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學箴:《易》與《詩》《書》,最務精熟;《三禮》《三傳》,隨分誦讀。西京東京,文極醇厚。唐人之雄,曰韓曰柳。北宋文章,于唐有烈。歐、蘇條達,曾、王峻潔。擇其尤者,含咀英華;將來融洽,不名一家。諸子之粹,亦可采焉,荀卿論學,莊子譚天,仲淹《中說》,子云《法言》,偉長《中論》,康節《外篇》,奧旨奇辭,手錄心追,醇疵小大,默而識之;周、程、張、朱,至為精鑿。孔、孟通津,經書正鵠;《易》通《正蒙》,性書學論,以逮洛閩,微言至訓,并須熟講。益以精思,篤嗜深契。尚友遙師,義理昭明,庶幾不畔;窮經觀史,靡不貫串。猶有余力,列代詩騷,搜春擷卉,以詠以陶。如是讀書,方有根抵;文學德行,實相表里。(《李榕村集》)
讀書博學強記,日有程課,數十年不間斷,當年吳下顧亭林、今四舍弟耜卿,皆曾下此工夫。亭林《十三經》盡皆背誦,每年用三個月溫理,余月用以知新;其議論簡要有裁剪,未見其匹。耜卿亦能背誦《十三經》而略通其義,可不謂賢乎!但記誦所以為思索,思索所以為體認,體認所以為涵養也。若以思索、體認、涵養為記誦帶出來的工夫,而以記誦為第一義,便大差。必以義理為先,開卷便求全體大用所在,至于義理融透浹洽,自然能記,即偶然忘記亦無害,程、朱亦然。(《李榕村集》)
賓實讀書,一切詩文歷算都不甚留心,惟《四書》《五經》中這點性命之理,講切思索,直似胎胞中帶來的一般,此之謂“法嗣”。當時徐立齋、韓元少每見輒問某近又讀何異書。人好讀異書,便是大病。書有何異?《四書》《五經》如饑食渴飲、祖宗父母一般,終身相對,豈有厭時?(《李榕村集》)
自漢以來的學問,務博而不精,圣賢無是也,太公只一卷《丹書》,箕子只一篇《洪范》,朱子讀一部《大學》,難道別的道理文字,他都不曉?然得力只在此。某嘗謂學問先要有約的做根,再泛濫諸家,廣收博采,原亦不離約的,臨了仍在約的上歸根復命。如草木然,初下地原是種子,始有根有桿有花有葉,臨了仍結種,到結了種,雖小小的,而根桿花葉,無數精華,都收在里面。(《李榕村集》)
看書須逐條想一遍,不但為書,且將此心磨的可用,不然,遇大事此心用不入,便做不來。(《李榕村集》)
讀書不專是務博,須是湊成一堆。如天上繁星萬有一千五百二十,若湊起來,比月還大,只因月是團一物,所以月光比星大別。昔有人力格數人,問之,渠云:“力兼二人,便敵得十人;兼三四人,則三四十人不足道也。”以此見得須是合并,若散開終是不濟事。(《李榕村集》)
《五經》六藝,今止《四經》四藝而已。經止《易》、《詩》、《書》、《春秋》,《禮》即在六藝中。藝止禮、樂、書、數,射、御已不講。《易》,將注疏、程《傳》、朱《義》看過,略通大意,一年可了。《詩》,將注疏與朱《傳》看,《書經》亦然。《春秋三傳》注疏,每種一年,兼之禮樂書數,不過十余年,無不通矣。聰明人用十余年功亦不難,便是許多年代無此人,豈不可嘆!(《李榕村集》)
孟子竟是不曾見《易》,平生深于《詩》、《書》、《春秋》,《禮經》便不熟,只是才大,學問直溯源頭,掘井見泉,橫說豎說,頭頭是道。(《李榕村集》)
有人說《十三經》、《廿一史》皆看過,只是不記得。總是他立意要看完經史,便不能記。何也?為其泛也,非切己要讀,如何能記?天下書原讀不盡。虛齋云,“欲為一代經綸手,須讀數篇要緊書”,書讀要緊者方好。文中子云:“不廣求故得,不雜學故明。”某自己驗之,確是如此。孔子說得極平常,都是自己有得之言,說一個“溫故”,一個“時習”,可見不溫不習,便無處得說與知新。(《李榕村集》)
人于書有一見便曉者,天下之棄材也。須是積累而進,溫故知新,方能牢固。如富貴家兒生來便有得用,他看錢物天然不愛惜;惟辛勤成家,便一草一木,愛之護之。讀書從勤苦中得些滋味,自然不肯放下。往往見人家子弟,一見便曉,多無成就。有人自訟其過,生平好讀新書,不喜讀舊書,亦是大病。(《李榕村集》)
凡瓜果時候未到,縱將他煮爛,他終是生。人只知春生夏長秋收之為功,不知成物卻全在冬。五谷至秋已成矣,若當下便將他下地作種,終是不好,畢竟收過冬,生意才足。人見其已入倉,以為既死,不知他生意在內,自己收束堅固,以完其性。可知貞下起元之理,一絲不錯。凡學問工夫,火候未到時,勉強為之,終是欠缺。(《李榕村集》)
“學聚問辨”下著一句“寬以居之”,大妙。如用武火將物煮熟,卻要用慢火煨,滋味才入,方得他爛。(《李榕村集》)
讀書要搜根,搜得根便不會忘。將那一部書分類纂過,又隨章札記,復全部串解,得其主意便記得。某向看《三角法》,過而輒忘,后得其一線穿下之根,便再不忘。某于《河圖》《洛書》搜得其根,放下空空洞洞,一提起千頭萬緒,無不了然。孔明當日獨觀大意,今人解作草略便不是。大意者,即精英、根源也。杜工部讀書難字過,便不屑記難字,如楊子云乃是要采其精英。(《李榕村集》)
“讀書千遍,其意自見。”某初讀《參同契》,了無入處,用此法試之,熟后遂見得其中自有條理。初讀《大司樂》亦然,用此法又有入處。乃知此言果丹訣也。人做大司成,只糾合有志讀經者,且不要管他別樣,只教他將一部經一面讀一面想,用功到千遍,再問他所得便好。(《李榕村集》)
某年十八,手纂《性理》一部;十九,手纂《四書》一部;二十,手纂《易經》一部。凡某家某家如何說,皆一一能記,至今以為根基,不然,雖閑時熟思,從何思起?(《李榕村集》)
讀書要有記性,記性難強。某謂要練記性,須用精熟一部書之法,不拘大書小書,能將這部爛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諸家說俱能辨其是非高下,此一部便是根,可以觸悟他書。如領兵十萬,一樣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無親疏厚薄,便不得一友之助,領兵必有幾百親兵死士,交友必有一二意氣肝膽,便此外皆可得用。何也?我所親者又有所親,因類相感,無不通徹。只是這部書卻要實是丹頭,方可通得去,倘熟一部沒要緊的書,便沒用,如領兵卻親待一伙極作奸犯科的兵,交友卻結交一班無賴的友,如何聯屬得來。(《李榕村集》)
要通一經,須將那一經注疏細看,再將大全細看。莫先存一駁他的心,亦莫存一向他的心;虛公其心,就文論理,覺得那一說是,或兩說都不是,我不妨另有一意,看來看去,務求穩當,磨到熟后,便可名此一經。當日虛齋只將《易經》如此做得一番工夫,后來天下傳其《蒙引》,曰:“欲《易》明,問蔡清。”故某嘗曰:“自宋以后,得漢人窮經之意者,惟虛齋先生一人。”(《李榕村集》)
達摩一老癯,對著壁坐了九年,幾奪吾儒之席;胡安定在泰山讀書十余年,其后學徒之盛遍天下。凡人有十年著緊工夫,其聲光氣焰,斷然不同。(《李榕村集》)
讀書著不得一點為人的心,著此便斷根,雖孜孜窮年,無益也。(《李榕村集》)
讀書只贊其文字好何益?須將作者之意發明出來,及考訂其本之同異,文義之是否,字字不放過,方算得看這部書。(《李榕村集》)
和尚家參禪,亦是要心歸一。故意說一句極沒理的話,要你在這上尋求,想來想去,別的念頭都斷了。人心本是靈明,逼到歸一時,光彩忽發,別見得一個境界。他們得此,方好用功,不是到此就住,從此遍參歷扣,直追無上菩提。《陰符經》曰:“絕利一源,用師十倍。”是這一層工夫,至“三返晝夜,用師萬倍”,即《參同契》所謂“千周粲彬彬,萬遍將可睹”,乃是思之精熟。若心無那一段歸一內力,卻不能思,要思,心散去了,亦不中用。(《李榕村集》)
凡人一藝之精,必有幾年高興。若迷溺其中,見得有趣方能精。如先存一別有遠大,何必在此駐足之意,斷不精矣。某人別件都能領略,只是文章不進,每自曰:“只要求得心里明白,明白后自然說得出,便是辭達”,此即是他心病。文章如何能達,卻也要剪裁有材料,不然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藝文如此,況于圣賢之學,非有一段毅然專致之誠,安能有得?(《李榕村集》)
出門之功甚大。閉戶用功,何嘗不好?到底出門聞見廣。使某不見顧寧人、梅定九,如何得知音韻歷算之詳?佛門中遍參歷扣,最是妙義,豈必高明人,就是尋常人亦有一知半解。(《李榕村集》)
寧人曰:“吾于經史雖略能記誦,其實都是零碎工夫。至律歷禮樂之類,整片稽考,便不耐心,此是大病,今悔之而已老矣。”此其自訟語,實讀書要訣也。(《李榕村集》)
人須要用心,但用過心,不獨悟過好,只疑過亦好;不但記得好,就不記得亦好。中有個根子,便有時會發動。(《李榕村集》)
國手于棋,亦終身之事,他刻刻不能離棋。可見一藝成名,也要至誠無息,若有一日放得下,便非第一流的本事。堯、舜已將天下讓與人,自己尚是“敕天之命,惟時惟幾”,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人的學問,總要不斷,這是一點真源,有源之物便會大。陸子靜于此卻有所得,故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李榕村集》)
源泉一勺耳,及其漸遠漸大,便成江河。問:“一貫之義似此?”曰:“然。有了源頭,愈多愈好。江水一路來,無限諸水會之,然只成其為江,不聞品江水者,以為此中雜某某之水也。河水一路來,無限諸水會之,然只成其為河,不聞品河水者,以為此中雜某某之水也。有源頭的物事,他物入其中,皆成自己的物事。”(《李榕村集》)
志立則神日生,要在提撕之力。(《李榕村集》)
仙家明日成仙,今日尚不知,總是要工夫不歇,如雞抱子,呆呆的只抱在那里,火候一刻不到,不能得他出來。朱子至六十歲上,自嘆假如五十九歲死,竟不聞道矣。后五六年仍嘆與道無分。門人援前言以問曰:“想是為不得行道而發?”朱子曰:“非也。就是眼前道理尚遠耳。”汝楫曰:“然則下學何時窺見津涯?”曰:“此仙家所謂大丹也,然小丹亦不可不結。想來顏、曾、思、孟有顏、曾、思、孟之丹;周、程、張、朱有周、程、張、朱之丹;董、韓亦有董、韓之丹。成得無上天仙固好,不爾,就是地仙亦強似虛生浪死。”(《李榕村集》)
昌黎論一事,便一事透徹,此人煞有用。明朝人學問事功都不透,想是讀書不專之過。只有蔡虛齋專精《四書》《易經》,而年只五十七,又貧不能多得書,如《朱子語類》都不曾見,故到底不明白“理氣”二字,然薦廿余人于王三原,皆有成就;識寧王必反,便拂衣歸,已不是無用人。(《李榕村集》)
某未領鄉薦時,曾將《左傳》分類編纂,言禮者一處,言樂者一處,言兵者一處,言卜筮者一處,嘉言善行一處,如此容易記。未及編成,以人事而廢。昔蘇子容記得史熟,東坡問之,答曰:“吾曾將某年某月下將事系之,編得一次;復將事下系以某年某月,又編得一次,編來編去,遂熟。”東坡曰:“吾何書不如此下功夫?畢竟公記得。”大概欲史熟須如此。(《李榕村集》)
后世情偽之變,無所不有。讀史乃煉達人情之學。《左傳》尚不能備后世情偽,若《漢書》,則幾備矣。(《李榕村集》)
凡文字不可走了樣子,《史記》創一個樣,后來史書,硬依他敘記;諸文韓昌黎創一個樣,后來亦便依他。其初創為者都非常人,若后來不是此等人,生要創為,便不成樣。(《李榕村集》)
靜中工夫,惟閑時可用。孔明自二十六歲出來,日倥傯于戎馬之間,曾無刻暇,而曰學須靜也,才須學也。想他天資高,時時將心提起,用著實落工夫來。(《李榕村集》)
朋友要取直諒,自己受益,不受盡言者,始于予智,終于至愚。夫子稱舜好問好察,不必賢智之言始足聽也。耕問奴、織問婢,他所素習,必勝于我。武侯天資高,曰“廣咨詢”,曰“聞過必改而無吝色”,曰“吾心如秤,不能為物作輕重”。故功雖未成,而信格神明,勢傾天下。當時稱服,了無異詞;后世傳誦,久而彌光。(《李榕村集》)
徐元直說:“俗儒不知世務,識時務者為俊杰。”武侯云:“劉繇、王朗各據州郡,論安言計,動引圣人,……今歲不戰,明年不征,使孫策坐大,遂據江東。”正所謂俗儒也。(《李榕村集》)
學問須是熟。梅定九于歷算,四十年工夫,尚不能熟。讀書不熟,終不得力。魏伯陽所謂“千周萬遍”也。(《李榕村集》)
讀書不透,多亦無益。然未有不多而能透者。(《李榕村集》)
人無所得,雖讀得《三通》,高談雄辨,證佐紛羅,其歸如搦冰然,初非不盈把,漸搦漸消,至于無有。所以讀書以實得為主。(《李榕村集》)
學問之道,最怕他地方派斷,如李中孚幼為孝子,長為高士,半世讀書,所著論多未諦當,以關中派斷故也。(《李榕村集》)
欲搜《廿一史》中取其有關于修齊治平之要者,仿東萊《大事記》為一編;又搜歷代典制沿革及后世如何可以通行者,略仿《通考》,各著為論為一編。(《李榕村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