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蟻(4)
- 每晚一個日本推理故事
- (日)小栗蟲太郎
- 5132字
- 2016-02-25 16:56:17
看著阿藏的眼睛對坐,正如同之前那些受到蠱惑的信徒一樣,被催眠了,這正是潛在意識得到完全宣泄的最好時機。也就是說,那個在催眠狀態下說出“高代”二字的男子,正是潛意識中對“高代”這個名字印象深刻的鵜飼邦太郎。當然,對于瀧人來說,要想擺脫這樣的人生,唯一的方法就是讓這個鵜飼邦太郎從虛幻的影像變為現實。但是這樣,那個已經成了腐爛尸體的十四郎就成為瀧人心中的虛空和傷痛,無處彌補也無法愈合。這種空虛在瀧人腦海中令整個靈魂都變得虛無恐慌,無所事事,所以瀧人心中產生了奇特的想法,一抹殘忍浮上她的面頰。這是一個受到詛咒的家族,是啊,不能輕易地放過這些令自己陷入這個旋渦的人,要用自己的雙手和精神力給他們好看。瀧人這樣想著,眼中透出的光芒令時江越發感到不安,她只得繼續哀求。
“嫂嫂,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說出去,求求你答應我,不要再這樣折磨我了。”
瀧人轉過頭,眼神空洞,帶著詭異的微笑,“這樣可不行,時江,不論你怎么說,我都不可能答應你的。”瀧人搖著頭,這樣的表現更加劇了時江的恐懼,時江如喝醉般漲紅了臉,顫聲說道:“嫂嫂,請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了,你的條件我都答應,我愿意擦抹鐵漿,還會答應你,跟嫂嫂你一起離開這里,到你夢幻的地方去。”
說著,時江主動拿過了那個早已被瀧人遺忘的鐵漿壺,用指尖挑起那黑色的液體往臉頰上涂抹。黑色的斑點在皮膚上擴散開,時江開始像野獸般喘息。在只有一節燈芯的昏黃油燈下,時江肌膚的紋理顯得更加細膩,瀧人看著這魔法般的變化,驚異于那樣的奇跡。
鐵漿消弭了臉頰的陰影,使皮膚更加柔嫩細膩,同時又掩蓋了那上面女子特有的柔美氣質。瀧人忍不住閉上眼睛,一片黑暗中,浮現出十四郎那面目全非的臉,而睜開眼睛后,眼前的那張面孔卻出現了奇特的轉變,似乎曾經的十四郎的音容笑貌都已經重疊到時江身上。瀧人喜出望外,禁不住全身顫抖起來,整個身心都被眼前的時江奪走,再也無暇顧及其他的事情。看到瀧人的臉色,時江頓時覺得已經失去請求嫂嫂的最后籌碼,那么她還能做什么呢?唯一能做的,只有繼續苦苦哀求:“我已經涂抹了鐵漿,你還要我怎么做?在讓臉變得細膩后,我還要做什么呢?嫂嫂,請求你告訴我啊。”
此時的瀧人早已聽不見時江的呼喚,雙眼的光芒越發瘋狂,腦海中只剩下瘋狂的熱情和愛戀,分不清身處何處,分不清時間,只剩下唯一的意識支持著她喃喃呼喚:“十四郎啊,你究竟在哪里……”
八
瀧人如置身夢境般,在黑夜之中慢慢走上通向御靈所的樓梯。自己投入所有精力和心情去做的事情的真相,終于即將浮現在眼前。月光照耀在御靈所的門扉上,那一片蒼白的光芒如閃耀的曙光,同時又像是引人進入死亡之地的死神的白練。而這間御靈所將成為解開瀧人心中疑惑的最終的目的地。經過了這樣的過程,瀧人就能夠結束自己的第一段人生,就如同那個死在隧道中的十四郎。十四郎每次說出高代的名字,都是在意識混沌的情況下,因此瀧人的驚駭同時轉換成了懷疑和智慧。正是這懷疑和智慧引領她來到這間御靈所,去尋找那個令十四郎念出“高代”二字的原因。
御靈所中充斥著黑暗和霉爛的紙張的氣息,瀧人置身在這靜謐的黑暗中,只能傾聽自己的心臟有力跳動的響聲。她輕輕打開天窗,讓潔白的月光照進房內,黑暗中的墻壁都呈現出一片白色,與旁邊黝黑的世界形成明暗的對比。房屋正中是用木框框出的內堂,這時原本漆黑的內堂也沐浴在月光下。形狀各異的神鏡好似人的眼球,閃爍著詭異的光芒;背后的墻壁上懸掛著各種寫有符咒的紙條,鋪滿整面墻壁。
瀧人點起蠟燭,光芒頓時在屋內閃耀,她把兩張案桌并在一起,在上面擺上神鏡,測量了神鏡到地面的高度。盡管心中有些畏懼,她依然在昏暗的燈光下走動,搖曳的影子投在墻壁上,形成了如鬼魅般的恐怖狀。忙完一陣后,瀧人顯得有些不安,她將火光靠近墻上的符咒,自己看向桌上的神鏡,只這一眼,就令她膝頭一軟,跌坐在地上。
瀧人所作的測量,正是平日阿藏打坐的位置和高度,桌案的位置正是慣常念經的位置,而神鏡充當的則是她的眼睛。在心中的疑惑被解開的同時,瀧人也被自己推入了無法翻身的絕望之地,這才是真正對瀧人心中疑惑的解答,瀧人蒼白的臉上浮現出自嘲的冷笑,又開始自言自語:
“為什么要打破我心中那剛剛浮起的喜悅?十四郎,原來你真的已經不知道飛到何處,留給我的是那具只殘留著野獸欲望的軀殼。這真是太過諷刺了,原來一直以來支持我走過的懷疑和信念,真的只是我的執念。
“那天你在救護所中呼出的‘高代’,的確是因為讀出了從鵜飼殘骸中看到的信息;而時江所聽到的,則是你在催眠狀態中,無意識地念出媽媽瞳孔里映出的文字罷了。是啊,人在催眠中是會念出瞳孔中映出的微小文字的,我剛剛已經測量過,那神鏡的高度是母親眼睛的高度,而從神鏡中反射出的符咒有著高代的字樣。也就是說,現在這個十四郎的的確確是我的十四郎,而不是那個我連正眼都沒有看過的鵜飼邦太郎……
“自從發生了隧道中的事情后,我就對你脫口而出的高代念念不忘,幾乎放棄了所有的生活意義,一心只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如今我能肯定那就是你,但依然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即便軀體是你,可靈魂也早就離開了我。美麗和丑陋,世界上極端的兩種形態都出現在了你的身上,包含著你所經歷的兩種人生。而對于我來說,想要擺脫這樣的人生,唯一能走的路就是除掉那些擋在我面前的障礙。”
瀧人慌忙逃離了御靈所,似乎有什么令她恐懼的生物正在黑暗中凝視著她。她的心中想著“為了我心中那個美好的十四郎,我必須把這個惡魔般的十四郎殺掉,那個重合在時江身上的十四郎,與真正的十四郎是那么相似。但是,即便除掉了惡魔般的十四郎,我也無法獲得自由,因為還有那個在兄長后對我垂涎萬分的白癡呢,不,不,還有媽媽,媽媽也不會輕易放過我。”
紛繁的人物在瀧人頭腦中碰撞結合,在經過短暫的暈眩后,眼前突然豁然開朗,一個大膽而又天才的想法逐漸在瀧人心中形成。不能輕易放過這個家族,自從了解到事情的真相,瀧人就許下了這個誓愿。但如果不能找到完美的殺人方法,那么自己不但不能擺脫成為白癡媳婦的命運,甚至還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多年的學習和研究使瀧人具有了豐富的心理學和神經語言學的知識,擁有這些知識的人如同擁有讀心術的巫師,只要稍使手段,就可以利用和操控人心,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恐怕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了解。瀧人心里明白,想要離開騎西家,結束自己的這段人生,只能利用那樣的手段結束自己丈夫的生命,當然,如果單純地結束十四郎的生命,自己就會很快淪為白癡的玩物,況且阿藏那厲害的舌頭也不會放過自己。只有兩全其美的完美犯罪,才能幫助自己離開這個絕望的死地。
每日御靈所的對坐,十四郎都會接受阿藏的催眠,在這催眠中無意識地看到瞳孔中映出的“高代”二字,同樣,在意識不夠清醒的時刻,看到這兩個字就會形成一個強大的心理暗示,促使十四郎再次進入催眠狀態。而瀧人正可以利用這個狀態,結束這個軀殼的生命。對于瀧人來說,這個十四郎已經不再具有任何意義,僅僅是丈夫留下的一具了無生氣的肉體而已。
在催眠狀態下死去的十四郎會被認為是被弟弟喜惣殺死的,白癡弟弟膨脹的性欲使他等不及要除掉哥哥這個障礙,把母親已經承諾許配給他的嫂嫂據為己有。當然,為了能夠成功地把罪名栽到喜惣頭上,也要除掉那個粗暴的、想要把瀧人一輩子留在騎西家的母親阿藏。可以用那座東京帶來的座鐘的指針刺死她,之所以要做出那樣復雜的他殺現場,讓十四郎看起來是被人殺死的,就是為了讓前來調查的警察們認為是喜惣在殺害了哥哥后又順手拿起房間里的兇器殺害了母親。
只有這樣,騎西家的人才能全部受到懲罰,而無處可去的時江也就會乖乖地跟著瀧人遠走天涯,瀧人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占有那具軀體了。沒錯,這樣的完全犯罪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到瀧人,只需要一些暗示和一些精神力量,所有的人都會對她精心策劃的事情真相深信不疑。
九
自從發生了那件事,瀧人心中就產生了另一個十四郎的幻想,為了使這個幻想得以存在下去,瀧人必須除掉十四郎的肉身,而利用幻想使他們自己走入毀滅的深淵,也就能夠殺人于無形中。
山谷中剛剛下過雷雨,夜晚涼意襲來,仲夏的氣息被驅逐殆盡。十四郎的臥室位于蠶室的上方,從樓梯上去的右側。房間門前連接著走廊,樓梯的對面還有另外一條帶有扶手的樓梯,使整個廳堂形成鑰匙狀。若是在兩座樓梯扶手上拉一條直線,就能利用這個陷阱,使十四郎進入死地。
瀧人獨自站在樓梯上,繃緊了神經聆聽著一絲一毫的響動,在確定沒有其他人的響動后,慢慢地扯動著手中的繩索,地板上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某種接近人的動物,當然是那個只擁有少得可憐的意識的畸形兒稚市。瀧人早已下定決心要讓現在的丈夫永遠消失在世界上,而送丈夫走上死亡之路的正是他的親生兒子。瀧人以這樣奇異的殘忍,帶著那么血腥的幽默感,為丈夫鋪下了死亡之路。
“呵呵,讓這個丑陋的生物登上絞架,你是不會責怪我的吧。他本來就是你在這世界上存在過的明證,今天,就讓他親手毀掉那個讓他降生的生命吧。你是不是聽說過‘反轉型遠景錯覺’?這是個心理學術語,簡單地說,如果你對折一張名片,從傾斜的角度望向內側,就會覺得好像是折過的外側,內角會因為光線折射的緣故,變成外角,讓人產生錯覺。
“那個男的現在正睡在房間的紙帳中,整個紙帳不是就像個對折的名片嗎?每當夜里到了這個時刻,他都會醒來,而因為光線折射以及我故意放在那里的寫有“高代”二字的符紙——那兩個字對于他來說就像催眠的咒語一樣——他會覺得自己置身于紙帳外,想要進到紙帳中,就要掀起紙簾向外走,這樣一來,他就真的來到了紙帳之外。因為他在打獵時左眼受了傷,僅有的右眼無法辨認黑暗中的景物。還記得東京的那座座鐘嗎?我已經把它的指針停在十一點十分的位置,這樣光滑的指針會在月光下映出“高代”二字,那男人就會像在御靈所看到媽媽的眼睛時一樣陷入催眠狀態。我不知道他會呆愣多久,但這時我會讓他漸漸開始動彈,因為隨著月光的移動,那映出的字跡會慢慢向右側移動。”
想到這里,瀧人停止了對十四郎幻想的低語,專注地留意著十四郎房間的動靜。只要是從黑暗的走廊處傳來的聲響,一定無法逃脫她的耳朵,然后這座房子如同整座山谷,寂靜無聲。
“漸漸的,他會跟隨著那個移動的字符來到走廊上,而在走廊上則有另外一個魔咒引領他走向那個最終的歸宿。是啊,那就是稚市,這是因為受到時江在小鹿身上看到的幻想的啟發,同樣的,在稚市身上描繪出高代的形狀,再讓他等待在走廊中。那個孩子天生具有的背光性也可以很好地加以利用,在他兩腿之間投下光束,他就會因為懼怕而拼命爬動,這時那個來到走廊上的男子會跟隨著這活動的“高代”的牽引,慢慢前行,最終來到走廊盡頭,跌落在樓梯上。我在那里拉著一條松散的繩子,在垂直的方向拉著另外兩條,一旦那男子的頸項跌落其中,就立刻會形成絞索,而你那殘留的軀體就會在這不停的旋轉中慢慢停止呼吸。時間差不多了,他怎么還沒有醒來?”
“難道是什么地方的布置出了差錯?不可能,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十四郎的眼睛蒙著綁帶,這樣才能使他產生各種幻覺并進入催眠狀態。一旦他明天拆下了繃帶,這樣完美犯罪的機會就再難尋覓了。我不愿去接觸那惹人作嘔的血腥場面,能夠以這樣的方式了結一切,我五年來所付出的一切就都沒有白費。啊,是的,他已經來到走廊上了。”
臥室的方向傳來沙沙的響聲,是什么在摩挲地板的聲音。瀧人心中涌起難以名狀的興奮,太陽穴突突跳躍,幾乎把控不住地要發出驚喜的低吟。月光移動到中間,只剩下一小塊落在窗框中。就是這個時間,瀧人幾乎感到了空氣中的肅殺之氣,即將改變人生的時刻已經到來,身體頓時變得靈活,手腳也麻利起來。
她用腳踩住稚市,讓他趴在樓梯中間,雙手握住筒龕燈,神經高度緊張,就在她試探性地點燃火光,照在稚市身上時,走廊上有一片黑影輕輕晃動起來,年久失修的地板發出嘎吱的嗚咽之聲。瀧人輕輕一笑,看來沒有再次點火的必要了。她深深吸氣以平復激動的心情,穩住顫抖的雙手,將光束牢牢照在稚市的背部。稚市背部的陰影和明暗分布組成了高代的形狀,這時映入瀧人眼簾的圖案同樣也會映入還處在恍惚狀態中的十四郎的眼中,而反復在催眠中見到這個字的十四郎會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字符的牽引,逐漸走向毀滅。這時,在這片靜謐死寂的山谷中,又響起那朽爛的木頭不堪重負的嗚咽聲。
這聲音如此令人毛骨悚然,卻帶給瀧人莫大的喜悅,仿佛聽到了最美的天籟之音。她放開掙扎的稚市,看著他為了躲避燈光順著樓梯向上爬,瀧人心中難以抑制地高歌起來,稚市逐漸走遠,那團黑色的影子晃動著跟隨,父子二人如同坐在古代刑車上一般,逐漸走向死亡。瀧人像在眺望著美麗的風景一般看著這詭異的一幕,心中默算著十四郎走過的路程,在十四郎走到走廊盡頭的那一刻,她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突然,腐壞的樓梯晃動起來,發出搖搖欲墜的聲響,整棟樓都發出悲鳴似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