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琉球去彭湖不知幾千里,無論海蜃作霧,光景晦冥;即云凈天空、一碧萬頃,而淼茫浩蕩,亦莫可窮極。詎有「煙火相望」,而近易若斯者!閩中士大夫常曰:『霽日登鼓山,可望琉球』。蓋所望者,小琉球也;其去梅花所水程僅七更耳。若夫琉球,則去閩將萬里;雖離朱之明,亦安能獨見于無涯之外耶!云「其人驍健」,亦未然;但能耐饑寒、任勞苦。且尚血氣不平,則露齦裂眥相忿爭,或持刀剚人腹者亦間有之;然自度不免,輒引刀反自斃。否則,即下于理決抵償,而無系獄。如法司、紫手巾等官,極稱貴倨;聞昔有犯者亦抵法,止令坐地而不綁縛,輕則流徙太平山,錮之終身。今國王仁厚,自為世子至今,未嘗殺戮一人;故刑罰亦甚簡焉。民間所用兵器,惟盔甲與刀頗稱堅利;余諸矛戟皆脆弱,徒具文耳。弓長如屋檐,射則樹之于地,以兩手彎之;發矢不甚遠。是年九月間,夷屬傳報有倭船若干艘將至;問之法司等官,曰:『此事傳有數年,而未必確然。國有靈神,可恃以無虞』!余以倭懷封豕長蛇之心,不可無備;因稍畫策,令之選兵礪器以待之,仍命隨行鐵匠多備堅利器械以資防御。后倭來,知吾有備,亦竟銷萌;故夷人深德余輩為徙薪也。其國西南雖云暹羅,然相去極遠;東北則日本,頗相近。聞東隅有人,鳥語鬼形,不相往來;豈即所謂「毗舍那國」耶!
夏子陽曰:余觀載記及「舊錄」,言人人殊,皆稱琉球強。意其孤立海島,必有所為強者。比至觀之,殊未然。詢其所以守,曰:「恃險與神」。夫險安足恃,神亦豈必能據我!然則所恃為安,毋亦效順天朝;而山川神靈,實助其順歟!
杜氏「通典」
琉球國王,姓歡斯氏,名渴剌兜,土人呼之為「可老羊」;妻曰「多拔荼」。居舍大,十有六間。王乘木獸,令左右輿之。凡宴會,執酒者必得呼名而后飲;上王酒者亦呼王名,然后銜杯共酌。歌呼蹋蹄,音頗哀怨;扶女子上膊,搖手而舞。又曰民間門戶,必安獸頭。
按琉球國王姓尚氏,其源委不可得而考;惟冊封自尚巴志始,故著焉。其命名,則取漢字之美者為之,如尚忠、尚思達之類是也。妃選自貴族,土人稱王曰「敖那」、稱妃曰「札喇」;乃云「可老羊」、「多拔荼」,豈方言或以世異乎!王之居舍,入門向北者七間,乃其前王之殿;以堪輿家不利,乃稍折而東,深數十丈許。又向西者七間,則王所居。正殿閣二層,上為安奉詔敕并藏貯儀從之所;中為朝堂,臣下傳言侍立閣下檐前。凡閣門,以五色燒土珠為簾櫳;桌圍如之。中三間,略加金碧承塵,下覆以彩繒;地鋪重席寸余,行之綿軟無履聲。左樓二,皆貯錢榖之屬。右有平屋七間,名曰北宮;拜祝圣壽、筵宴使臣俱于此,義取南向也。大都廣闊宏爽,可擬寺觀之制;而比中國王府,則遠不逮矣。王出入乘肩輿,狀類中國大神轎,扛俱十六人;非有木獸。傘用五色,亦有青碧土珠傘;從者千人,皆執戈矛先后之。輿前伶人鼓吹,從官乘馬執小團扇并鳥羽扇者各四人、提貼金胡蘆二人,復有武士面蒙銅鬼貌、身服漆甲而腰佩刀者數十輩,蓋以備不虞耳。部臣遇吉,每稱觴壽王,王亦與之坐而酬之;雖近似親狎,亦必搓手叩頭,然后飲。豈有上王酒者輒敢呼名耶!樂器有金鼓、三弦等樂,但多不善作;嘗借吾隨從者教之。亦有土戲,聞皆王宮小從者及貴家子弟習之;登臺戴大笠,加以皁帕蒙面,著彩色夷服。群以二十余輩傴僂宛轉同聲而謳,皆如出一人。至所謂「蹋蹄歌呼,扶女子膊上」,則所未睹也。人居不甚聯比,往往星散于巖谷中,跡若寥落而生聚。亦盛聞曩時貴族大姓始得創瓦屋;邇來營窟漸易,棟宇斯興,周遭疊石為墻以為防衛,望之宛然一睥睨堡也。至云「門戶必安獸頭」,則無是事矣。
夏子陽曰:嘗稽諸夷之俗雖不同軌,而其鄙陋樸野則無甚相遠;如雕題鑿齒、反踵貫胸、裸袒沮顏者,可數也。琉球亦一夷耳,詎能與之甚異哉!顧其超然面內,歷世弗渝,漸漬文教,頓洗夷風;而蹋蹄媟主之陋,或亦浸浸乎為化所移矣,寧可盡詆杜氏之謬耶!
「使職要務」
洪武、永樂時,出使琉球等國者,給事中、行人各一員;假以玉帶、蟒衣,極品服色。預于臨海之處,經年造二鉅舟:中有艙數區,貯以器用若干。又藏棺二副,棺前刻「天朝使臣之柩」,上釘銀牌若干兩。倘有風波之惡,知其不免,則請使臣仰臥其中,以鐵釘錮之,舟覆而任其漂泊也;庶人見之,取其銀物而棄其柩于山崖,俟后使者因便載歸。邇者鑒汨沒之禍,奏準待藩王繼立,遣陪臣入貢丐封,乃命使臣齋詔敕駐海濱以賜之。此得華夷安危之道,雖萬世守之可也。
按琉球遣文臣往封,由來舊矣。即議者謂鑒汨沒之禍,欲令領封海上;而畢竟往封加故,則以祖制在焉故也。余輩此行已抵閩二年,臺使者乃因訛言議欲改遣武臣。余輩念使臣銜命久出,無畏難中止之理;況天朝不可爽信于屬國、中國不可示怯于外夷,上疏請行,而禮部則主領封之議;圣明在上,遂兩用之。余輩得以仍往頒封,而以后則領封為定制云。
夏子陽曰:琉球之役,以海為程、以針為路;出梅花所東涌山,則窅渺汪洋,茫無涯際。一日、二日,或見絕島孤山,亦惟一點空青,半落天外。夫幸而濟,則濟矣;茍不幸而遇不測風濤,則我躬不恤,遑恤我后!而乃欲以藏棺懸牌冀萬之一乎歸骨也,亦迂矣!是以前使者久矣去之。要之,此役只在造舟、用人處最為吃緊;其所足恃,則惟式憑國家寵靈與仗平生忠信兩者而已。如曰設桴翼、造水帶,則又淺之乎其為見也。
「大明會典」
琉球自洪武年間,其中山王、山南王、山北王皆遣使奉表箋貢馬及方物。洪武十六年,賜國王鍍金銀印并文綺等物;山南、山北王亦如之。永樂以來,國王嗣立,皆請命冊封。自是惟中山王來,每二年朝貢一次;每船一百人,多不過百五十人。其貢,馬、硫黃、蘇木、胡椒、螺殼、海巴、生紅銅、牛皮、棹子扇、刀、錫、瑪瑙、磨刀石、烏木、降香、木香。
按琉球貢物,惟馬及硫黃、螺殼、海巴、牛皮、磨刀石乃其土產;至于蘇木、胡椒等物,皆經歲易自日本,轉販于暹羅者。所謂「棹子扇」,即倭扇也。蓋任土作貢,宜其惟正之供;遠取諸物,亦其獻琛之意,不必求備焉可也。二年一貢,今以為常;第人役過多,亦不勝糜費。倘每船能省其什之三,則庶幾無濫矣。
夏子陽曰:海島之國,惟琉球最稱貧瘠;蓋地無物產、人鮮精能,商賈又復裹足不入其境,故一切海上奇詭靡麗之珍詘乏焉。其貢獻方物寥寥,固宜爾也。然明王慎德,不貴異物;彼抵珠投璧、卻駿焚裘者,至今千載而下,猶艷稱之。誠以王者富有四海,所重在此、不在彼耳。故我明于琉球入貢,惟錄其效順之悃誠,不責其方物之良窳;毋亦惟是堅其向風慕義之心焉耳。「書」曰『不寶遠物,則遠人格』。信哉言乎!
附舊使錄
嘉靖甲午使事紀
嘉靖辛酉使事紀
萬歷己卯使事記
高澄「操舟記」
「琉球錄」撮要補遺
嘉靖甲午使事紀(此系「陳錄」「使事紀略」節載之文,已見「蕭錄」「使事紀」中)
嘉靖丙戌冬,琉球國中山王尚真薨。越戊子,世子尚清表請襲封;下禮部議。禮部恐其以奚齊奪申生也、又恐其以牛易馬也,令琉球長史司復核其實,戒毋誑。越辛卯,長史蔡瀚等核諸輿民勛戚,同然一辭;僉曰:『尚清乃先王真之冢嗣,立為世子有年矣』。具文申部,宗伯韙之。越壬辰春,禮部請差二使往封,給事中為正、行人為副;侃與澄適承乏焉。命下之日,時夏五望也。六月,各賜一品服一襲,侃以麒麟、澄以白澤,俱大紅織金羅為表、絹為里;綠羅褡囗〈衤蒦〉、青羅褶子,里亦用絹。帶以玉,則自備。又各賜家人口糧四名。八月,侃等始治裝戒行。
越癸巳五月,侃至三山,澄亦以六月至閩。三司諸君承禮部咨文,已將過海事宜會裁已定。七月二日定囗〈穩,舟代禾〉修船。十一月,琉球國進貢船至,余等憂閩人不諳海道,喜來得詢其詳。翼日,又報琉球國船至,乃世子遣長史蔡廷美來迓;則又喜其不必詢諸貢者,而有為之前驅者矣。長史進見,道世子遣問外,又道世子亦慮閩人不善操舟,遣看針通事一員率夷梢善駕舟者三十人代為之役;則又喜其不必藉諸前驅,而有同舟共濟者矣。
越甲午二月,舟始畢工。四月十八日,舟先發于南臺。二十六日,余等啟行。三司諸君送至南臺,酒三行,余等起謝曰:『曩時海國之役,必數年始克竣事,聞之舟不易成也;今未及期月而有航海之期,誰之功也!敢不再拜』!諸君皆歌「烝民」之詩以贈,亦再拜;遂別。是晚,宿于舟中。翼日,至長樂,長史舟亦隨行。
五月朔,余等至廣石,大舟亦始至。二日,祭海登舟,守巡諸君設宴為餞。是日,遂別諸君,慨然登舟。連日風逆,五日始發舟;不越數舍而止,海角尚淺。至八日,出海口,方一望汪洋矣。風順而微,波濤亦不洶涌;舟不動而移,與夷舟相為先后。出艙觀之,四顧廓然,茫無山際;惟天光與水光相接耳。云物變幻無窮,日月出沒可駭;誠一奇觀也。
九日,隱隱見一小山,乃小琉球也。十日,南風甚迅,舟行如飛;然順流而下,亦不甚動。過平嘉山、釣魚嶼,過黃毛嶼,過赤嶼,目不暇接,一晝夜兼三日之程。夷舟帆小不能及,相失在后。十一日夕,見古米山,乃屬琉球者;夷人鼓舞,喜達于家。夜行徹曉,風轉而東,進寸退尺,失其故處;又竟一日,始至其山。十三日,風又轉而壯,逆不可行,欲泊于山麓;險石亂伏于下,謹避之。長年執舵甚堅,與風為敵,遂上下于此山之側。相持至十四日夕,舟刺刺有聲,若有分崩之勢。大桅原非一木,以五小木攢之,束以鐵環;孤高沖風,搖撼不可當,環斷其一。眾恐其遂折也,驚駭叫囂;亟以釘鉗之,聲少息。原舟用釘不足、艌麻不密、板聯不固,罅縫皆開;以數十人轆轤引水,水不能止。是時惟長年數人,色不少動;但云『風不足懼;速求罅縫而塞之,可保無虞』!于是有倡議者曰:『風逆則蕩、順則安,曷回以從順』!有一人執舵而云:『海以山為路,守此尚可以生;失此,恐無以救』!但眾股栗,啼號不止;姑從眾,以纻其懼。旋轉之后,舟果不蕩。執燭尋罅塞之,水不能入;眾心遂定。計十六日旦,當見古米山;至期,杳無所見。執舵者曰:『今將何歸』?余等亦憂之。忽遠見一山巔微露,若有小山伏于其旁;詢之夷人,乃曰:『此葉璧山也,亦本國所屬。若更從而東,即日本矣』。申刻,果至其地,泊焉。十八日,世子遣法司官一員,具牛、羊、酒、米、瓜、菜之物為從者犒;通事致詞曰:『天使遠臨,世子不勝忻踴!聞風伯為從者驚,世子益不自安。欲躬自遠迓,國事不能暫離;謹遣小臣具菜、果,將問安之敬』。余等愛其詞雅,受之。
時余之舟已過王所之東,欲得西風為順;夏月誠不易得。世子復遣夷眾四千人,駕小舟四十艘,欲以大纜引余之舟;通事乃曰:『海中變出不測,豈宜久淹從者!世子不遑寢食,謹遣眾役挽舟以行;敢告』。船分左右,各維一纜,迤邐而行,若常山蛇勢;亦一奇觀也。一晝夜,亦行百余里。十九日,風逆甚,不可以人力勝,遂泊于移山之岙;法司官率夷眾環舟而宿,未嘗敢離左右。泊至五日,余眾苦之;在舟日久,郁隆成疾,求登岸以避之而不可得。二十四日,世子復遣長史來曰:『世子聞至移山,刻期拱候;六日不詹,中心孔棘。恐為從者憂,謹遣小臣奉慰』。余等謝之。二十五日,方達泊舟之所,名曰哪霸港。計廣石登舟,至此幾一月矣。
越既望,行祭王禮。七月二日,封王。九月十二日,登舟而回。泊舟之港,出海僅一里;中有九曲,夾岸皆石,惟滅風而后可行。坐守六日,王日使人侍于側。至十八日,風少息,挽舟而出,亦斜倚于岸;眾恐其傷于石,大驚。幸前月親督修艌,不為所傷。復止二十日,始克開洋,夷舟同行。二十一日,颶風陡作,舟蕩不息,桅舵俱折。二十三日,黑云蔽天,風又將作,卜珓易舵。二十六日,風大作,相與叩神;風若少緩,舟行如飛。徹曉,已見閩之山矣。二十八日,至定海所。十月初二日,入城。痛定思痛,不覺傷感!凡接士大夫,敘其所以,無不為之慶幸。
嘉靖辛酉使事紀(已見「蕭錄」「使事紀」中)
嘉靖四十年,欽差正使吏科左給事中郭汝霖(江西永豐人)、副使行人李際春(河南杞縣人)敕封國王尚元。
嘉靖三十四年六月,疏球國中山王尚清薨。三十七年正月,世子尚元差正議大夫、長史等官到京,請乞襲封王爵。禮部以請勘俱系彼國官民,乃不復行勘,奏請如故事,差正、副使二員赍詔敕、皮弁冠服等往。時科中應行者吳君時來,行人司則李君際春也。命下,二月十六日矣;部咨翰林院撰文、各衙門造該用儀物。延之三月終,未行;而吳君有戍事,汝霖乃同李君承乏焉--四月初二日也。部中鑒前畏避之嫌,促日起程;霖等亦以重命不可再緩,遂請詔書易名,改賜品服。初八日,慨然解舟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