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逐本兵巧竊大權 圖居攝奸謀叵測
膻腥穢中原,四海盡戎馬。
滁和挺真人,風雷戰于野。
赳赳多干城,帷幄足賢者。
戈揮采石潰,金陵破摧瓦。
長繩系名王,三吳拜王化。
旋師殲荊楚,戰血湖成赭。
運窮嗟丑虜,委手棄華夏。
瞿唐險阻失,明氏屋其社。
九有旋底平,勛業凌煙寫。
回念創業勞,櫛沐豈云假。
垂統山岳奠,萬世稱孤寡。
何物掃除役,狂圖思躍冶。
荼毒空忠貞,覬覦在天下。
終自取誅夷,頸血都城灑。
我太祖高皇帝,百戰以有天下,艱苦備嘗。其后圣神代作,都能得天得民,故雖寇盜也時起,終不能亂天下。就是肘腋之奸,武臣如石亨、仇鸞,思篡奪不得。內臣如曹吉祥、劉瑾,思篡奪也不得??催@光景,人也該息了邪心了。不枓魏忠賢行事,他雖自辯說沒篡奪的肚腸,卻也有了篡奪的局面。
話說魏忠賢以一賤類,享極富貴,便當感激圣恩。當圣體違和,便當與侯巴巴維持調護,這也是感恩圖報。到圣上病篤,便當啟請圣上,召今上入宮視疾。再因輔臣九卿入大內問安,便當與他們商議道:“如今圣上疾甚,又無儲嗣,朝廷之上,政務紛紜,無人總攬。今上誼屬嫡弟,當暫署機務,預定了名位,絕外藩非望之心,且不至荒廢朝政。”這也見心在社稷,可表白他無利天下之心。豈知他顛倒錯亂,因今上在信藩時,嘗讓還賠地,忠賢掠為己功。今上溟渤之度,也不在心,他卻恐怕今上不平,又且窮兇極惡,預料圣上必知。若今上御極,必又有一番人,分他恩寵。故此把擁立念頭歇起,還只在外面分布黨羽,希圖非望。九邊淮上,已差出許多心腹內監了,卻又差一個心腹內監涂文甫,清查戶工二部錢糧,竟出來坐了戶工二部大堂,抑勒司官行屬官禮奉差的囗囗囗說要節省,反又逼迫二部起建衙門,已用價三千余兩,買了一所房屋興工,卻又嫌窄小,又復另行強買寧安長公主賜宅改建,花費錢糧萬余。總是忠賢植黨,遂至生事。邊兵錢糧處所,都已布有多人,卻又要逼去了兵部尚書,移來與崔呈秀做,便差了些人,繞霍司馬私宅緝訪,要緝他私通關節。你道一個魏忠賢,挾著圣旨來,要封公尚且不肯。甚人敢來請托?又差人到部中查他錯誤公事,無奈他歷任未久,沒奈何用強,要拿他長班家人,羅織他,卻虧輔臣暗揭他心事道:“他已求去了,這是何等時?還做這等事。”這邊霍司馬上疏乞休,他就把他奪了職。只是這時候呵:
寶氣填空鼎欲成,百僚憂國盡心驚。
誰知一拂奸臣意,未許攀髯淚雨傾。
他又在里邊與李永貞這一干計議,一邊待要學趙高模樣計較道:“圣上脫就賓天,且叫侯巴巴在里邊哄住這些嬪妃等,他問安的依然問安,進膳的依然進膳,進藥餌依然進藥餌。外邊百官問候的,也只憑爺口里,且撩住緩緩行事?!庇忠贿呌执龑W王莽的故事,且捧一個孺子嬰,先攝了位,看眾心若服,便可即真,那忠賢便待思量居攝。只見百官在乾清門問安,便著人請過這幾位相公來,要探他們口氣。道:“如今圣上不豫,時時昏沉不醒,那里理得機務?但是尋常糾劾升遷,也只有例,不甚打緊,苦是奴酋時常來騷擾寧錦地方,貴州安家又不平靖,延綏等處套虜又不時發動,這須是緊急軍情,不可延緩的。這怎么處?須是皇后垂簾聽政。若不,列位先兒商議,幫著咱暫理這萬機,何如?”他也猜得這些輔臣,也自唯唯的。不知這些大臣,他平日雖不與他立異,卻就似陳曲逆狄梁公委蛇觀變,他復漢興唐之心,自在小事糊涂,大事斷不糊涂。居攝是篡位的起腳,怎容得他?自須抵死與爭的了。此時都待發言,只見施相公毅然道:“若論居攝,景泰時自有例,當是親王。若老先生以異姓為之。怕無以服天下之心,且把從前為國忠心都泯沒了?!敝屹t聽了,不覺兩面通紅,拂然不悅。道:“施先生,咱待你浙人不薄,怎這件事便不相容?”竟走入禁中去了。這邊各位相公,見他立意不端,都各具揭問安,就請召今上入禁視疾。那邊崔呈秀見閣臣執意不從居攝,這些各官也都誹誹揚揚議論,料道事做不來,恐怕貽累族滅,也就不敢入禁中。忠賢在里邊,不過是侯巴巴,他是個婦人,計較得些甚來?止有那李永貞、劉若愚、李朝欽,這幾個在里面打團團兒商量,意待用強,竟自傳了旨道:“著他暫理萬機?!币粋€臨朝,這些百官都不來,卻又掃興。叫聲這些文武中不服他,向禁中捧出一個信王來,像南城故事,豈不身家不保?若是不做,只是已做了個大蟲,張牙露爪,說不吃人,那個肯信?也都擔當不住,決絕不下。只是弄得魏忠賢想起皇帝好做,也便心熱一回,又想起外邊這些人不容,又焦燥一回,又聽得侯巴巴傳來:“圣上又一會發昏哩?!庇只艔堃换?,真好似觸藩的羝羊,熱鍋上的蟻子,胡思亂思的略略計議,便一日半日。到二十二日晚,仙馭已上升了。正是:
五云深擁六龍車,淚灑宮娃濕絳紗。
日暮西陵山色里,令人愁詠后庭花。
此時不免哀動六宮,外邊輔臣各官已便知得。工部便已在外邊計議梓宮,及皇陵諸事,禮部便已檢查舉哀即位儀注,戶部也思量要備辦協濟銀兩。才天明,已都群聚在隆道閣前,只見里面那魏忠賢巴明不曉,已差人找尋崔家。這邊百官中,有那直戇的道:“又不是崔家的事,怎么獨尋催家?”又有那詼諧的道:“老子叫孩兒怎不去?”一連尋上幾次,也不知出袖中禪詔,還要行邪謀哩;也不知他思量著似史彌遠立宋理宗,召沂靖王府王子妄思援立哩;也不知他思著在里邊預定赦書條款,還要加恩客魏二氏,還要把三案群賢廢錮的,不與開釋追比的,不與原免哩。那崔尚書腳兒趄趄的也待往里邊走,只見這些百官,嘈雜起來,一齊道:“今日圣上賓天,天下無君,以德以分,唯有迎立信王作天子,沒甚私議。有話當面講,不是一個崔家獨說的?!币黄宦?,驚得來叫的內侍往里便跑。一個崔尚書羞慚滿面,腿抬也抬不動。這里閣臣與英國公張維賢等,九卿周應秋等,兩衙門俱各具箋今上勸進。一面閣臣等斟酌遺詔,傳布天下;一面禮部呈進自藩邸承正統,以弟承兄的儀注,令欽天監擇時日,也不由魏忠賢做主。那魏忠賢見事做不來,便也捱身勸進,冒著定策的功以圖后舉。正是:
高皇百戰有遐方,代有明君衍慶長。
卻笑奸雄妄圖度,止嬴身死與家亡。
大抵我朝二祖身親行陣,幾濱危殆,才得有天下,豈可從容在肘腋奪之。且天挺圣神,正四海仰見中興之治,亦非忠賢所得動搖。只是這六年間植黨設謀,祗成磔身罪狀。這正是:
枉作千年計,難辭一日誅。
畢竟眾朝臣如何擁翊圣君,忠賢此后作何勾當,且聽下回分解。
不軌之事,形跡未露,嘗為之稱誣。不知魏良卿朝審時,有云居攝一事,實呈秀所
阻,不則不至有今日矣!則居攝實魏家所愿行,但呈秀果阻,則良心猶有不死之地。宜
乎多延其嗣,而報之以不覆宗也。
第三十二回 侯魏攘竊大內寶 臣僚擁立圣明君
東魯游麟,中原儀鳳,漳河寶璽凝光。還河清如練,九曲澄黃。時際中興,都教天
地盡呈祥。分明預兆,時和歲稔,物阜民康?!?寶扇雙開雉尾,云聯閭闔,風引御爐香。
璃陛衣冠濟濟,鴛鷺蹌蹌俯首。濟瞻天日,抒精誠上翊新皇。同祝頌少年天子,永固苞
桑。
--右調《慶清朝?!?
天開圣明,預以禎祥兆之,故當忠賢播虐之時,虔蜀土酋作亂,青齊蓮妖弄兵,生民荼炭,朝廷之上漸不成朝廷。卻又禎祥疊見,山東麒麟生,河南鳳凰見,寶璽出于漳河岸中。萬歷末年,黃河清了三日,人都不曉天心何故,不知寶為今日圣明做了先兆。
話說忠賢當日自恃布置已定,這些心腹小人又奉承他。到那幾日,哄他說做皇帝日子近了,稱他做千歲、九千歲,也便尋常。又有的稱道九千九百九十九歲,這都是小人的可笑處,他卻就認這皇帝在眉毛上了。不期一個居攝做不成,在那大行皇帝喪次,看這些妃嬪哭哭叫叫,倒也過了。一靜坐便覺垂首喪氣。這些,李永貞一干,也自來開解道:“爺且莫忙,事體還在。如今吳淳夫見管工部,田吉見管刑部,李夔龍見協理院事,霍維華去了,便叫會推了崔呈秀,還有幾個也都聽爺。穿鼻的是六卿,端只在爺門下,其余各鎮守仍舊只有新爺從龍的舊臣,是徐應元,爺可下氣與他結交。一結交他,也料不敢與爺相對,這爺的聲勢,端只與當日一般?!蔽褐屹t只是好生不快。只是那邊侯巴巴來問消息,忠賢道:“已定,信爺即位了?!蹦沁吅畎桶吐牭?,也便焦燥起來。道:“原先說魏爺居攝,咱娘兒們還有好處。如今是信爺,信爺須不用我乳了,連這宮里料也不是我安身處所了,待他趕出去時,自家積趲的也帶不得,不如趁這亂,把宮中的寶貝也帶他些出去,也不失做個財主婆?!北闳ネㄖ顕d來搬運。那侯國興卻也會算計的,道:“如今天啟爺崩,那個不知道咱娘兒們沒了靠山,料不怕咱,進去搬運被人拿了,怎么樣處?不若勾引著魏良卿去,若做出來,須有他伯伯支撐?!本腿ヒ娢毫记涞溃骸胺讲盼夷赣H著人來說,宮中寶貝多得緊,因圣上駕崩,忙忙的都沒人管,叫咱去拿些。我想宮中寶貝既多得緊,料我一個也拿不盡,不若我兩個打伙去拿些。錢財是容易有的,寶是難得的?!惫回斃麆尤?,魏良卿便也欣然同去。一個央及母親相厚的內官傳遞。一個叫伯伯名下內官搬移,不一日把里邊寶貝搬去十分六七。那些管庫的管宮的,看著侯國興也待拿他,只見這里有個魏良卿在,又道不要惹他,攬這空頭禍。后邊若做出來時,天理人心,料累不得咱們,任他搬移,不敢做聲。正是:
不能竊位稱天子,卻效攘金敵國家。
不說這兩個盜了宮中寶藏,歡歡喜喜自去做守錢虜了。只是這邊施相公先期著禮部把即位與哭臨的儀注送入禁中,著管理禁軍、叉刀圍子手官,督領所管士卒,俱自皇城內直擺到皇城外,以備不虞。仍叫禮部具賀即位表文,明日文武大小官躬進。只見到了第二日,百官早已齊至。只見:
轆轆動春雷,三市走趨朝車騎。輝輝飛紫電,六街集待漏燈光。旌旗拂露,云生五
色拱金鸞。戈戟橫空,霜滿一街連玉砌。恬象舞舜階百獸,銅螭開閭闔千門。朱裳貝帶
鵕(義鳥)冠,蹌濟走兩班鹓鷺。寶劍金盔(犭唐)猊鎧,猙獰擁萬隊貔貅,直是趨赴,
盡萬國冠裳人物,極一時俊乂。
先是閣臣宗伯至今上邸中,躬引法駕至柩前受了遺詔。詔上無非是受命繼統之事。大意云:“大行皇帝以東事焦勞,不獲躬享三殿于落成。今上文武圣神,遵兄終弟及之制宜,纘承正統。天下官民以日易日月之制,不禁民間旨樂嫁娶。藩府撫按等官差人進香,不得擅離職守。”讀完了遺詔,簇擁今上受了遺以冕服,拜了天地,拜了祖宗,然后御極。只見:
管弦嘹亮,樂聲間漏聲俱來,篆縷氤氳,爐煙共曉煙并起。雙垂紫袖,幾多紅粉繞
金輿。高卷珠簾,一片祥光凝寶座。龍袞新一時氣象,虎伏罄百職歡呼,共祝有道之長,
齊瞻天日之表。
各官拜賀俱畢,今上入喪,次行哭臨禮。以后閣臣率大小百官朝夕入哭。差官赍詔各王府告哀,又差官赍遺詔頒告各省兩直,輔臣擬即位赦款。凡一應文武職官,因詿誤斥謫的、為民的,準與冠帶閑住;閑住的,準與致仕。當時為觸惱魏忠賢削奪的,也還有不得在恩例哩。凡一應錢糧,久經比追,家產盡絕的,也查勘減免。當時為觸惱魏忠賢懸坐的,也還有不得與恩赦哩。凡一應真正強盜人命,謀反大逆,子殺父、孫謀殺祖父母、妻殺夫,俱不得混赦。其余雜犯,死罪俱得減釋。當日以觸惱魏忠賢坐罪的,如耿副使、胡副使、李主事、方御史、惠給事、李都督,俱不得稍從末減,有例當開俸。有司不肯為他題本,開俸如撫寧侯朱國弼樣子。正是:
至治在無為,明皇事恭默。
齒冷笑大奸,思將大明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