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戊壬錄
- 宋玉卿
- 4962字
- 2015-12-27 01:13:38
臣聞方今大地守舊之國,未有不分割危亡者也。有次第脅割其土地人民而亡之者,波蘭是也。有盡取其利權一舉而亡之者,緬甸是也。有盡亡其土地人民,而存其虛號者,安南是也。有收其利權而后亡之者,印度是也。有握其利權,徐徐分割而亡之者,土耳其、埃及是也。我今無士、無兵、無餉、無船、無械,雖名為國,而土地、鐵路、輪船、商務、銀行,惟敵之命,聽容取求,雖無亡之形,而有亡之實矣。后此之變,臣不忍言。觀大地諸國,皆以變法而強,守舊而亡,然則守舊開新之效,已斷可睹也。以皇上之明,觀萬國之勢,能變則存,不變則亡,全變則強,小變仍亡,皇上與諸臣審知其病之所源,則救病之方,即在是矣。夫方今之病,在篤守舊法,而不知變。處列國競爭之世,而行一統垂裳之法,此如已夏而衣重裘,涉水而乘高車,未有不病而淪胥者也。《大學》言:“日新又新。”《孟子》稱:“新子之國。”《論語》:“孝子毋改父道,不過三年。”然則三年之后,必改可知。夫物新則壯,舊則老;新則鮮,舊則腐;新則活,舊則板;新則通,舊則滯,物之理也。法既積久,弊必叢生,故五百年不變之法。況今茲之法,皆漢唐元明之弊政,何嘗為祖宗之法度哉?又皆為胥吏舞文作弊之巢穴,何嘗有絲毫祖宗之初意哉?今托于祖宗之法,固已誣祖宗矣。且法者所以守地者也,今祖宗之地既不守,何有于祖宗之法乎?夫使能守祖宗之法,而不能守祖宗之地,與稍變祖宗之法,而能守祖宗之地,孰得孰失,孰重孰輕,殆不待辨矣。雖然,欲變法矣,而國是未定,眾論不一,何從而能舍舊圖新哉?夫國之有是,猶船之有舵,方之有針,所以決一國之趨向,而定天下之從違者也。若針之子午未定,舵之東西游移,則徘徊莫適,悵悵何之,行者不知所從,居者不知所往,放乎中流,而莫知所休,指乎南北,而莫知所極,以此而駕橫海之大航,破滔天之巨浪,而適遭風沙大霧之交加,安有不沉溺者哉?今朝廷非不稍變法矣,然皇上行之,而大臣撓之,才士言之,而群僚攻之,不以為用夷變夏,則以為變亂祖制,謠謗并起,水火相攻,以此而求變法之有效,猶卻行而求及前也,必不可得矣。皇上既審時勢之不能不變,知舊法之不能不除,臣請皇上斷自圣心,先定國是而已。國是既定矣,然下手之方,其本末、輕重、剛柔、緩急不同,其規模條理、綱領、節目大異,稍有乖誤,亦無成功。臣愚嘗斟酌古今,考求中外,唐虞三代之法度至美,但上古與今既遠,臣愿皇上日讀《孟子》,師其愛民之心。漢、唐、宋、明之沿革可采,但列國與統一迥異,臣愿皇上上考《管子》,師其經國之意。若夫美、法民政,英、德共和,地遠俗殊,變久跡絕,臣故請皇上以俄大彼得之心為心法,以日本明治之政為政法也。然求其時地不遠,教俗略同,成效已彰,推移即是,若名書佳畫,墨跡尚存,而易于臨摹,如宮室、衣裳,裁量恰符,而立可鋪設,則莫如取鑒于日本之維新矣。日本之始也,其守舊攘夷與我同,其幕府封建與我異,其國君守府,變法更難,然而成功甚速者,則以變法之始,趨向之方針定,措施之條理得也。考其維新之始,百度甚多,惟要義有三:一曰大誓群臣以定國是;二曰立對策所以征賢才;三曰開制度局而定憲法。其誓文在決萬幾于公論,采萬國之良法,協國民之同心,無分種族,一上下之議論,無論藩庶,令群臣咸誓言上表,革面相從,于是國是定,而議論一矣。召天下之征士貢士,咸上書于對策所,五日一見,稱旨者擢用,于是下情通而群才進矣。開制度局于宮中,選公卿諸侯大夫及草茅才士二十人充總裁,議定參預之任,商榷新政,草定憲法,于是謀議詳而章程密矣。日本之強,效原于此。皇上若決定變法,請先舉三者。大集群臣于天壇太廟,或御乾清門,詔定國是,躬申誓戒,除舊布新,與民更始。令群臣具名上表,咸革舊習,黽勉維新,否則自陳免官,以激厲眾志,一定輿論。設上書所于午門,日輪派御史二人監收,許天下士民皆得上書。其群僚言事,咸許自達,無得由堂官代遞,以致阻撓。其有稱旨者,召見察問,量才擢用。則下情咸通,群才輻輳矣。設制度局于內廷,選天下通才十數人,入直其中。王公卿士,儀皆平等,略如圣祖設南書房,世宗設軍機處例。皇上每日親臨商榷,何者宜增,何者宜改,何者當存,何者當刪,損益庶政,重草章程,然后敷布施行,乃不謬紊。近泰西政論,皆言三權,有議政之官,有行政之官,有司法之官。三權立,然后政體備。以我朝論之,皇上則為元首,百體所從。軍機號為政府,出納王命。然跪對頃刻,未能謀議,但為喉舌之司,未當論思之寄。若部寺督撫,僅為行政之官,譬于手足,但供奔持,豈預謀議?且部臣以守例為職,而以新政與之議,事既違例,必反駁而已,安有以手足而參謀猷哉?近者新政多下總署,總署但任外交,豈能兼營?況員多年老,或兼數差,共議新政,取決俄頃,欲其詳美,勢必不能。若御史為耳目之官,刑曹當司法之寄,百官皆備,而獨無左右謀議之人,專任論思之寄。然而新政之行否,實關軍國之安危,而言者妄請施行,主者不知別擇。無專司為之討論,無憲法為之著明,浪付有司,聽其抑揚。惡之者駁詰而不行,決之者倉卒而不盡,依違者狐疑而莫定,從之者條畫而不詳。是猶范人之形,有頭、目、手、足、口舌、身體,而獨無心思,必至冥行レ埴,顛倒狂瞀而后已。以此而求新政之能行,豈可得哉?故制度局之設,尤為變法之原也。然今之部寺,率皆守舊之官,驟予改革,勢實難行。既立制度局總其綱,宜立十二局分其事。
一曰法律局。外人來者自治其民,不與我平等之權利,實為非常之國恥。彼以我刑律太重,而法規不同故也。今宜采羅馬及英、美、德、法、日本之律,重定施行。不能驟行內地,亦當先行于通商各口。其民法、民律,商法、市則、舶則,訟律、軍律,國際公法,西人皆極詳明。既不能閉關絕市,則通商交際,勢不能不概予通行。然既無律法,吏民無所率從,必致更滋百弊。且各種新法,皆我所夙無,而事勢所宜,可補我所未備。故宜有專司,采定各律,以定率從。二曰度支局。我國地比歐洲,人數倍之,然患貧實甚,所入乃下等于智利、希臘小國,無理財之政故也。西人新法紙幣、銀行、印稅、證券、訟紙、信紙、煙酒稅、礦產、山林、公債,皆致萬萬,多我所無,宜開新局專任之。三曰學校局。自京師立大學,各省立中學,各府縣立小學,及專門各學,若海陸醫學、律學、師范學。編譯西書,分定課級,非禮部所能辦,宜立局而責成焉。四曰農局。舉國之農田、山林、水產、畜牧,料量其土宜,講求其進步改良焉。五曰工局。司舉國之制造機器技術,特許其新制而鼓勵之。其船舶市場、新造之橋梁、堤岸、道路咸屬焉。六曰商局。舉國之商務、商學、商會、商情、商貨、商律,專任講求激勵之。七曰鐵路局。舉國之應修鐵路,繪圖定例權限咸屬焉。八曰郵政局。舉國皆行郵政,以通信命。各省府縣鄉,咸立分局,并電線屬焉。九曰礦務局。舉國之礦產、礦稅、礦學屬焉。十曰游會局。凡舉國各政會、學會、教會、游歷游學各國會,司其政律而鼓舞之。十一曰陸軍局。選編國民為兵,而司其教練。十二曰海軍局。治鐵艦練軍之事。
十二局設,庶政可得而舉矣。然國政之立,皆以為民,民政不舉,等于具文而已。夫地方之治,皆起于民。而自縣令之下,僅一二簿尉雜流,未嘗托以民治。縣令任重而選賤,俸薄而官卑,自治獄催科外,余皆置之度外。其上乃有藩臬道府之轄,經累四重,乃至督撫,而后達于上。藩臬道府,拱手無事,皆為冗員,徒增文書費厚祿而已。一省事權,皆在督撫。然必久累資勞,乃至此位。地大事繁,年老精衰,舊制且望而生畏,望其講求新政而舉行之,必不可得。向者學堂農商之詔累下矣,而各直省,多以空文塞責,亦可見矣。日本以知縣上隸于國。漢制百郡,以太守上達天子。我地大不能同日本,宜用漢制。每道設一民政局,妙選通才,督辦其事。用南書房及學政例,自一品至七品京朝官皆可為之。準其專摺奏事,體制與督撫平等。用出使例,聽其自辟參贊隨員,俾其指臂,收得人之助。其本道有才者,即可特授。否則開缺,另候簡用,即以道缺給之。先撥厘稅,俾其創辦新政。每縣設民政分局。督辦派員,會同地方紳士治之。除刑獄賦稅,暫時仍歸知縣外,凡地圖、戶口、道路、山林、學校、農工商務、衛生警捕,皆次第舉行。三月而備其規模,一年而責其成效。如此則內外并舉,臂指靈通,憲章草定,奉行有準,然后變法可成,新政有效也。若夫廣遣親王大臣游歷,以通外情;大譯西書,游學外國,以得新學;厚俸祿以養廉恥;變通科舉以育人才,皆宜先行者。猶慮強鄰四逼,不能容我從容圖治也。且我民窮國匱,新政何以舉行?聞日本之變法也,先行紙幣,立銀行,財泉流通,遂以足維新之用。今宜大籌數萬萬之款,立局以造紙幣。各省分設銀行。用印度田稅之法,仿各國印花之稅。我國地大物博,可增十倍。然后郡縣遍立各種學堂,沿海急設武備學院,大購鐵艦五十艘,急練民兵百萬。則氣象丕變,維新有圖,雖不敢望自強,亦庶幾可以自保。臣愚夙夜憂國,統籌大局,思之至詳。其能舉而行之,惟皇上之明;其不能舉而行之,惟諸臣之罪。
光緒帝覽之,指其篇中“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及不忍見煤山前事”等語,謂軍機大臣曰:“康某何不顧死生乃爾,竟敢以此言陳于朕前耶?”然亦不之罪。仍命總署王大臣,自后康某如有條陳,當即日呈遞,毋許格。并宣取康所著《日本變法》、《俄大彼得傳》等書。是時康知己將任用,復百端陳說于翁同之門。翁為其所動,交章推薦,至謂康有為之才,過臣百倍,請舉國以聽。于是光緒帝用康之心益堅。顧康之所求者,變法也。使法雖變而不統籌全局,則必以不得要領以止。于是復上一疏,詳論天下之勢。
疏上,下總署議,遷延不復。催之,仍不復。而俄以德占膠州為藉口,欲強租旅順、大連灣之事,又相逼而來。光緒帝益知不變法,不能立國,惟奕則屢以諫阻,謂祖宗之法不可變。光緒帝曰:“今祖宗之地,且將不保,何有于法?”因令奕告西后曰:“我不能為亡國之君,若不予我以權,寧遜位。”西后聞之,滋不悅。然知其志之決,乃使奕以辦事不阻之意復之。是年四月,奕適以病歿。翁同輔政,銳志改革。御史楊深秀、侍讀學士徐致靖,又相繼上書,請定國是。光緒帝乃白西后,召軍機全堂,于四月二十三日,下定國是之詔,以宣示天下。詔曰:
數年以來,中外臣工,講求時務,多主變法自強。邇者詔書數下,如開特科,汰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學堂,皆經再三審定,籌之至熟,甫議施行。惟是風氣尚未大開,論說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憂國,以為舊章必應墨守,新法必當擯除。眾喙嘵嘵,空言無補。試問今日,時局如此,國勢如此,若仍以不練之兵,有限之餉,士無實學,工無良師,強弱相形,貧富懸絕,豈真能制梃以撻堅甲利兵乎?朕惟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極其流弊,必至門戶紛爭,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積習,于時政毫無補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沿襲,譬之冬裘夏葛,勢不兩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臣工,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憤為雄,以圣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采西學之切于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專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襲其皮毛,毋競騰其口說,總期化無用為有用,以成通經濟變之才。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著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會同妥速議奏。所有翰林院編檢各部院司員,大門侍衛,候補候選道府州縣以下,及大員子弟,八旗世職,各省武職后裔,其愿入學堂者,均準入學肄習,以期人才輩出,共濟時艱。不得敷衍因循,徇私援引,致負朝廷諄諄之至意。
詔既下,海內士夫見之,知此后一切維新,皆基于此,且決康有為之必將召見。至二十八日,果以徐致靖之保舉,召見于頤和園之仁壽殿,奏對良久。見后,授以總理衙門章京,所行新政,多顧問焉。于是京外各官,附康者日眾,于是始有新黨舊黨之稱。新黨之最矯矯者,曰梁啟超、楊銳、劉光第、譚嗣同、林旭。梁于五月十五日召見,命進呈所著《變法通議》。大加獎勵,謂不愧為康之高弟子,因賞給六品銜,令辦理譯書局事務。楊銳、劉光第,為湖南巡撫陳寶箴所保,譚嗣同為侍讀學士徐致靖所保,林旭為康有為之弟子故,于七月二十日特加四品卿銜,令入軍機,參預新政。參預者,用日本維新置參預官于宮中之義也。其時凡關于新政奏折,皆交四卿閱之。頒發諭旨,皆令四卿擬之。雖舊臣盈廷,悉置不問,惟以國政系于四卿。故論四卿信任之專,名為章京,實則宰相云。
雖然,新黨既任用矣,夷考其時,改革之事,非一無可觀者也。因擇而錄之如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