就像波浪中的浮萍、秋風中斷梗的葉子，漂泊不定，這樣的生活又有何益？這句道出了詞人對家鄉的深切思念和對羈旅生活的厭倦無奈，心中凄涼可見。
最后，詞人發出不如歸去的感嘆，因為“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在家鄉還有愛人思念著他、盼他歸去。至此，全詞情感達到最濃厚處，然而卻是情到深處人孤獨，越是思鄉、思人，越是會對身處他鄉、漂泊不定的處境感到凄涼苦悶。
【大師導讀】
耆卿詞的好處，在於能細細的分析出離情別緒的最內在的感覺，又能細細的用最足以傳情達意的句子傳達出來。也正在於“鋪敘展衍，備足無余”?！痘ㄩg》的好處，在于不盡，在于有余韻。耆卿的好處卻在于盡，在于“鋪敘展衍，備足無余”。
——鄭振鐸
夜半樂（凍云黯淡天氣）
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①深處。怒濤漸息，樵風②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③、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④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⑤歸去。敗荷零落，衰柳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⑥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注釋】
①越溪：泛指越地溪流。
②樵風：指順風，好風。
③鹢（yì)：古書中記載的一種似鷺的水鳥，古人常將其繪于船頭，表示不畏風暴，以圖吉利。可指代船。
④旆（pèi）：古代旗末端狀如燕尾的垂旒，可泛指旗子。
⑤鳴榔：漁人為了驚魚入網，用木棍敲擊船舷。
⑥丁寧：即“叮嚀”，表示一再囑咐。
【賞析】
柳永除善于自創新曲之外，也喜歡以舊曲衍新聲，《夜半樂》就是在舊曲基礎上創作的新聲。全詞三闋，通過描寫泛舟游湖見到的景色，表達了詞人人生不遇，茫無所依的落拓情懷。
上闋是舟行水上所見。起首三句開門見山，寫乘興舟游之事，并點出天氣與時令特點，“凍云”表明已至秋末冬初。“凍云黯淡天氣”雖是景語，卻反襯出柳永出游時的高昂興致，即使天氣黯淡，有凍云欲雪之象，他還是離開江渚乘興出游，也反映了詞人率性灑脫的性情。
從“離江渚”到“過南浦”的行程中，柳永游興飽滿，情緒上緊扣“乘興”二字?！岸扇f壑千巖，越溪深處”，點出舟行路程之長，也暗指心情的歡快。一路上，怒卷的波濤漸漸沉落下去，岸邊林中吹來的順風，使得商旅們相互呼喚著，高掛船帆，乘風出航。“泛畫鹢、翩翩過南浦”，“翩翩”二字既寫游船之輕快，更表達心情的閑逸，遙應“乘興”。
一路上，舟行之快，心情之喜，詞人表現的流暢自然，一氣呵成。
船只漸行漸緩，詞人在船上遠望，中闋寫的就是“望中”所見。“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以“閃閃”形容酒旗的迎風飄擺，暗暗流露出閑隱情懷。而“村”前置一“煙”字，又以“一簇”限定，表現出村落朦朧緊湊又不勝興榮之態?！熬旗贰?、“煙村”、“霜樹”等遠景，隱有冷寒凄清之意，說明上闋中飽漲的游興漸漸冷卻，過渡到相對平和的狀態。
隨后風景漸漸由遠及近：江上夕陽已晚，光照漸暗，漁人在殘陽中“鳴榔歸去”。“鳴榔”聲將詞人遠望江村的視線引回江面，隨后，視線又由江面轉至淺灘，只見殘敗的荷花，緊接著，由淺灘到岸邊，見“衰柳掩映”。描寫江岸邊風景時，詞人視線由柳上至柳下，由高至低，寫“兩兩三三、浣紗游女”，她們“避行客、含羞笑相語”，浣紗女的神態被描摹出來。隨著詞人視線的轉移，中闋將“望中”景物遍覽無遺，并在工筆繪出浣紗游女后結束。
浣紗女含羞笑語之態，為下闋的情思埋下了情感伏線，成為下闋“到此因念”的引子，使詞人最后的抒情順理成章，不顯突兀。
面對眼前女子，詞人不禁慨嘆“繡閣輕拋，浪萍難駐”，當初他輕易離開，而今卻萍蹤浪跡居無定所。遙追當年，別離之時，與百般叮嚀的佳人約定歸期，而今自己卻無法兌現諾言，不禁十分慚愧?！皯K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歲暮本是游子歸家之期，而如今卻阻隔在他鄉，難以回還，怎能不凄慘悲愁？想到此處，詞人眼含凝淚，遠望神京，但望而不見，唯聞“斷鴻聲遠”，唯見“長天暮”。結句回到寫景，蒼茫的景色襯托出深沉的情感，生出雄渾的意境。
《夜半樂》共144字，三闋情景交融，層次清晰，條理分明。詞人的情感由喜到悲，過渡自然。上闋中闋，寫景鋪敘從容徐舒；下闋抒情回環反復，音韻繁促，使情感的表達更為酣暢，使讀者有哽咽語塞之感。全詞情感流暢，渾然天成，突出體現了柳永長調的特點。
【大師導讀】
柳詞《夜半樂》云：“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贝朔N長調，不能不有此大開大闔之筆。
——清·陳銳《袌碧齋詞話》
他的慢詞能做到舒卷自如，疏密相間，起伏協調，大開大闔；盡情表露而又不見斧鑿之痕，可以《夜半樂》為例。
——唐圭璋
柳永的詞，往往是前邊寫得很現實，很平俗，很婉轉。但是他忽然間會出現一兩句，就把全篇的氣格都振起來了，帶領人達到了一個很高遠的境界。
——葉嘉瑩
望海潮（東南形勝）
東南形勝①，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②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③清嘉④。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⑤。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注釋】
①形勝：指地理形勢優越。
②參差：估計。
③巘：小山。
④嘉：美好。
⑤牙：牙旗。
【賞析】
除表達世俗真情與落拓漂泊外，柳永還有不少歌頌承平氣象的優秀詞作，《望海潮》即此中名篇。柳永曲盡鋪排之能事，將杭州的繁華勝景渲染得壯麗輝煌。
上闋開篇三句氣勢宏大，寫出盛世的繁華氣象?！皷|南形勝”指出杭州地理位置，且道出其“形勝”的整體特點；“三吳都會”說明杭州是三吳地區的重要都市?！板X塘自古繁華”是對前兩句的總結，以“自古”二字寫出其歷史悠久?！叭齾嵌紩钡纳鐣匚缓汀皷|南形勝”的自然環境，使杭州自古成為繁華之地。
接下來，作者緊扣“形勝”與“繁華”的特點，多角度細細描摹杭州勝景?！盁熈嫎颉睂憳蛄?，繪街巷之美；“風簾翠幕”寫簾幕，繪住宅之精；“參差十萬人家”突出人口眾多，表現都市的熱鬧富庶與安定。以上皆是寫杭州的“繁華”。
錢塘江邊，綠樹繞堤，蔥蘢茂密猶如云霧，“繞”字描寫綠樹掩映長堤的迤邐之態；錢塘江中，波濤滾滾，卷雪吞霜，浩蕩澎湃，深如天塹。以上皆繪杭州之“形勝”。
“市列珠璣”，市場繁榮，盡列珠璣；“戶盈羅綺”，戶戶富足，人著羅綺?！案偤郎荨睂⑷巳吮雀弧魬舳烽煹那闋蠲枥L出來，又深一步鋪展“繁華”。
下闋中，“重湖”即西湖，湖中白堤將西湖分成里湖和外湖，故稱“重湖”?！隘B巘”指重重疊疊的山嶺?！扒寮巍秉c出了湖光山色的清麗美妙?！叭锕鹱印睂懮街泄鸹?，補“疊巘”之景；“十里荷花”寫湖里荷花，補“重湖”之景。青山中桂花飄香，碧水里荷花綿延，柳永將西湖上最具代表性的兩種花，以工整的對仗句寫出，互生文意，展現出西湖四季的美景。這既是再次描寫杭州“形勝”，也是描寫市民游玩地的興盛，將“繁華”之意含入景內。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焙星脊芰飧枞找故幯?，采蓮游女、垂釣漁翁穿梭其上，其樂融融?！芭纭迸c“泛夜”二句互文，寫出西湖上日夜歡快熱鬧?！芭弊贮c出羌管悠揚，仿似與西湖晴日相戲；“泛”字點出湖上舟行，菱歌飄灑之態。市民的富裕在前文已有所交代，此處表現了百姓生活之樂。
寫過普通市民，詞人又以其他人物入詞?！扒T擁高牙”，達官貴人騎著駿馬，被牙旗簇擁，浩浩蕩蕩，聲勢顯赫。他們宴飲湖上，“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嘯傲山水，一派融融之象。此寫達貴之樂，筆調華麗，灑落雄渾，令人艷羨。“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痹~人以達貴歸朝，將好景畫成圖畫，獻于朝廷之上作為結語。“好景”二字將“形勝”與“繁華”盡含其中，而“夸”字顯出此繁華佳景在朝堂之上都是可以夸耀的，盡顯杭州繁盛之態。
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中稱柳永此詞把“承平氣象，形容曲盡”。全詞色彩典麗奢華，筆致波瀾起伏，鋪排有序，渲染濃烈。上闋以“形勝”“繁華”點睛總起，后又紛紛描繪，至下闋將“形勝”與“繁華”融合寫出，表現了杭州“形勝”與“繁華”的相容相長，不可分割。詞中音律協調，語言優雅精致，情致迤邐婉轉，于恢弘開闊的氣象中，作了細膩的描寫，將杭州特色表現淋漓。
【大師導讀】
柳永詠錢塘詞曰“參差十萬人家”，此元豐前語也。自高廟車駕自建康幸杭駐蹕，幾近二百馀年，戶口蕃息，近百萬馀家。杭城之外城，南西東北，各數十里，人煙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鋪席駢盛，數日經行不盡，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見杭城繁盛耳。
——宋·吳自牧《夢粱錄卷》
首起三句敘形勢之勝，“煙柳”三句狀都市之盛，“云樹”、“怒濤”言錢江壯闊，“珠璣”、“羅綺”言士民殷富。下片前半段專詠西湖，從湖山全景，四時風光，晝夜笙歌，湖中人物四個方面寫西湖美景。最后則作頌詞，歸美郡守。詞中有總敘，有分寫，亦可謂鋪張揚厲了。
——吳熊和
他以自豪的口吻，不僅鋪敘了杭州的人煙稠密，富庶繁華，而且還描繪出西湖上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秀麗景色。
——唐圭璋
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①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②？想佳人妝樓顒望③，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注釋】
①苒苒（rǎn）：漸漸。
②淹留：長期停留。
③颙（yóng）望：抬頭凝望。
【賞析】
瀟瀟暮雨飄飄灑灑，落在蒼茫的江面上，秋景更顯清冷。涼風一陣緊過一陣，殘陽斜照，河山凄涼。詞人佇立江邊，觸目所及盡是衰紅敗綠，還有浩瀚的長江日復一日地無言東去。這就是柳永《八聲甘州》上闋描繪的景象，是其羈旅途中所見。《八聲甘州》是柳永羈旅行役詞的代表作，極富柳詞特色，歷來受文人墨客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