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竇氏女遣仆尋夫
詩曰:
假惺惺前生夜債,
黑暗暗今生禍胎。
意茫茫風(fēng)流黃海,
都只為些性事情。
癡情兒公心公意,
那知道難容安排。
思量起黃如枯柴,
赤紅的十付面皮。
火熱的一付心腸,
猛然間涼如冰海。
這一二妃興譜,單說竇夫人尋夫的故事。且說張公子,將妙姑盡力盤桓了一回,弄得妙姑發(fā)亂釵橫,淫水濫下至精泄之際,妙姑倦乏,身體昏昏,公子向盤中,拿了一個糖食素果,放在妙姑口內(nèi),回身幾石幾上落下來了一枝桃花,公子拾起,拿在手中,將酒斟上了一杯,飲了一口,又將妙姑身體上下看了一遍,把那一枝桃花,插在妙姑玉洞以里,坐在一旁連飲了三杯,叫道:「仙妙姑口唱一絕,妙姑你若能序上一首,我就將你放下柄來,小生也不從仙姑玩耍,何如?」
妙姑說:「愿聞。」
公子乃作詩一首,遂口念來。
詩曰:
一枝桃花玉洞開,
仙露點點水自來;
有朝花落結(jié)成了,
八月中秋看紅白。
明公,此詩末兩句,乃張才一生之夸妙姑,后來生子得中狀元,正是這八月中秋看紅白一句,這花落二字,大有不吉,正應(yīng)在張才三月而死。閑言不必多敘。且說妙姑聽罷,仰臥石幾上了,口念四句。
詩曰:
玉洞門前桃花開,
不許小僧進(jìn)門來;
有朝若入僧舍里,
玉戶緊閉不放回。
公子聞詩,甚服妙姑之才,心滿意足,即忙將玉肌上帶子得解開。
妙姑金蓮落地,他自己回手,將那枝桃花拔出,起得身來叫道:「郎君,你可就得依從我了。」
公子說:「情愿聽命。」
妙禪說:「先及我穿上中衣。」
公子聞言,摟抱在懷,將妙姑的中衣與他穿上,妙姑將花枝用汗巾拭了拭,說道:「郎君銜于口內(nèi)。」
公子便將花枝銜于口中,還得郎君自己涸褲來。公子聞言,將腰帶解開,方才涸,只見老道姑進(jìn)園而來。
一眼看見,便問:「徒兒,你也腰中帶的什么東西?」
公子即忙將褲提上答道:「無有什么東西。」
老道說:「我不信,怎么合個搗芥錘子,吊的悠悠打打的。」
妙姑一旁答道:「師父不知,妹妹出家,一來知道師父好吃芥菜,帶了這個芥菜錘來,早晚好搗些芥菜汁,與師父就待就待。」
老道姑說:「好,早晚你可拿出來我使使。」
妙姑說:「可自然么?」
老道姑說:「這天已過午了,回房用齋去。」
妙姑說:「師父你且回庵去,妹妹在此送要還席。」
老道姑說:「無有牙,我呢喇呢喇也好。」
言罷就坐,坐下,老道姑說:「二徒弟,你待擺個什么酒席,我也暗著吃點何如?」
妙姑說:「師父,吃不得了,無了牙了!」
妙姑見他師父不去,遂丟了個眼色叫道:「妹妹,我這心內(nèi)饑渴,咱用齋去罷!」
公子方才起身,隨妙姑而來,妙姑一手拉住公子,說道:「暫且饒你一時,若到房中,可得還席。」
二人又說又笑回房去了。
張公子一同道姑陳妙襌,
手拉手離了這座桃花園,
自今后公子成了妙襌夫,
他二人結(jié)成一對并頭蓮,
妙襌女貪戀公子身不離,
張公子貪戀妙姑永不還,
他二人自晝黑夜顛鸞鳳,
他二人起居坐臥一處眠,
且不言二人庵中風(fēng)流事,
急回來忙將竇氏說一番。
話說二人,在此庵中,男貪女愛,坐臥不離,日夜得做那些美事。公子在此,如同身入月宮,永不想著還家,這節(jié)書交代明白。
且說公子家中夫人竇氏,自從公子出門,日日掛念,到了四天上,打發(fā)家人牽著馬匹,來向會上接,遍地尋找,并無見面,只得細(xì)細(xì)的訪問,又尋了一日,會也完了,人也散了,還是無曾問著,只得回家,報知竇氏,竇氏暗暗思想,這事卻也出奇的緊。
竇氏聽得道,心內(nèi)不自然。
低頭細(xì)細(xì)想,暗暗用心參。
好好一個人,去了不見還。
年紀(jì)雖不大,出門也不晚。
至今不回報,叫人掛心間。
莫不是少年心性無主意,
遇著那光棍奔了去賭錢。
他又一回念說:「走了去賭錢,他自幼不好這一件事,莫不是朋友約他去吃酒,也不能去許多日子,難道說吃酒得等六七天。」
又一回念說:「走了。」
想必是少年帶著風(fēng)流性,
貪戀那娼妓女子好容顏,
不就是那里遇著風(fēng)流女,
引了去藏在家中不放還,
臨行時妾身也曾囑咐你,
你怎么忘了苦口是良言,
竇氏女千思萬想心掛欠,
不由得又將家人叫一番。
但不知竇氏心中待怎樣,且聽那下一回里接前言。
第十四回 眾家人庵堂間主
詩曰:
一朵名花占上界,
由來不許雪霜侵,
枝頭雖有金鈴在,
蝶使蜂王枉自尋。
四句閑言敘過。話說竇氏思想了一回,即忙吩咐了幾名家人,向四外村莊細(xì)細(xì)訪問,又訪問了三四日,并無音信。竇氏驚疑不定,每日茶飯懶吃,走來走去,悶悶無聊。
這日正坐,忽聽執(zhí)板響喨,急命丫鬟說道:「你去將那算命請來,我要與你少爺推算推算。」
丫鬟聞言,出了府門。不多時,將那算命引進(jìn)了內(nèi)宅,坐在房門以外,竇氏坐在房門以內(nèi),吩付丫鬟拿了一杯茶來,與算命吃,便問:「太太是待算男命,可是算女命呢?」
竇氏說:「算男命。」
算命說:「合八字來,待我算算。」
竇氏乃將一十八歲,三月十五日子時降生的,八字合出,只見那算命一手彈著鼓皮板子,就算起來了。
算命聽八字,耳朵一指萌!
口還未話說,先定吉合兇。
尊了聲太太,我算卦最靈。
八字準(zhǔn)不差,我就算得清。
或是算父母,或是算夫妻。
或是算壽限,或是算官星。
一切有定數(shù),自來不奉承。
這八字一十八歲生得好,
他本是丙辰年來屬大龍,
三月里本是一個戊辰時,
十五日甲子又是子時生,
這八字自幼生來就主貴,
不用他念書自然有功名,
我算他十六歲上無父母,
我算他一妻一妾把身榮。
竇氏說道:「時下他只一房妻室,并無別人。」
算命說:「不用哄我,這八字里造就得了,理有個嬌好美女把身從。」
竇氏問道:「你再算算他兒女幾個?」
算命捏算了一回,說道:「論八字,今年就該生個子,可就是一層羅網(wǎng)將身蒙。」
竇氏說:「你再算算他的壽限。」
那算命又推算了一回,說道:「不好!論八字千年就得大運終,大約著合亡不出三月中。」
那算命無心說出一句話,嚇得竇夫人聞言倒在地下。
話說竇夫人,聽得說,不出三月就死,只嚇得一口驚痰,堵住了咽喉,倒在地下,使女丫鬟一見,即忙上前扶住,齊聲叫道:「太太不絕。」
前心拍了幾把,后心點了幾捶,只聽得咽喉內(nèi)吶了一陣,一口驚痰吐出;方才送上這口氣來。
那個瞎子聽著聲息不好,即忙倒個口來說道:「雖然是大運該終,內(nèi)中可有救星。」
有一個丫鬟近前問道:「有什么救星?你快快說來。」
瞎子說:「將他藏在家中,一百日不見妻女,自然躲過。」
竇夫人蘇醒過來,眼含痛淚,聽得明白,便問:「你再算算,他當(dāng)下身在何方?」
瞎子說:「你打一個時辰來,我與你捏算捏算,看看何如?」
竇氏抬頭一看,白日將落,乃打了一個申時,先生捏著指頭,推算推算,說道:「當(dāng)下不錯,向西四十里路,在一所大宅院,日日有女子陪伴,兩個月以內(nèi),還可出頭者。過了兩月,乃占著酉時的境界,就不見蹤影了。」
先生說罷,竇夫人命那丫鬟,支了卦錢,先生拿著明杖出門去了。竇夫人方才起身,丫鬟將他扶至房中,一頭倒在床上,就千思萬想,哭起來了。
竇夫人一頭倒在象牙床,
撲淋淋眼中落下淚兩行,
暗暗聲丈夫你向何處去,
叫妾身日日掛念不還鄉(xiāng),
算著你身在西方四十里,
算得你每日陪伴俊俏娘,
想必是閑花野柳將你戀,
不就是誰家女子將你藏,
你也曾思一思來想一想,
最不該十朝半月在外廂,
你若是在外有些好合歹,
叫我這少年寡婦怎么當(dāng),
竇夫人一哭一個肝斷腸,
眾丫鬟走進(jìn)房來迭茶湯。
話說竇夫人長呼短嘆,思想丈夫痛哭流涕,丫鬟端了飯來,夫人也不想吃,遂秉上燈燭,獨自寐寢,一夜不曾合眼。
第明早起,吩咐家人,多帶盤纏向西周圍四十里,不論宅里鄉(xiāng)紳,庵觀寺院,買賣客商,士農(nóng)工庶,細(xì)細(xì)的訪問。眾家聞言,遵命四十里訪問,這且不題。
且說公子與妙姑日日吃酒作樂,交歡云雨,這日正在房中,與妙姑攬抱一處,老道姑進(jìn)了禪房,說道:「徒兒,今日蘇州城中,雙竹巷中,張學(xué)富張公子家人,來此庵中,問他主人的下落,我說此庵中就俺師徒三人,并無男子,無人見你主人,那家不信,要親自進(jìn)來看肴。徒兒可肯叫他進(jìn)來么?」你說妙姑聞聽此言,如同是:
腹內(nèi)灌上一盆水,
懷中揣上三冬冰。
親熱的一個身子,一霎時,打在那涼水里一樣一般,坐在床上,就如癡迷了的一樣,他一聲也不言語。
老道姑不知內(nèi)中的情由,便叫道:「徒兒,是不愿叫他進(jìn)來尋找?」
公子一旁見妙姑那個面貌,紅變?yōu)榘祝鬃優(yōu)辄S,一霎時:
如同蓮花玉莖斷,
好似牡丹色退鮮。
公子一見,心如刀割,叫道:「姐姐放心,他就進(jìn)來尋找,你我俱是女子,他能找出男子來了不成!」
叫道:「師父,你去對那家人說罷,里邊還有我的兩個徒兒,并無男子。你若不信,親自里邊看驗。他來就來,不來就罷!」
老道姑聞言,出門去了。
妙姑一把抓住公子叫道:「親郎呀親郎,你可是戀我在此,你可是舍我而去。」
公子說:「仙姑放心,小生在此與仙姑作伴,如入郎苑月屈一般,戀愛仙姑,如同仙姑戀愛小生,是一樣的。若說離開,那心真如刀割肌肉的一樣。」
正說話間,進(jìn)來兩個家人,畢竟不知認(rèn)得張公子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貪奸淫勞身殞命
詩曰:
晝夜歡舞不彈勞,
兩下熱腸更難拋,
快刀難割連理肉,
恩情美意何日消。
四句閑言莫論。且說妙姑,聽公子之言,心中放寬了一步,叫道:「郎君,來人若是認(rèn)出你來,回家報于姐姐知道,咱二人姻緣可就不得長久了。」
公子說:「小生這樣打扮,他何能認(rèn)出。」
二人正然說話,進(jìn)來了兩個家人,東瞧西看,只見床上坐著兩個女姑,又上下的觀看,妙姑恐的一聲,喝曰:「何處的家人,焉敢無故至此?」
有一名家人說:「我乃是城中雙竹巷張府的家人,特奉竇氏太太之命,前來尋找主人下落。」
妙姑說道:「此庵原是女姑所居之地,你主人來此何為?」
說得二命家人,無言回答,逐出門去了。妙姑方才放心,一把拉住公子,叫道:「郎君,方才幾乎將我嚇殺也。」
妙襌女又把公子拉一把,
尊了聲好心郎君多嬌才,
你本是一顆明珠無價寶,
但恐怕無福消受兩分開,
聞聽得貴家人來相訪問,
嚇得我魂靈飛上望鄉(xiāng)臺,
你若是還家今日將我舍,
小奴家大約就是一死了,
從今后你我不得再相見,
如同是捧打鴛鴦兩分開,
妙襌女說了一套熱情話,
張公子尊聲仙姑放心懷。
妙姑言罷,公子說:「仙姑放心,小生與仙姑情投意合,就死于此地,也不與你相離。」
妙姑說:「多謝郎君美意。」
二人相偎相抱,又做美事。兩人一種之情,似漆投膠,不論日夜交舞不歇。
日月似箭,光陰如梭,不覺得就是三月有余,張公子面顏青慘,骨瘦如柴,身體怯弱,妙姑見此光景,日夜憂愁,尊道:「郎君,你我貪欲愛色,做得郎君身體這等不堪,我心甚是掛慮。自今以后,將這交媾的事兒,暫且推推,我與郎君抱養(yǎng)幾日,身體康健,再做美事。」
公子亦自覺身體不堪,遂用口應(yīng)承。妙姑自今日不近身,夜不解帶,專心與公子抱養(yǎng)身體。
那知公子貪色太甚,白日解悶,非是下奕,即是飲酒,略可戒止。若到晚上臥下,則陽物硬舉,耿耿不寐,身體難受。妙姑堅心典他戒床,又不肯犯,時久無奈,遂用摘花手與他探取,妙姑亦不犯惡,公子又如背邊餓鳥、乳下嬌兒,叫的妙姑心中難受,遂解下中衣,將那話拿入牝中,與他盛著。也是不依,公子身體自已敗壞,不覺真正是:
好似小孩戀乳母,
如同親娘哄嬌兒。
好歹的哄著公子睡下,便合那做賤的一樣,慢慢的將那話離了牝戶。公子若是睡醒,還是難受,妙姑則苦口解勸。公子仍是千般哀鳴,百般央計,妙姑無奈,還是將那話盛起來。
明公,貪色的若是如此,那有不死之理。
好一個風(fēng)流道姑陳妙襌,
如此的保養(yǎng)公子也是賢,
雖則是少年心淫情偏大,
想人生風(fēng)月之事誰不貪,
可惜的淫蕩無度失主意,
到此時思前容易退后難,
為情郎拿定主意淫心戒,
專心要保養(yǎng)公子身體安,
那如道公子得了傷腎病,
每夜里金鎗不倒病來纏,
妙襌女雖然誠心要保養(yǎng),
那知道病入膏肓實難痊。
但說妙姑,與公子保養(yǎng)身體,夜夜如此,又住了幾日,公子病體越重,臥床不起,身不能動,湯水不下,面如黃菜,瘦如馬架。
妙姑見這個光景,大驚失色,不由得抱頭大哭,叫道:「郎君呀郎君!我可害了你了。」
妙襌女懷抱公子哭痛腸,
叫了聲好心好意美貌郎,
我與你初次見面迎春會,
咱二人兩意相投成了雙,
在庵中你親我愛兩相戀,
但恐怕恩愛夫妻不久長,
因此在庵中將你扮成女,
實指敗長地久樂無央,
想當(dāng)初家中也曾將你找,
目今我是悔得心中悲苦,
最不該將你隱匿把身藏,
郎君那郎君那誰知你病,
你今曰若是有些好合歹,
叫小奴難在陽世度光陰,
妙襌女抱著公子聲不住,
張公子喘喘吁吁把口張。
話說妙姑,抱著公子,哭訴了一回,公子喘喘吁吁的,說道:「小娘自今以后,不用戀我了,萬望你自己保養(yǎng)身體,小生命盡,也是自己愿作風(fēng)流之鬼,豈肯怨小娘子之過。」
妙姑聞言,心如刀割,哭聲不止,叫道:「郎君,小奴與你交接,身邊有妊,也不知是男是女,郎君與他取下一個乳名,早晚好叫,也是你陽世來了一場,長大成人,他好思念。」
公子聞言,將頭點了幾點,說:「好!若生一女,就留于庵中,與小娘子作伴;若是一男,你若有夫妻之情,將他送進(jìn)蘇州城中,雙竹巷內(nèi),竇氏夫人膝下抱養(yǎng),也是俺學(xué)富在世一回,立下一條根基。」
言罷,低頭不語。妙姑將他攬懷中,一行落淚,一行說道:「郎君,郎君,妾身無不從命。」
一行說著,但見公子咽喉中,響了一陣,口中吐了鮮血,將牙一咬,又將脖頸一垂,將腿一伸,嗚呼哀哉,絕氣而亡。
三月以前會上游,
得遇妙姑賣風(fēng)流;
貪香戀美身不舍,
巧作鴛鴦扮女流。
男貪女愛風(fēng)月美,
千方百計樂不休;
百日郎成風(fēng)流鬼,
悔卻當(dāng)初不早收。
不知妙禪如何張放?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守孀寡遺腹生男
詩曰:
此情此意何日休,
一人死了兩人愁;
幾世還見才郎面,
彩袖相攜歌白頭。
閑言少敘。且說妙姑,見公子己死,痛哭流涕,那一些悲切的光景,真今人難言也。
妙姑女放聲大哭痛傷懷,
撲嗽嗽珠淚點點濕香腮,
哭了聲短命郎君那里去,
起幾時搖搖擺擺自那來,
再休想羅幃帳中共歡笑,
再休想起居動作楚陽臺,
急回家頓足捶胸自己怨,
好把那千般恩愛擁滿懷,
妙禪那妙禪,這都是你來。
你將他留戀在此最不該,
這不是變?nèi)怂土巳说拿?
把一個好意突然變禍胎,
忽想起情投意合那些事,
又急得手撾兩耳又撓腮,
這是我命小福淺難消受,
把一個美貌才郎一命災(zāi),
哭了聲苦命郎君死的苦,
好可憐有處死來無處埋,
妙襌女?dāng)?shù)黃道白哭不止,
徒兒你是哭得什么的事,
老道姑來至房中問明白。
話說妙禪啼聲不止,忽聽得他師父問道:「這半夜三更的,徒兒因何這等啼哭不止?」
妙姑說道:「師父不知,我妹妹絕了氣了。」
老道姑說:「他已死了,不過來此三兩個月,他也未與咱出什么力,哭他怎的,待我將他拉出,埋在桃花園里去罷!」
妙姑說:「師父說話差矣!我與他姐妹一場,豈肯忘的,不如將他埋在供臺以下,徒兒早晚燒香奠茶,祭奠祭奠他,也不忘得是姊妹之情一場。」
老道姑說:「徒兒,你到是個有情的人,若我死了,你也把我合他埋在一處,早晚也稍待我進(jìn)點香氣何如?」
妙姑說:「不用說了,你快取柁檄來與他,除個窩子我好抱出他去。」
老道姑聞言,取了柁檄來,將供臺下除了一個窩子。妙姑將公子的頭改了換成男裝,又拿過一疋綾子將體裹了個結(jié)貴,自己抱將出來,埋于那供桌以下。
師徒二人用土埋了,天尚未明,妙姑回至禪房,看了看冷冷清清,不由得又哭起來了。
妙襌女進(jìn)得房來冷清清,
不由得痛哭流涕放悲聲,
哭了聲短命郎君那里去,
自今后叫偏襌房典人應(yīng),
再休想有說有笑同歡樂,
再休想吟詩答對飲劉伶,
思想起桃園相會那一日,
只急得耳目朦花手拍胸,
想這樣才貌郎君無福受,
不如道那世作惡無陰功,
這一等淺命賤人不如死,
枉在陽世這苦把衣裳蒙,
到不如白綾套兒尋自盡,
與我那郎君一路歸陰城。
又一轉(zhuǎn)念,說:「且住,今我懷胎二月余,還不知是男是女,我若死了,豈不絕了張門的后代,到底是命不可廢,還得苦熬日月。若生下一男半女,也是張門的一點骨血,也不忘得與我那郎君交接一回呵!」
妙襌女想到這里要尋死,
到底是苦熬日月留殘生,
倘若是生下一男合半女,
也是那相公死后有根痕,
妙襌女心中拿定大主意,
因此才坦誠忍耐度日生。
話說妙姑,拿定主意,說不了得過些冷冷清清的日月,難消難受的光陰,不幾月就是十月滿足,忽然覺著腹中疼痛,就知道了分娩的日期,正是:
九天仙女下界來,
身披羅衣倒撮鞋;
城隍土地來接送,
送生娘娘送兒來。
妙姑疼痛兩三陣,
九結(jié)八結(jié)都解開;
鮮血淋漓陰門外,
內(nèi)中生下娃子來。
小孩落草,妙姑昏了一陣,胎衣自下,妙姑聽得娃子聲音,于是抬頭一看,見是一男,即忙抱起,自己剪斷臍帶,又喜又悲,好一個凄慘人也。
妙襌女一見是小男兒子,
不由得抱將起來好凄慘,
你本是有娘無爹孤苦子,
你還不曾下落就得孤單,
就將你父親追進(jìn)鬼門關(guān),
你來這桃花庵中把生降,
怕得是為娘難留在此間,
你應(yīng)該生來是女不是男,
想當(dāng)初你父也曾囑咐我,
我豈肯忘了情義負(fù)前言,
咱母子見面就有離別意,
好叫我把肝至腸左右難。
妙姑抱起思想了一回,嬰兒在庵中實難存身,又想起相公囑咐的言語,遂說道:「也罷!我不如叫師父尋一個人來將他抱去,送到雙竹巷竇氏姐姐那處,扶養(yǎng)他長成人,也張門的一條根基。俺母子也好見面。」
妙姑想到這里,便將師父叫了幾聲,老道姑聞言,即忙近前,驚而問曰:「徒兒,你是抱的誰家的孩子?」
妙姑說道:「師父,莫要高聲,你今快去叫一個心服人來,將他抱出庵去罷!」
老道姑出得門來,心中想道:「這近就地有寡婦叫王三思,常來庵中燒香念佛,我不免去叫他罷!」
一時間就將三王思叫至,說道:「我徒兒在禪房候你,有事與你說話。」
王三思聞言,進(jìn)了禪房,但見妙姑懷中抱著一個嬰兒,高聲叫道:「好!我那小陳師父,你這可作下禍來了。」
三思進(jìn)門來,出言巧聲怪;
叫聲陳師父,神沈難猜。
你們當(dāng)姑子,小孩那里來;
庵主若知道,您師怎安排。
王三思進(jìn)門打點一些話,
一旁里好叫妙姑不自在,
眾明公要知以后加何事,
且再看下一回里說明白。
第十七回 王婆子鬻賣嬰孩
詩曰:
嘆起少女美才郎,遭顛倒不得長在;
結(jié)成夜夜燈花債,撈不著扶云握雨長長愛。
至誠忍耐,十月滿足生嬰孩;
又把心懷,不得不母子分手兩離開。
這一曲落花生,單說王三思,背后賣兒的故事。
且說妙姑言罷,即忙拿出一個銀子,遞與王三思,言道:「與你這十兩銀子,將這孩兒托你送于蘇州城中雙竹巷,張宅竇氏太太膝下,扶養(yǎng)成人。」
王婆說:「陳師父,這嬰兒可是自何而來,對我說說,我好得其明自。」
妙姑知道這事難以隱瞞,不起來講,妙姑說:「太太若赦小賤人無罪,才能從實說來。」
王婆上前一把拉住,說道:「赦你無罪就是了。」
妙姑拜了兩拜,說道:「太太,是你聽了。」
妙姑女開口又把太太稱,
一旁里珠淚滾滾把話明,
虎丘山今年初開迎春會,
我與我?guī)煾竿械綍校?
遇見了溫柔典雅一公子,
他與我眉來眼去動了情,
那公子隨我來此把香降,
俺二人暗結(jié)姻緣系赤繩,
那相公在此玩耍三個月,
不明究里我便珠胎暗結(jié)。
夫人問道:「在此三月,此后他向那里去了?」
妙姑聞言,撲嗽嗽珠淚不止,就如那斷線的珍味一般,叫道:「太太!」
那公子生得大病喪殘生,
妙襌女一句話兒方出口,
只聽得呀呀了一聲撲通,
王夫人翻倒身在地流平。
話說妙姑,說是公子死了,王夫人聞言,跌倒就地,妙姑難舍難離,把小兒的小指,咬下了一節(jié),小兒叫哭不止。王夫人這才將小兒抱了個結(jié)實,抱在懷中出門去了。
王婆懷中抱,急急出山門,
要上城內(nèi)去,送與竇夫人。
邁步上前去,小兒緊抱身,
方才進(jìn)得城,人馬亂紛紛。
只聽得吆吆喝喝說回避,
倘若是撞著馬頭傷了身,
眾明公要知這是那一個,
這本是蘇州知府名蘇坤。
話說王三思懷抱小兒,正向前走,只見迎面來了一起人馬,吆吆喝喝,聲聲吩咐回避。
王婆只得躲在一旁,頭梢來至近前,內(nèi)中有一個差役,認(rèn)得王婆,便一聲叫道:「你不是王三思么?你懷中鼓鼓那那的,甚么東西?」
王婆說:「管他什么東西,不該你事。」
那人說:「你長向人家走動模模梭梭,莫不是偷了人家什么東西?」
差役說了一句戲言,不屐老爺在轎內(nèi)聽得明白,一聲問道:「什么人吵鬧?」
差役遂稟道:「無人吵嚷。」
蘇大人說道:「方才聽得說話,怎么又無人吵嚷,與我?guī)蟻怼!?
差役不敢怠慢,稟道:「大老爺,原是王三思,撞著大老爺?shù)鸟R頭來。」
蘇坤聞言,吩咐與我?guī)蟻怼2钜鄄坏貌粚⑼跗艓稀M跗殴蜣I前,說道:「小婦人與大老爺叩頭。」
蘇大人抬頭一看,但見王婆懷中,果然包藏的是一件東西,便問道:「你是王三思?」
王婆答道:「小婦人是王三思。」
老爺曰:「你那懷中抱的什么東西?」
王婆道:「老爺,小人懷中無有什么東西。」
老爺怒曰:「明明懷抱一物,還要瞞我,兩邊與我將他的懷解開。」
王婆聞言說道:「小人自己解開就是了。」
言罷,將懷一解,原是身藍(lán)衫,包著一個血捎童子,老爺一見,心中暗想道:「王婆年過五旬,懷抱小兒出門行走,內(nèi)中必有緣故。」
遂問道:「王婆,你這是抱的誰家兒子,血尚未干,你就抱出門來,向何而往?」
王婆說:「這是小人養(yǎng)的,要上老老家去。」
老爺聞言,說:「唗!好狗才!焉敢欺我,我且問你,你當(dāng)下什么年紀(jì)?」
王婆說:「小人今午六十二了。」
老爺又曰:「你丈夫什么年紀(jì)?」
王婆說:「他今午八十歲,他已死了四十年了。」
老爺說:「可,有來天地間那有無父之子,況是年過五旬,你若是實說罷了,若不實說,你老爺可就難為你。」
王婆聞言,心中想道:「欲待實說,又有妙姑送我一錠銀子叫我休說。欲待不說,老爺又加怒強逼。」
遂心生了一計,說道:「也罷!待我說個信話,哄過去罷!」
王婆忙開口,老爺在上聽;
說起這小孩,不是我親生。
我那西鄰家,曰子過的窮;
取了個媳婦,養(yǎng)兒不費功。
一年二三個,養(yǎng)了七八名;
無得及他吃,送于我家中。
叫我抱出來,長街賣兒童;
明是我作主,銀子要那稱。
王婆從頭說一遍,喜壞蘇川知府公,開口就把王婆叫,我今卻少小兒童,目下就叫稱銀子,下一回里說分明。
第十八回 蘇知府螟蛉有子
詩曰:
窈窕淑德女,風(fēng)流出奇才;
庵中生貴子,天降狀元來。
閑言少敘。且說蘇大人,聞聽王婆之言,心中大喜,自想道:「我今午五十有余歲,膝下無子,不免將此小兒買下,有付不可?」
遂問道:「王婆,你老將此小兒買下,你今要多少銀子么?」
王婆聞言,暗自想道:「這內(nèi)中又有些懸虛,他若買去,待送甚么往張宅上去?」
又一轉(zhuǎn)念說:「也罷!不如就將這孩子,賣與蘇大人,他再送我一丁銀子,我這不是一計兩得,不強過我在外看病念佛。」
王婆想到這里,遂道:「大老爺,你待留下小人,只要十兩銀子。」
大人聞言,說道:「不多。」
遂命人稱了十兩銀子,交與王婆。
王婆接在手中,遂將那孩子抱起來,心中又想:「將這身藍(lán)衫留下,也還換他幾兩銀子。」
于是將那小孩光光的送于轎中。
蘇大人接到懷中一看,心中歡喜,說道:「天庭飽滿開方圓,日后必定主貴。」
遂吩咐挑轎回府,眾人即忙抬起回府。
蘇老爺抱子升轎回府中,
老太太即此著堂來接下,
問了聲老爺抱的誰家子,
蘇老爺對著婦人說實情,
大街上十兩銀子將他買,
收了來你我膝下作螟蛉,
老太太聞聽此言心中喜,
急忙忙接將過來抱懷中,
自今后蘇老大人有了后,
看待他如同明堂掌上珠,
起了個乳名叫個蘇寶玉,
六七歲送在南學(xué)把書攻,
十三四冑中錦秀文才好,
初進(jìn)場得進(jìn)秀才第一名,
這也是天意不絕張門后,
竇夫人一見面貌就生情。
話說王婆偷自將小兒賣與蘇大人,二老看待,如同掌上的明味。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蘇大人官滿任,要回家中,百姓苦苦相留,啟奏萬歲,又命他實受蘇州知府,十五年方換還升。因此蘇州府縉紳門第,皆有來往,不覺得就是十年有余。
蘇公子時年十五歲,入了個學(xué),因進(jìn)入十材院公查,這且不在話下。
但見那人,自門前向東,見那相公自門前向東去了。竇氏太太即忙起身,來至大門以外,向東一望,說道:「那不是你少爺是誰?何故不上家來,丫鬟你快快叫他一聲罷!」
丫鬟說道:「太太,你是想少爺?shù)幕搜哿恕D窃皇巧贍敚此陨碜优e動,與我少爺在家雖是一樣,他的年紀(jì)與我少爺,大不相同。此人也不過十五六歲,少爺出門就是一十八歲,一去這是十五年了,若是,他也是三十三四了,太太你再想。」
竇氏聞言,長嘆了一聲,說道:「蒼天蒼天,我這是想壞了心了。」
竇夫人一聲長嘆呼蒼天,
叫了聲無影無蹤可意男,
自那年游春望景去赴會,
細(xì)算來至今一去十五年,
叫妾身在家依門常盼望,
你因何至今仍不把家還,
跟前里少年夫妻不相見,
好叫俺癡心化做啟山,
正是這夫人門前盼夫主,
那相公搖搖擺擺又回還。
話說竇夫人,自是來那大門以外,胡思亂想,但見那位相公,不一時又轉(zhuǎn)將回來,竇夫人一抬頭,正正的看了個大回,具正的看個仔細(xì),怎見得:
身穿藍(lán)衫頭戴巾,
溫柔典雅聲氣現(xiàn);
面貌好似張才夫,
骨格與他不二分。
身體舉動二相若,
可惜年庚不二旬;
夫人看罷心中愛,
又把相公問原因。
話說竇夫人,迎面看了一回,那位相公來至近前,夫人無及奈何的說道:「那位相公,你且暫住。」
那相公聞言,走至夫人面前,就是深深的一禮,尊道:「大太,將小子叫下,有何指教?」
竇夫人聽這相公聲音,也與他丈夫無二,心中動了念慮之心,遂說道:「此處不是敘話之地,請到內(nèi)宅少坐。」
遂命丫鬟領(lǐng)著公子頭前,夫人隨后進(jìn)了大門。又是二門,這進(jìn)了客舍。
竇夫人與那相公分賓主而坐,那相公再三不肯,乃與夫人坐了個平坐,夫人問道:「相公尊姓?」
那相公答曰:「小子姓蘇。」
夫人說道:「蘇州府姓蘇的不多,惟有知府姓蘇,子是與相公一家否?」
相公答曰:「那就是小的家父。」
夫人聞言,起身下拜說:「原是貴府少爺,多有簡慢了。」
蘇公子道禮說:「不敢不敢。」
二人復(fù)命,又看了茶來了。竇夫人心中暗暗想道:「聞聽一言,蘇老大人膝下無子,十兩紋銀買了一子,相比就是此子,也是有的十,待我問他一問。」
遂問道:「公子兄弟幾位?」
公子答曰:「小子孤身一人,并無兄弟。」
夫人又問道:「令尊大人年庚幾何?」
公子答曰:「六十三歲了。」
夫人又問:「令堂老太太甚么年紀(jì)?」
公子答曰:「與父親同庚的。」
夫人又問曰:「府中幾位太太?」
公子答曰:「就是母親一人。」
夫人又問曰:「公子貴庚幾何?」
公子答曰:「今年一十五歲了。」
太太聞言,心中暗算生產(chǎn)年月,即知公子不是蘇門親生之子,可也不知道他的親生來歷。這又不好對面相問,遂說道:「公子,老身在大門以外,猛然抬頭看來來往往,其生親一至,若一見公子,忽然就生了愛慮之心,有意與公子結(jié)個母子之親,不知公子意下何如?」
夫人言罷,公子從與不從,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