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蟻(3)
- 每晚一個日本推理故事
- (日)小栗蟲太郎
- 4630字
- 2016-02-25 16:56:17
十四郎似乎在打獵中受了傷,額頭上纏著繃帶,左眼被覆蓋住,只用右眼盯著即將成為食物的小鹿。火勢突然騰起,小鹿身上的油脂更快滴下,破開的肚子中流出不知是什么的臟腑。十四郎看了躺在陰影中的時江一眼,粗聲粗氣地對妹妹說:“喂,吃塊肝吧,聽說鹿的肝對那種病最好了。”
時江只是盯著那堆柴火,似乎絲毫沒有聽到哥哥的話,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連話都顧不上說。小鹿的毛皮被烤得翻卷起來,皮毛的焦味充斥了整個房間。這時時江突然開始劇烈掙扎,尖聲叫道:“你這是什么話,你要讓我吃掉稚市嗎?你看看這小鹿的樣子,跟你的兒子根本一樣。我們究竟在這里做什么?在這樣被人遺忘的地方腐爛嗎?那我寧愿像這鹿一樣被烤了,也就不會受到烏鴉、山貓甚至尸蟲的欺凌!”時江就是有著這樣敏感的神經,不論什么時候,只要看到能讓她聯想到那可怕東西的形狀,就會立刻歇斯底里地說出心中的想法。但她心中似乎又在想著別的事情,小聲嘟囔著鳥獸的名字,時不時地又連連搖頭,似乎想忘卻什么不好的想法。
“你嘗嘗無妨,”阿藏決定拿出家主的身份,讓時江安靜下來,“不要再惹事了,我們遲早會離開這里,遲早會重新振興馬靈教的。這小鹿的眼珠很好。”
時江背過身開始啜泣,高聲叫嚷著打斷了母親的話:“走開,我才不要那些惡心的東西。如果沒有生下稚市,我們就不會在這里受這樣的罪了!你們有沒有聽說這種病發病的征兆,據說剛開始得這個病,最初的表現是皮膚變得透明,就像這只鹿現在這樣,之后全身會變得麻木,原本鮮紅的血液也會變得漆黑。那樣腐壞的血液流到哪里,哪里就會長出可怕的白斑,當然也有可能直到發病死去也不出現,那樣就是死也不知究竟是為何而死了。與其現在這樣自暴自棄,自欺欺人地生活,我們為什么不直接去死。不,就算是死,也無法擺脫這腐壞和恐懼,甚至死對于我們這樣被遺棄的人都是奢侈的。所以只能等待那種病的到來,然后在別人的嫌惡中死去,不,直到死前,也要嘲笑蔑視那種病。”
一家人已經習慣了她的發作,只是默默圍坐在火堆旁,安靜地聽著,不再出聲。時江發泄完,聲音漸漸變低直到消失。聽了那樣一番話,母親心中想著輝煌的未來,不以為意;瀧人則在心中嘲笑著他們的虛幻的恐懼;十四郎和喜惣根本就對時江視而不見,只是在爭搶著小鹿完好的那一側的已經烤好的鹿肉。兩個只剩下原始欲望的兄弟為了這饕餮的食欲,幾乎要大打出手。母親阿藏為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只得又提起其他話題:“不要再爭搶了,喜惣你還是要那小鹿的眼珠吧,那才是好東西。”
“那種東西要去哪里找?”喜惣毫無表情的白癡臉孔從小鹿上轉過來,開始尋找眼珠。
“拿回來的時候就沒有,大概是被烏鴉吃掉了。”
“不,是角鷹才對。”白癡固執地反駁。
“角鷹……”時江突然呆呆地盯住小鹿,重復道。她突然深深吸氣,臉上浮現出驚恐的神情。
“時江,你的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事情?”對于十四郎來說,只有食欲是最重要的。
時江臉上浮起古怪的笑容,似乎在嘲諷:“沒什么,既然大哥想要小鹿完整的那一邊,那別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得到。既然來到這山谷,又怎能得到。”
說完這句令人費解且用意不明的話,時江就不再開口了。這些話態度曖昧,火堆旁的人都對這些話有著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小鹿完好一側的皮毛被火焰點燃,開始燃燒,整個身體都散發出誘人的油光,又有幾滴脂肪滴落。而時江在說完那些令人迷惑的話后,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于十四郎給她的鹿肉毫不理睬,就像忘記了剛才自己說過什么一樣。其他人自然也不會對此稍加在意,但這并不是時江的精神錯亂,這其中的原因被瀧人那犀利敏銳的頭腦捕捉到了。
六
夜幕降臨,瀧人安頓好已經睡熟的稚市,輕輕來到時江的屋里。時江與阿藏同住一間臥房,十四郎夫婦住在另一棟樓中,中間相通的建筑是一間蠶室。因此兩棟樓看似不相連,但其實從中間還是可以連通的。此時阿藏還在御靈所中,昏暗的房間中只有時江一個人在燈下發愣。
時江抬頭看到瀧人的臉,不禁開始顫抖。今天的瀧人與平時不同,眼中流露出的不是將她占為己有的欲望,而是異常冷淡,全身散發出令人戰栗的掌控力。
瀧人輕輕坐下,望著時江的臉說:“你沒有什么想要對我說的嗎,時江?呵呵,你知不知道這片荒原上生長的雜草為何呈現出那樣異樣的形狀和色彩?因為那是從死人胸口上生長出來的。而人的內心也是一樣,生長在可怕的秘密上的心,也會毫不遺漏地反映在你的行為和言語中,終有一天,你會保守不住那個秘密,而你內心的丑陋也就會原形畢露。”
“嫂嫂,你究竟在說什么啊?我并沒有什么瞞著你的事情,更不可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時江極力否認,雙手卻不自覺地揪住了自己的胸口,力道之大,使得指節都發白了。
她的這些不自然的表現都落在瀧人眼中,瀧人更加緊逼不放,愈發沉著冷靜,“你以為那樣的想法只是深埋在心中就不會有人知曉嗎?難道你頭腦中的想法真的可以瞞過別人嗎?你這是何苦,我并沒有怪你什么,我只想你告訴我,究竟為什么你會知道‘高代’這個名字。”
說完,瀧人就住了嘴,靜靜地觀賞自己的話語帶給眼前“獵物”的影響。時江打了個激靈,仿佛靈魂離開了軀體一般,變得目光呆滯、反應遲鈍,幾乎失去了自控能力。看到時江的不知所措,瀧人心中涌起一陣殘忍的快感。
“你也許覺得這是無稽之談,抑或是我的胡思亂想,但是你已經把自己的內心表現出來了。應該怎樣解釋呢,這種現象有其系統的體系,這在學術上叫做數形式型,就是人們會通過幾何線圖把自己的內心想法表現出來,在遇到什么東西時,會自然地將那個事物和心中介意的事物聯系起來。眼睛看到的影像會影響內心,而內心又會和外在的線條和光影產生共鳴。那個印象在你的心中越久,這種聯系的傾向就越強烈。比如,因為你對于稚市和那種可怕的病的介意,所以在看到那只小鹿時,很自然地就聯想到稚市身上。但那只是你表達出來的思想,而你所隱藏的,是小鹿的那種形狀讓你聯想到了另外一種聯想。
“我甚至能夠知道,當時就像有人在你耳畔對你低語。‘小鹿’這個詞的發音,能令你想到某個令你印象極為深刻的發音,又或者,本來就包含在那個發音中。但是,當時你的腦海中并沒有清晰地出現那件事物,只是作為一個模糊的影子存在于你的意識中,所以你感到焦急,變得煩躁而易怒。仿佛一層薄霧籠罩在你的思想上,但你只能見到它模糊的影子,當你伸手想要抓住時,又發覺那并非是你想象中的事物。所以雖然你心中存在著這個事物,但始終無法準確地找出那個幻影的真實面目。你在一片混沌中茫然地摸索,只能不停重復著烏鴉、山貓、尸蟲這樣的動物的名字,無意識地在其中尋找那個影子。就在你無法分辨,無法想象,再也無法抓住那個幻想的時候,媽媽的一句話提醒了你。就是媽媽讓弟弟去吃小鹿的眼珠,弟弟說那已經被角鷹啄去了,正是角鷹這個發音給了你提示,讓你突然從無法理清的頭緒中脫離出來,受到了啟發,明白了徘徊在腦海中的幻影究竟是什么。別人不會注意到,但我可以推測,角鷹的發音是TAKA,而引起你這樣混亂的思緒的源頭是小鹿,也就是KAYO,這兩個詞聯系在一起,不就是TAKAYO——高代了嗎?可以說,當時你大腦中的思緒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甚至可以說出你的每一次猶豫和混亂的源頭。”
時江已經被瀧人不可思議的精神徹底打垮,只能驚懼地看著眼前的瀧人,幾乎無法說出話來。瀧人這時確信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讓時江說出事實,面前的女孩在她看來就像到手的獵物一樣,而瀧人好像狡猾的獵人,突然冒出了耍弄網中的獵物一番的念頭。
“你不必覺得恐怖,這并不是什么神奇的讀心術,而只是一種心理上的游戲罷了。甚至可以說,是存在于你精神上無法擺脫的痼疾。你聽到某些發音,就會用眼前的圖像描繪出那個文字,然后這個文字就會縈繞在你腦海中揮之不去。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這是在數形式型的研究史中一個有趣的故事。你也許對橋牌和其規則一無所知,但是這并不影響,你只要知道,在一個橋牌大師的著名牌局中,曾經形成了必須要以黑桃A來決定勝負的情形。但是那位大師手上沒有那張牌,便覺得獲勝無望,甚至發誓若是那張牌在自己手上,就再也不碰橋牌。就在這時,他看到牌桌上的一個人偷偷看了一眼墻角的落地燈的燈座,因此他斷定,牌在那個人手上,并且當即放下牌認輸。原因就在于,那個落地燈座的形狀正像是把那個紅桃部分遮住的黑桃圖案。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你身上,那只小鹿的眼珠就相當于產生了那樣的效果。角鷹啄去了小鹿的眼睛,于是你心中的那只小鹿上就出現了一個孔洞樣的斑紋,你下意識地把那整句話截掉一半,只剩下TAKA,也就是高代的高字,結合小鹿的發音,你就聯想到了‘TAKAYO’這個詞,所以你才會對十四郎說“既然來到了這個山谷,就不可能再見到”,因為你心中知道,來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現在的十四郎就再也無法遇到那個名字叫高代的女人,不是嗎?”
七
瀧人慢慢迫近時江的臉,呼吸漸漸粗重,壓抑著無法名狀的激動,“現在,親愛的時江,你應該告訴我,你是從哪里聽說的這個名字?這是埋葬在那隧道中的、我至今依然不敢確信的秘密,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那是我通過工人弓削告訴我的事情推斷出來的,而在十四郎被救出來后脫口而出的那聲‘高代’,除了我之外沒有別的人聽到。你究竟是從何處得知這個秘密的?我知道,唯一可能告訴你這些的,就只有十四郎。難道,那個男人真的不是我的十四郎,他已經恢復了記憶,知道了自己其實是鵜飼邦太郎……”說到這里,瀧人感到腦海中那些紛亂的思緒都攪和在了一起,十四郎出事后的幾年里一直累積的緊張狀態一下都爆發出來。這五年里她一直在懷疑、在猜測、在觀察、在學習,只是為了找出能夠解釋溫柔的工程師變得連愚昧的農民都不如的原因,想要從科學的角度分析那個男人是自己丈夫的可能性。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她就不必再說服自己接受那個丈夫留下的軀殼,而要去接受十四郎早已死去的事實。不論怎樣,十四郎都已經離開,不論結果是什么,帶給她的都不是快樂而是恐懼和絕望。幾年積攢下的疲勞似乎都在此刻涌上心頭,心中的懷疑就要得到事實印證的喜悅與恐懼沖擊著她,從前經歷的一切在腦海中不斷浮現,塌方的隧道、鵜飼邦太郎支離破碎的尸體、十四郎面目全非的臉……她眼前發黑,覺得自己要被這腦中的想法逼瘋了,冷汗順著臉頰流下,她幾乎無法坐穩。
時江慢慢抬起頭,用沙啞的嗓音說道:“既然如此,我會把事實告訴你,嫂嫂。但是你一定不能告訴大哥,不然我一定會被他報復的。因為母親不允許你參加每天的祝禱,所以你并不知情。其實每日在御靈所時,哥哥都會不時地提起‘高代’這個詞。因為這是個女人的名字,所以我在聽過后便產生了聯想,覺得難道是大哥除了嫂子之外還有其他的女人,并且對這個女人念念不忘,所以才會不時地提起她的名字。因為覺得大哥這樣的做法太過無情,這樣置嫂嫂于何地呢?所以才總會在不自覺間提起這件事。雖然如此,但因為害怕大哥的報復,所以一直不敢在嫂嫂你面前提起。現在的我們在這個山谷中茍延殘喘,已經遠離外面的世界,相信哥哥即便還記得那個女人,也不會再有和她見面的機會了。所以,嫂嫂,請你千萬不要生氣,也不要對大哥提起。如果他知道我對你說了這些不該讓你知道的事情,一定會折磨我的。我無法想象那會是怎樣的懲罰和痛苦,嫂嫂,請你一定答應我,不要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時江反復地哀求,擔心十四郎知道之后自己的下場,瀧人剛要點頭答應,卻在一瞬間停住了即將點下的頭。她閉上眼睛,不再移動。她在心中懷疑了五年的念頭,終于在這一刻得到解脫,那個縈繞在心頭的謎也終于真相大白。因為,如果對時江所講的事情稍加解釋就會明白,現在的那個十四郎應該就是鵜飼邦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