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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蟻(1)

——小栗蟲太郎

穿過樹林,展現在眼前的是一處破敗不堪,猶如搖搖欲墜的積木樣的建筑——鄉土館。如今,這棟破敗的建筑中住著騎西一家,是世代以馬靈教聞名的龐大家族。

然而,現今的騎西家早已不復當年的風采,這有必要從馬靈教的興起說起。文正十一年十月,或許是由于之前的家族中世代近親結婚種下的惡果,騎西家的第二十七代家主有著非同常人的病態,若用現代醫學的眼光來看,家主所患的應是所謂的幻覺偏執癥。他看到一匹馬的靈魂在某個地點徘徊,這雖然是幻覺,卻偶然地與現實一致,人們在他所說的地方發現了被埋藏的馬的尸體。這件奇特的事情經過當時人們的口口相傳,甚至傳遍了整個江戶。騎西家也因此創立了馬靈教,對馬的靈魂賦予神的意志,妄稱神明顯靈。

其實就其教義本身來看,實屬一種蠱惑人心的邪教,主要是給慕名前來的信徒催眠,使他們產生麻風病的錯覺。當時的人們對于麻風病有著難以名狀的恐懼,教主趁此機會將他們收服,宣揚教義,并且告誡信眾,不可違叛靈神,只要篤信馬靈教,就可永無患病之憂。這本來就是想象出來的麻風病,自然不會再有發病的可能,但不明所以的教眾到處傳頌馬靈教的靈驗,使得馬靈教名噪一時,擁有大批狂熱的信徒。馬靈教的勢力增長引起了當局的注意,兩年前,當局以剛剛恢復的驅逐、流放之刑處罰了馬靈教,騎西一家只得離開東京,返回家鄉彈左谷。

站在賀志坂崖的邊緣,可以看到一片荒蕪而凄涼的高原,這就是上州的神原宿。然而在這一片荒蕪之中,卻很神奇地有著一片草木覆蓋的世界——一塊方圓半里的緩坡,這片存在于高原和山崖之間的山谷就是彈左谷。盡管整個山谷本身充盈著綠色,但如此突兀的綠色非但沒有為周遭的環境帶來生氣,反而散發著幾乎令人窒息的恐怖氣息。甚至于風中都彌漫著難以言喻的異樣色彩,那樣妖艷的、幾乎不帶雜色的綠,并非生機勃勃的朝氣,只能說是一種帶有病態的色彩。

這之中的原因不難追述。這片土地見證過無數的戰爭,留下了無法計數的血腥和怨恨。這里的地名稱作彈左谷,這名字也有著心酸的由來。天文六年八月,住在小法師山城寨里的淵上武士家在與日貴彈左衛門家的戰斗中落敗,最終被滅門。淵上家的頭領西東藏人尚海戰死,他的全部族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被帶到這里,在這個緩坡下斬首。之后,彈左衛門命人挖掘深坑以掩埋死者的尸體。到了明歷三年,高原上的這片地峽發生山體滑坡,人們才發現了這些裸露出來的尸骸。此后,經過這里的人們都說,這片草木之所以生長得那樣茂盛,就是因為它們生長于腐爛的尸身上。

這片原野存在于高原與地峽之間,深處猶如孤島一般,唯一的小路也被荊棘覆蓋。在地峽盡頭就是小法師山,山腳處形成了幾種植被帶,山腰處是一片茂密的冷杉林,林間分布著小小的湖泊。

離開東京的那一夜,僅剩五個人的騎西家在眾多信徒的保護下與官方發生了沖突,然而隨著軍隊使用武力,信徒大多被驅逐,當行至神原宿時,就只剩下騎西家的五個人了。馬靈教以這樣悲壯的色彩走上了末路,僅剩下的五人也有著他們各自的命運。

馬靈教滿臉皺紋的教主阿藏就這樣帶著自己的長子十四郎、兒媳瀧人,次子白癡兒喜中、小女兒時江以及長子十四郎和瀧人的孩子稚市來到了荒無人煙的神原宿,與世隔絕地生活了兩年多,并且從沒想過打破這種隱居生活。

這樣與原始人毫無二致的環境逐漸改變了騎西家的人。自從被迫來到這個山谷,每個人身上遠古的野性似乎就被激發出來了。兩名男子身上都帶有了不容侵犯的山野之意,身材日漸魁梧。然而處處透出死亡氣息的山谷也讓他們沾染上了無法擺脫也無法停止的懶惰和麻木。

每天早上分秒不差地醒來,到佛堂吟誦家族留傳下來的教義,日復一日,重復同樣的生活。這樣的隱居生活會滋生人的敏銳神經,這種影響在小女兒時江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時江是一個生活在自己幻想世界中的女子,她的想法甚至還停留在小女孩的時代??吹教炜盏拿靼底兓蜁氲綍r光易逝,心中涌起陣陣傷感;植被茂盛的原野被陽光照射時,她眼中會出現一座美麗繁華的城市。其中最嚴重的是,她對樹葉形狀有著一種令人無法理解的執念。住處周圍的杉樹林中生長了一些松風草,這種草的葉片呈心形,靠近葉柄處分開兩股,好像人分開的兩指。每次看到這樣的葉片,都會引起時江莫大的恐懼,不論她怎樣去想其他美好的事物,都無法擺脫心中的絕望和恐慌。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那葉片的形狀正是侄子稚市身上麻風病瘢痕的形狀。

稚市今年已經五歲,卻天生畸形,他有著恐怖和惹人作嘔的長相,若是在一出生時就死去,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成為整個騎西家人的噩夢。這孩子的五官很清秀,讓人不敢相信十四郎是其生父。但他有著碩大的榔頭樣的腦袋,巨大的腦門后是光禿禿的頭頂,只在后腦上殘留著一片稀疏的胎毛。這孩子最大的怪異氣息來自他的四肢,看到那樣的四肢時,他的其他部分都會被忘在腦后。稚市的雙手手指都從第二個關節處斷開,形狀好像耙子,拇指就像一個肉瘤;腳上甚至只剩一個拇趾,其余四個都潰爛扁平,形狀像是魚鰭,泛著銅色的光芒。這個畸形兒不僅外表奇特,還是個啞巴和白癡,天生只具備看和吃的意識。

從他降生的那一刻起,全家人就陷入巨大的恐慌中。原因無他,他那潰爛的四肢無疑是麻風病人的癥狀,讓人不禁懷疑這是對馬靈教的報復,因為教主曾經以對麻風病的恐懼折磨信徒,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報應落在子嗣身上。但是后來騎西家的人發現,這是因為瀧人的丈夫十四郎曾到麻風病人居住的村子去過。從這以后,不管稚市所患的究竟是不是麻風病,又或者這病是不是會傳染,騎西家的人都被籠罩在對麻風病的極大恐懼中,并在那樣無盡的絕望中日漸腐爛。

唯一沒有受到畸形兒降生影響的,只有稚市的生母,十四郎的妻子瀧人。

瀧人的丈夫十四郎是土木工學的秀才,歸國后投身于鐵路建設,忙于開鑿洗馬隧道,所以和瀧人成婚時已經三十五歲,比二十六歲的瀧人大了九歲。瀧人的父母篤信馬靈教,二人因此相識。在交往的過程中,兩個人逐漸心心相印,感情十分深厚,婚后沒多久,他們就擁有了只屬于兩人的小小世界。但由于十四郎工作的關系,他們時常要住在隧道旁的館舍里。然而,突如其來的災禍打破了新婚夫婦的幸福,十四郎遭遇了一場隧道塌方,雖然最終被救出,但由于在黑暗的隧道中被困長達六天,十四郎的容貌發生了徹底的改變,這種改變甚至影響了他的性格。這樣不可思議的改變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恐怕都無法讓人相信,現在這個丑陋的男子就是曾經那個風度翩翩的土木工程師。

這個男人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徹底喪失了之前的記憶。原本大有前途的青年工程師,變成了沉溺于血腥狩獵并且篤信馬靈教的愚昧農夫。瀧人不止一次地懷疑,這個兇惡的男人根本不是自己深愛的丈夫,為此她曾多次決心一死。似乎是神明在懲罰騎西家,在瀧人生下畸形兒之后,雖然她又數度懷孕,卻每次都是流產或死胎,幾年的不斷流產、生育使她的身體迅速衰弱。但更加令瀧人困惑的是,怎樣才能弄清這個男人究竟是不是十四郎。這種想法自產生之日起,就如毒瘤般存在于瀧人的腦海中,無法擺脫,五年過去了,她依然深陷于這疑惑、苦惱的旋渦中。但也是因為有這樣的執念,瀧人才殘存著騎西家人已不再擁有的冷靜和堅強,因此盡管她的容貌迅速衰老,但內心還和那個看到面目全非的十四郎被人從隧道中抬出來時別無二致。

每日清晨,瀧人都要背上奇怪的背簍,其中放著她畸形的兒子稚市,走到經常去的湖泊邊,出神地凝視著遠處的天空。瀧人身上幾乎沒有多少脂肪,顯得瘦弱無分,但她全身都散發出一種決然而堅定的氣息,面容冷峻,眼神充滿睿智。直到正午時力,瀧人都沒有離開湖邊半步。

天邊傳來隱隱的雷聲,瀧人抬頭凝望,或許是確定雨云已經漸漸遠去,于是起身走進了湖泊邊的樹林。這片樹林中的樹木也如騎西家的人一般,怪異而病態。紅色的樹皮片片脫落,表面長滿高低起伏的疙瘩。瀧人慢慢走過一排排樹木,走向樹木密集的深處,在一棵病態得尤其嚴重的老樹前停下了腳步。老樹的枝杈和突出地面的根莖猶如人張開的四肢,一側的樹皮脫落,露出暗紅色的表皮,其上分布不均地長著幾個樹瘤,奇異的形狀使整個側面猶如一張人臉。細細端詳著這樹瘤形成的人臉,瀧人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了微笑,目光也變得異常柔和。

“真慶幸能在這樣隱秘的樹林中找到你的影子,十四郎?!睘{人輕輕撫摸著樹瘤形成的人臉,如吟唱般吐出了這些話,“我曾以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找到你曾經的美好,直到我在這樹瘤中發現了真正的你的容貌。是啊,這是真正的你,而非那個頂著你的身份生活的行尸走肉。我們雖然朝夕相對,卻如同隔著千山萬水。在這死寂的原野過著這樣隱逸的生活,失去那個真正的你,讓我幾乎失去控制。為了不再流淌無法停止的淚水,我找到這里,找到了生存在樹瘤中的你。十四郎啊,你能否告訴我,那個男的究竟是不是你?還是真的像我猜測的那樣……”

瀧人的吟唱漸漸低沉,直至無法辨認,眼神卻越發犀利,閃耀著足以改變和掌控一切的力量。她胡亂撥開貼在臉頰上的碎發,趴到樹干上,依舊沒有停止那低聲的傾訴。

在奪走曾經的十四郎的那場塌方中,最終找到的共有三人,技術員鵜飼邦太郎、工人弓削和十四郎。塌方堵住了水管,處于溫泉地帶的地下又具有猛烈的地熱,因此三人雖然活著,卻要忍受著黑暗和劇烈的干渴。十四郎在巖壁上發現了一處間歇的泉水,便把嘴唇貼在泥土中吮吸寶貴的水源。十四郎把水源的位置告知了同伴,正當鵜飼邦太郎根據十四郎的指示在土壤中尋找水源時,發生了第二次塌方。據后來救護所的大夫說,因為遭遇了這樣的變故,巨大的恐懼使十四郎臉上的筋絡發生了異常,鼻子扭曲,兩頰的肌肉上涌,趕來的瀧人也無法辨認這個人就是自己的丈夫。最不可思議的是,躺在十四郎身旁的鵜飼邦太郎的尸體,那尸體的面容也是同樣的情況。

“十四郎啊,你可知道,在別人告知我那是鵜飼時我根本無法相信,因為我心中有種怪異的想法,那具尸體才是你,雖說那張臉的容貌也已無法辨認。那樣相同的兩張臉時時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幾乎折磨著我所有的理智?,F在那個生活在我身邊的十四郎,其實是鵜飼邦太郎,而我的十四郎,已經成了那個肚腸流出,四肢潰爛,令人慘不忍睹的尸體。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種種不合常理的改變。那時的你曾說過一句話,令我的疑心更加重了。那時你橫臥在救護所,身旁就是鵜飼恐怖的尸體,戴著眼罩的你催促我幫你拿掉它,當我幫你松開眼罩的結時,你脫口而出的話令我幾乎無法站穩。你雙手緊緊捂住雙眼,竟然叫出了‘高代’這樣一個女人的名字。

“從那時起,我就產生了莫名的恐懼,恐懼將會被那個不知是你還是鵜飼邦太郎的男人抱在懷里的夜晚。于是我去調查‘高代’這個名字,結果更加印證了我的懷疑,高代就是鵜飼的第二任妻子。盡管如此,我還是無法確信那個男人不是你,因為隨身物品和衣著都是你的,而且兩個人的身高也不可能相近到如此程度。

“盡管我一直沒機會記住你身體的每個細節,但你與我身高的差距我是記憶猶新的。我偷偷地與那個男子比較,與之前的你完全相符,于是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鵜飼已經死了,而你也失去了之前的記憶,我心中的懷疑既無法確定,也無法消除。這樣的焦慮在心中如螞蟻般啃噬著我的靈魂,無法改變,只有順從宿命生下那個怪物……還記得你曾經給我講過的俄羅斯式的絕望嗎?沙俄的士兵在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后會跌進大雪,精疲力竭,不反抗也不動彈……”

瀧人的眼神空洞迷茫,如失去了靈魂的木偶般靠在樹干上。突然,她的眼中又迸發出火熱的光芒,堅定而勇敢。

“被掩藏的真相總有大白的一天,不管會發生什么事,不管事實是什么,我都會墮入無盡的黑暗深淵,而我也早下定了決心,不管最終結果如何,我都要查明那男子的真實身份和他與高代這名字的關系。從那以后,我就踏上了漫長的折磨人的懷疑之路。”

雷聲漸大,對面山峰上降下了雨水,樹林間驟然吹起了強風??諘绲幕脑路鸨蝗耸篱g遺忘,寂靜無聲。在這一片靜謐中,瀧人道出了更加驚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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