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再至南昌。武宗駕尚未還宮,百姓嗷嗷,乃興新府工役,檄各院道取濠廢地逆產,改造貿易,以濟饑代稅,境內稍蘇。嘗遺守益書曰:“自到省城,政務紛錯,不復有相講習如虔中者。雖自己舵柄不敢放手,而灘流悍急,須仗有力如吾謙之者持篙而來,庶能相助更上一灘耳。”泰州王銀服古冠服,執木簡,以二詩為贄,請見。先生異其人,降階迎之。既上坐,問:“何冠?”曰:“有虞氏冠。”問:“何服?”曰:“老萊子服。”曰:“學老萊子乎?”曰:“然。”曰:“將止學服其服,未學上堂詐跌掩面啼哭也?”銀色動,坐漸側。及論致知格物,悟曰:“吾人之學,飾情抗節,矯諸外;先生之學,精深極微,得之心者也。”遂反服執弟子禮。先生易其名為“艮”,字以“汝止。”
進賢舒芬以翰林謫官市舶,自恃博學,見先生問律呂。先生不答,且問元聲。對曰:“元聲制度頗詳,特未置密室經試耳。”先生曰:“元聲豈得之管灰黍石間哉?心得養則氣自和,元氣所由出也。《書》云‘詩言志’,志即是樂之本;‘歌永言’,歌即是制律之本。永言和聲,俱本于歌。歌本于心,故心也者,中和之極也。”芬遂躍然拜弟子。
是時陳九川、夏良勝、萬潮、歐陽德、魏良弼、李遂、舒芬及襲衍日侍講席,而巡按御史唐龍、督學僉事邵銳,皆守舊學相疑,唐復以徹講擇交相勸。先生答曰:“吾真見得良知人人所同,特學者未得啟悟,故甘隨俗習非。今茍以是心至,吾又為一身疑謗,拒不與言,于心忍乎?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舍沙以求金為也。”當唐、邵之疑,人多畏避,見同門方巾中衣而來者,俱指為異物。獨王臣、魏良政、良器、鐘文奎、吳子金等挺然不變,相依而起者日眾。
十有六年辛巳,先生五十歲,在江西。
正月,居南昌。
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先生聞前月十日武宗駕入宮,始舒憂念。自經宸濠、忠、泰之變,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出生死,所謂考三王,建天地,質鬼神,俟后圣,無弗同者。乃遺書守益曰:“近來信得致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矣。”一日,先生喟然發嘆。九川問曰:“先生何嘆也?”曰:“此理簡易明白若此,乃一經沉埋數百年。”九川曰:“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認識神為性體,故聞見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復奚疑?”先生曰:“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墓為祖墓者,何以為辨?只得開壙將子孫滴血,真偽無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圣圣相傳一點滴骨血也。”又曰:“某于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先生自南都以來,凡示學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為本。有問所謂,則令自求之,未嘗指天理為何如也。間語友人曰:“近欲發揮此,只覺有一言發不出,津津然如含諸口,莫能相度。”久乃曰:“近覺得此學更無有他,只是這些子,了此更無余矣。”旁有健羨不已者,則又曰:“連這些子亦元放處。”今經變后,始有良知之說。
錄陸象山子孫。
先生以象山得孔、孟正傳,其學術久抑而未彰,文廟尚缺配享之典,子孫未沾褒崇之澤,牌行撫州府金溪縣官吏,將陸氏嫡派子孫,仿各處圣賢子孫事例,免其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學道送學肄業。
按象山與晦翁同時講學,自天下崇朱說,而陸學遂泯。先生刻《象山文集》,為序以表彰之。席元山嘗聞先生論學于龍場,深病陸學丕顯,作《鳴冤錄》以寄先生。稱其身任斯道,庶幾天下非之而不顧。
五月,集門人于白鹿洞。
是月,先生有歸志,欲同門久聚,共明此學。適南昌府知府吳嘉聰欲成府志,時蔡宗兗為南康府教授,主白鹿洞事,遂使開局于洞中,集夏良勝、舒芬、萬潮、陳九川同事焉。先生遺書促鄒守益曰:“醉翁之意蓋有在,不專以此煩勞也。區區歸遁有日。圣天子新政英明。如謙之亦宜束裝北上,此會宜急圖之,不當徐徐而來也。”
庚辰春,甘泉湛先生避地發履冢下,與霍兀崖韜、方叔賢同時家居為會,先生聞之曰:“英賢之生,何幸同時共地,又可虛度光陰,失此機會耶?”是秋,兀崖過洪都,論《大學》,輒持舊見。先生曰:“若傳習書史,考正古今,以廣吾見聞則可;若欲以是求得入圣門路,譬之采摘枝葉,以綴本根,而欲通其血脈,蓋亦難矣。”至是,甘泉寄示《學庸測》,叔賢寄《大學》、《洪范》。先生遺書甘泉曰:“隨處體認天理,是真實不誑語。究兄命意發端,卻有毫厘未協。修齊治平,總是格物,但欲如此節節分疏,亦覺說話太多。且語意務為簡古,比之本文,反更深晦。莫若淺易其詞,略指路徑,使人自思得之,更覺意味深長也。”遺書叔賢曰:“道一而已。論其大本一原,則《六經》、《四書》無不可推之而同者,又不特《洪范》之于《大學》而已。譬之草木,其同者生意也;其花實之疏密,枝葉之高下,亦欲盡比而同之,吾恐化工不如是之雕刻也。君子論學固惟是之從,非以必同為貴。至于入門下手處,則有不容于不辨者。”先是倫彥式以訓嘗過虔中問學,是月遣弟以諒遺書問曰:“學無靜根,感物易動,處事多悔,如何?”先生曰:“三言者病亦相因。惟學而別求靜根,故感物而懼其易動;感物而懼其易動,是故處事而多悔也。心無動靜者也,故君子之學,其靜也常覺,而未嘗無也,故常應常寂,動靜皆有事焉,是之謂集義。集義故能無祗悔,所謂‘動亦定,靜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靜其體也,而復求靜根焉,是撓其體也;動其用也,而懼其易動焉,是廢其用也。故求靜之心即動也,惡動之心非靜也,是之謂動亦動,靜亦動,將迎起伏相迎于無窮矣。故循理之謂靜,從欲之謂動。”六月,赴內召,尋止之,升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遂疏乞便道省葬。
六月十六日,奉世宗敕旨,以“爾昔能剿平亂賊,安靜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茲召用。敕至,爾可馳驛來京,毋或稽遲。”先生即于是月二十日起程,道由錢塘。輔臣阻之,潛諷科道建言,以為“朝廷新政,武宗國喪,資費浩繁,不宜行宴賞之事”。先生至錢塘,上疏懇乞便道歸省。朝廷準令歸省,升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按《乞歸省疏》略曰:“臣自兩年以來,四上歸省奏,皆以親老多病,懇乞暫歸省視。復權奸讒嫉,恐罹曖昧之禍,故其時雖以暫歸為請,而實有終身丘壑之念矣。既而天啟神圣,人承大統,親賢任舊,向之為讒嫉者,皆以誅斥,陽德興而公道顯。臣于斯時,若出陷阱而登之春臺也,豈不欲朝發夕至,一快其拜舞踴躍之私乎?顧臣父老且病,頃遭讒構,朝夕常有父子不相見之痛。今幸脫洗殃咎,復睹天日,父子之情,固思一見顏面以敘其悲慘離隔之懷。況臣取道錢塘,迂程鄉土,止有一日。此在親交之厚,將不能已于情,而況父子乎?然不以之明請于朝,而私竊行之,是欺君也;懼稽延之戮,而忍割情于所生,是忘父也。欺君者不忠,忘父者不孝:故臣敢冒罪以請。”
與陸澄論養生:“京中人回,聞以多病之故,將從事于養生。區區往年蓋嘗斃力于此矣。后乃知養德、養身只是一事。元靜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謹恐懼而專心于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老子、彭篯之徒,乃其稟賦有若此者,非可以學而至。后世如白玉蟾、丘長春之屬,皆是彼所稱述以為祖師者,其得壽皆不過五六十。則所謂長生之說,當必有所指也。元靜氣弱多病,但宜清心寡欲,一意圣賢,如前所謂‘真我’之說;不宜輕信異道,徒自惑亂聰明,斃精竭神,無益也。”
八月,至越。
九月,歸余姚省祖瑩。
先生歸省祖瑩,訪瑞云樓,指藏胎衣地,收淚久之,蓋痛母生不及養,祖母死不及殮也。日與宗族親友宴游,隨地指示良知。德洪昔聞先生講學江右,久思及門,鄉中故老猶執先生往跡為疑,洪獨潛伺動支,深信之,乃排眾議,請親命,率二侄大經、應揚及鄭寅、俞大本,因王正心通贄請見。明日,夏淳、范引年、吳仁、柴鳳、孫應奎、諸陽、徐珊、管州、谷鐘秀、黃文渙、周于德、楊珂等凡七十四人。
十月二日,封新建伯。
制曰:“江西反賊剿平,地方安定,各該官員,功績顯著。你部里既會官集議,分別等第明白。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還兼兩京兵部尚書,照舊參贊機務,歲支祿米壹千石,三代并妻一體追封,給與誥卷,子孫世世承襲。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準兵部吏部題。”差行人赍白金文綺慰勞。兼下溫旨存問父華于家,賜以羊酒。至日,適海日翁誕辰,親朋咸集,先生捧觴為壽。翁蹙然曰:“寧濠之變,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難平矣而卒平。讒構朋興,禍機四發,前后二年,岌乎知不免矣。天開日月,顯忠遂良,穹官高爵,濫冒封賞,父子復相見于一堂,茲非其幸歟!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幸,又以為懼也。”先生洗爵而跪曰:“大人之教,兒所日夜切心者也。”聞者皆嘆會遇之隆,感盈盛之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