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蟻(2)
- 每晚一個日本推理故事
- (日)小栗蟲太郎
- 4908字
- 2016-02-25 16:56:17
“有關異常心理導致容貌改變的著述,我幾乎翻了個遍。盡管其中有很多我這個女子學校畢業的人無法理解的東西,但我并沒有放棄。最終,我得出了兩種假設。關于你容貌的改變,我在埃貝爾哈德的世界大戰的案例集中,找到了符合的病例。身體壯碩的男子帶上不合適的防毒面具,如果突然摔倒,臉上的肌肉會瞬間僵硬成面具的形狀。人如果在精神亢奮或劇烈運動時突然死去,肌肉會在瞬間僵硬。同樣的道理,在第二次塌方發生之前,你曾把臉埋在泥土中尋找水源,而后鵜飼也摸索著去尋找。他為了找到水源,一定也曾把臉貼在你之前留下的臉型中,就在這時,發生了第二次塌方。突如其來的恐懼使你們全身僵硬,這才形成了兩張一樣的變形的臉。你可知道,為了得出這樣的結論,我經過了怎樣的艱難歷程,渡過了多少辛酸而又難眠的夜晚?”瀧人的臉上露出復雜的神情,飽含對逝去時光的追憶。
“在你剛剛回到光明中時,脫口叫出的‘高代’這個名字,幾乎讓我想要推翻之前所有的結論。但在經過我執著追尋后,終于找到了可能最接近真相的解釋,這解釋在別人看來或許不可思議,但在那樣的情況下,的確有出現的可能性。
“我找到那令我欣喜若狂的最后一絲線索,是在賽迪斯的《多重人格》中。其中有個明確的例子,就是人在瞬間由黑暗回到光明中的情況,你當時的情況不就是如此嗎?先天性的白內障患者在剛剛恢復視力時,最先看到的不會是清晰的事物或線條,而是模糊的輪廓,是有著色彩和光芒的混沌。當我拿掉你的眼罩,讓你回到光明下的時候,首先進入你眼簾的那一片混沌就是鵜飼潰爛的尸體,而‘高代’二字正是映入你眼簾的圖畫所顯示的,無法控制自己意識的你才不自覺地喊了出來。你應該知道,心理學上有個有趣的現象,在遠處看起來像是花朵或人臉等美麗的東西,湊近看后會發現是血腥的殺人現場或切腹而死的武士尸體。隨意放置的盤結的腸子和鮮血的色彩,能讓人產生無盡的聯想。鵜飼的尸體就是如此,腹腔被巖石劃破,淡紫色的腸子從慘不忍睹的傷口中流出,膽汁、血液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形成奇怪的色彩。當時的你眼中無法看清事物,在眼中形成的只有一團奇異的色彩和混亂的光線。而我猜測,或許正是其中的光影和線條,形成了‘高代’的形狀,才被你讀了出來。因為從那之后,那個十四郎就再也沒有提過這兩個字了。
“如此雖然解釋得通,但也可以認為是殘存在意識中的思想起了作用,才在剛剛恢復視力的一片混沌中說出了‘高代’二字。五年里,這兩種可能性在我腦中不停地糾纏碰撞,我無法否定其中一方,也無法完全肯定另一方。究竟那個被我稱作十四郎的男子,是不是我的十四郎。這真相好似在云層中,若隱若現。這五年來,我沒有被這樣的不確定折磨得瘋掉,真是奇跡。不,應該說,正因為有它,才讓我在每天早上看到那一張無法辨認的面孔,擁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和動力,才沒有在這令騎西家墮落腐朽的荒原中失去我的堅強。正因為有著這樣的信念,心中抱著一絲希望,但若這絲曙光真的變成了太陽,我該如何是好,如何接受那些殘酷的事實?
“如果那男的是你的空殼,我的生命也就沒有意義了。但如果那男的是鵜飼,就能解釋為什么性情變化如此之大。但如果事實真的是這樣,對于我這個一刻也不能離開你的人,要如何接受你已經那樣悲慘地死去的事實?可以說,我害怕這是真的,又害怕這不是真的。不論最終的真相是怎樣的,我都會被徹骨的絕望吞沒?!?
似乎感覺到了瀧人的絕望,那些剛剛還聚集在她周圍的昆蟲突然散去,顫抖著飛走了,瀧人卻仍繼續著她的傾訴:
“現實生活中有種現象叫做雙重透鏡像,透過盈滿淚水的雙眼,看到的事物會因淚水折射光線而產生扭曲,丑惡的事物會變美麗。在十八世紀中期,人們透過透鏡來觀察麻風病人,甚至會產生窈窕美女的幻象。這種現象在心理上同樣存在,在腦海中反復聯想現在的十四郎和當時鵜飼的臉,就能產生出一種相互重疊的反應。我心中存在的這兩種影像,一旦我能把他們重合在一起,這兩張臉就會奇跡般地變得光滑起來。之后我就能確認,那就是在改變容貌之前的鵜飼的臉。
“而這樣會消除我心中對你的愛戀,而那無處發泄的情感,就只能到妹妹時江那里去尋找。在面對現在的十四郎時,我會在潛意識里認為那就是鵜飼邦太郎,這樣的幻想一直出現在我腦中,讓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妓女。當看到時江那張和你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時,我那顆心就會不由自主地飛到她身上,纏住那其中哪怕一絲一毫的你的氣息。現在和十四郎之間僅剩下的肉欲世界,和對時江那樣轉移的愛,都是因為你不在我的身邊。正因為覺得還存在著和你之間的聯系,所以才能讓我堅持下去,而若是哪一天這種奇妙的平衡被打破,那么我是會發瘋還是動手殺人,都是無法預料的事情。如果你看到稚市,你一定會感到震驚,他是你的孩子,雖然是在你產生了那樣的變化之后出生的,但他的身上有著和你一樣的,被白蟻啃噬過的印記?!?
太陽艱難地透過云層投下光芒,湖泊上反射著點點波光。樹叢中突然冒出了一個異物,覆蓋著巨大的銳利青葉,這分不清種族的生物悄無聲息地探出了頭。
四
這個形狀怪異的生物,正是騎西家恐懼的源頭——已經把全家人拖入絕望的稚市。丑陋的手腳藏在樹叢中,妖怪般的頭頸更令人覺得恐怖,使得整個樹林的氣氛都變得詭秘起來。稚市轉動著雙臂,停下來望了望瀧人,又瘋狂地向著樹蔭的方向爬去,仿佛有什么致命的東西正在追趕他。但其實,他的背后只有剛剛透過云層射出的一線陽光。
生下這樣一個妖怪般的畸形兒,任何一個母親都會承受不住這種打擊。但是這對瀧人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她向著樹瘤張開雙臂,得意地笑著。
“麻風病嗎?真是愚昧的、毫無根據的恐懼。為了這樣子虛烏有的恐懼,那些愚昧的人甚至拋棄了一切。這根本與稚市無關,就讓他們帶著這樣的恐懼接受懲罰吧,要我怎么認真地告訴他們,這令人無法接受的畸形是我的杰作?你知道嗎?當時的我的精神力量,是可以造出比稚市還要離奇的東西的。”
瀧人提著稚市的腳踝把他倒吊在膝上,像觀察實驗品一樣審視著他。突然,她張開嘴,如母牛愛撫牛犢般仔細地舔舐著那孩子潰爛的腳趾。唾液順著腳踝留下,滴到泥土中,仿佛滴下的膿液。母親舔得那樣仔細,不放過任何一處潰爛的傷口。做著這樣的動作,瀧人的眼中依然保持著令人難以理解的冷靜和堅定。舔夠之后,她再次以銳利的目光審視著這個怪物般的孩子。
“看到了吧,這并不是什么麻風病,這孩子所有的怪異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那強大的精神力量造就的。生物學上有先父遺傳的現象,女子再婚生下的子女,往往會帶有前夫的遺傳,在發色、皮膚上會有重疊。同樣的道理,人在懷孕時見到的景象,也會影響腹中的胎兒。但是,我這樣的先父遺傳真是世所罕見,那是因為在見到鵜飼的尸體時,給我的印象實在太過深刻,當時我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那潰爛的四肢在我心中留下了那樣深刻的印象。這是只有我才知曉的秘密,所以說,這個令整個騎西家變得敏感而脆弱的惡疾,在我看來非但不會讓人厭惡,反倒是這個孩子惹母親疼愛的印記?!?
雖然這樣說,但瀧人看著稚市的目光變得好似在看一個玩具,心中涌起想要把那潰爛的四肢擰下的沖動。終于,愛撫變成了嫌惡,瀧人揚手將那個不停掙扎著的稚市扔進了身旁的草叢。
“這孩子似乎只不過是我的玩物,你一定這樣想吧。他的存在根本就是我的憤怒精神發泄出來的產物,那團低等的生物根本無法算是人,我對他進行過訓練,最終成功的卻只有兩個——對小白鼠進行的走迷宮的訓練,結果發現,剛剛你也看到了吧,這孩子居然具備只有蛞蝓具備的背光性。一旦有光線照在背上,他就會快速地爬進陰影中。請不要責怪我這個做母親的殘忍,只是在這樣無望而墮落的深淵里,沒有玩具的人是無法生存下去的。”
沒錯,生活在這里,已經使騎西家的每一個人都成了大自然的玩物,自己的玩物。
馬靈教昔日的教主阿藏,也就是十四郎的母親,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依然倔強地相信馬靈教終有一天會重新找回昔日的風光。她心中對信念的堅定隨著肉體的衰老與日俱增。到了那樣的年紀,她依然固執地不肯染白發。由于生下了稚市這個怪物,瀧人被她視為污穢者,禁止參加清晨的祭禱,甚至于禁止她進入御靈所。當然,這對于本就對馬靈教嗤之以鼻的瀧人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雖然如此,她卻不愿輕易放棄瀧人這樣的兒媳,而是以母親的身份做出決定,即便現在的十四郎死去,瀧人也不能離開騎西家,而要嫁給十四郎的白癡弟弟喜惣。十四郎出事后,瀧人對這個家再無眷戀,這樣的決定無疑又將瀧人推向了另一個深淵——白癡的媳婦,這噩夢不知何時就會到來。
而身為白癡的喜惣卻比稚市擁有更多的感官和想法,他整日與兄長一起在山野間打獵,穿梭于密林荊棘,身體越發強壯。為了讓嫂嫂成為他的媳婦,他不停地加強鍛煉,要比兄長活得更長久。也許對于瀧人來說,與其被迫嫁給他受到進一步的凌辱,倒不如葬身在熊熊大火中痛快。
想到這,瀧人臉上掠過一絲決絕的神情,但只是一瞬間,這神情就被突如其來的如情欲般的沖動所取代。
“在騎西家唯一能令我心動的人,就只有時江了。那姑娘的面貌跟從前的你是那么相似,但她的性情是那么脆弱敏感,即便是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大聲說話。但是我對你的那份熱情,只能寄托在她的身上了。
“她的五官與你那樣相似,但是缺少你所特有的能抓住我靈魂的力量。我所能做的,只有讓她變得更加像你,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擦抹鐵漿。那樣,皮膚會變得細膩,明暗的差別會被消除,那樣,就真的與你一模一樣了。但是她怎么也不肯,看到她無奈落淚的情景,那種想要占據這具肉體的欲望就更加強烈,這欲望是腐敗的溫床,令我的身心都開始腐壞,你看到那些圍著我嗡嗡鳴叫的虻蠅嗎?恐怕它們都是被我腐壞的靈魂吸引來的。
“時江越是躲閃,我就越想要把你的靈魂裝入那具軀體中。這瘋狂的念頭日日折磨著我,幸虧那時我在這里找到了隱藏著你的氣息的樹瘤,內心才得以平靜下來。否則,我真的會被那樣的欲望逼瘋的。
“這個荒原用它的空寂束縛著我的身心,我把鵜飼當成現在的十四郎,覺得自己是個妓女;在時江身上找尋你的影子的我;面對這樹瘤,傾訴自己真實內心的我,這三種人格同時存在于我的身上,保持著某種奇特的平衡。但一旦有一天,我查明了真相,那男子真的是你的軀殼,我又該如何?如果真是那樣,與其承受,不如使出全身的力量,將他拋卻?!闭f著,瀧人似乎忘卻了身邊的世界,忘卻了一切,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對有著十四郎氣息的樹瘤的愛撫中,她的力道逐漸加大,摩挲著已經變得光滑的樹皮,手指變得通紅,直到表皮磨破,鮮血染紅了樹干……
當太陽西斜時,瀧人終于克制住了自己的傾訴和情感,將稚市放回背簍里,與人面樹瘤告別:“今天要回去了,我的身子十分健康,請你盡管放心,也請你多保重?!?
五
黃昏來臨,夕陽的余暉映照在騎西家的住宅中,瀧人剛剛走到住宅不遠處,就聞到了一股燒焦的肉的氣味,這表示十四郎兄弟二人出門打獵已經回來。性情大變后的十四郎似乎只剩下野獸的意識,對血腥的渴望大增,甚至時常在山谷中徒手和野獸搏斗。弟弟總是跟在哥哥身旁,兄弟二人把打獵當成了嗜好,穿梭于密林間,所設下的陷阱甚至連經驗豐富的獵人也望塵莫及。正因為如此,騎西家的人才能在這荒蕪的原野中生存下來;也因為這個嗜好,兄弟二人的體型日漸壯碩粗獷,更加襯托出這片土地上潛藏的野性。雖然這片住宅是騎西家祖上遺留下來的產業,但因為年久失修,早已只剩下空架子,勉強能夠遮風擋雨罷了,橫梁和棚板都散發出木料腐朽的臭味。
剛剛來到門口,瀧人就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之氣,令她回想起那不愿回想的死產的經歷。她抬眼望去,在熊熊燃燒著的柴火堆上,是一只被挖去了眼珠的小鹿的尸體。脂肪滴在火焰上發出的噼啪聲,讓人感覺仿佛回到了原始社會,那些只剩下食欲的人們聚集在廳堂中等候大餐。
這似乎是一只未滿一歲的小鹿,大小與狗差不多,一半身子是白色,幾乎沒有被污染的花斑,另一半身軀也許是在逃跑的時候撞上了堅硬的巖壁的緣故,擦傷得十分嚴重,暗紅的已經結成塊狀的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有些石塊甚至嵌入了毛發的纖維中。在烈火的烤炙下,小鹿面目全非的那一半身軀不斷滴落血和脂肪的混合物。被捕獸夾夾斷了關節的雙腿向外翻,扭曲成一個在正常狀態下不可能出現的形態。這樣怪異的姿勢使小鹿的整個形狀看起來就像石燈籠被截斷還剩下一半的樣子,暗紅的血,潔白的皮毛,橘色跳躍的火焰,整個畫面的色調陰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