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一統(tǒng)志」
琉球國，在福建泉州之東海島中。其朝貢，由福建以達(dá)于京師。
國之沿革未詳，漢、魏以來不通中華。隋大業(yè)中，令羽騎尉朱寬訪求異俗，始至其國；語言不通，掠一人以返。后遣武賁郎將陳棱率兵至其國，虜男女五百人還。唐、宋時(shí)，未嘗朝貢。元遣使招諭之，不從。本朝洪武中，其國分為三：曰中山王、山南王、山北王；皆遣使朝貢。嗣是惟中山王來朝，其二山蓋為所并矣。
風(fēng)俗：男子去髭須，婦人以墨黥手為龍虎文；皆纻繩纏發(fā)，從頂后盤至額。男以鳥羽為冠，裝以珠玉、赤毛；婦以羅紋白布為帽。織斗鏤皮并雜毛為衣，以螺為飾；而下垂小貝，其聲如佩。無君臣上下之節(jié)、拜伏之禮，父子同床而寢。婦人產(chǎn)乳，必食子衣。食用手，無匙箸；得異物，先進(jìn)尊者。死者浴其尸，以布帛纏之，裹以葦草，上不起墳。無他奇貨，尤好摽掠，故商賈不通。不駕舟楫，惟縛竹為筏；急則群舁之，泅水而逃。俗事山海之神，祭以淆酒；戰(zhàn)斗殺人，即以所殺人祭其神。王所居，壁下多聚髑髏以為佳。所居曰波羅檀洞，塹柵三重，環(huán)以流水，樹棘為藩；殿宇多刻禽獸。無賦斂，有事則均稅。無文字，不知節(jié)朔；視月盈虧以知時(shí)，視草榮枯以計(jì)歲。
山川：黿鼊嶼，在國西，水行一日；高華嶼，在國西，水行三日；彭湖島，在國西，水行五日。落漈，水至彭湖漸低，近琉球，謂之落漈——漈者，水趨下不回也。凡兩岸漁舟至彭湖，遇颶風(fēng)作，漂流落漈，回者百無一、二。
土產(chǎn)：斗鏤樹、硫黃、胡椒、熊、羆、豺、狼。
按琉球，在泉州東；自福州視之，少在東北。觀去必孟夏以西南風(fēng)、來必季秋以東北風(fēng)，不可知乎？
國無典藉，年千世百，其詳靡得而征已。然隋兵曾劫之，不服；元使亦招之，不從。我皇祖統(tǒng)馭區(qū)宇，無動眾、遣使之勞，首效歸順；故特賜閩人三十六姓，令與俱焉。其意遠(yuǎn)矣，豈將所謂「用夏變夷」者耶！國昔三分，今中山并而為一。
其人深目多須；曩接耆老、陪臣，皆眉宇皓然，可愛而禮也。「去髭羽冠」之說，近妄。但有職事者，以金銀簪為差等；而廝賤輒不敢具，祇空發(fā)束之耳。土人結(jié)髻于右，漢裔結(jié)髻于中；俱用色布纏首，紫、黃為貴，紅、綠次之，以青為下。衣則寬博廣袖，制如道士服。腰束大帶，亦以色布；稍貴者纏文錦，價(jià)可三、五金。凡屋，地多鋪板、簟，潔不容塵。故無貴賤，皆著草履；入室，則脫。古人有履滿戶者，殆此也。唯謁見使臣，始具冠履；往往若束縛之，甚苦。然頃年讀書號秀才者，亦帶中國方素巾，足不草履而以鞋；整整乎入華風(fēng)矣。婦人真以墨黥手外，指為花草、鳥獸形。髻肖童子總角，首不飾簪珥；顏任質(zhì)，無粉黛。足弛矯揉，大與男子同；故不知足而為屨，皆可用也。第富室以蘇席藉屨底，略加皮緣。上衣之外，更用幅如帷，周蒙背上；見人，以手升之為便面。下裳褶細(xì)而制長，乃欲覆足，不令顯耳。名族大姓之妻，出入戴箬笠，坐馬上，女仆三、四從之；無羅紋布帽、織斗鏤皮毛衣、螺貝之飾。訪其俗，產(chǎn)乳未嘗食子衣也。然彼亦人母耳，豈謂不慈至是乎！君臣上下之分，各有節(jié)級。王親雖尊，不預(yù)政理。武職則設(shè)法司官、察度官以司刑名，遏闥官、哪霸港官以司錢榖，耳目官以司訪問；文職則設(shè)大夫、長史、都通事等官，以專司朝貢之事。王則并日視朝，自朝至日中、昃，凡三次；群臣以搓手膜拜為敬，尊者、親者則延之殿內(nèi)賜酒饌，卑疏則移時(shí)跪階下不輒起。遇圣節(jié)、長至、元旦日，王統(tǒng)眾官肅冠服，嵩呼祝壽；蓋文教之四訖也，豈不盛哉！父子幼雖同寢，長必異處。食用匙箸，削素木為之；得異味，先進(jìn)尊者。子居親喪，數(shù)月不肉食；彼華人而厭粱豢者，可愧矣！化者，中元前后日以溪水浴其尸，去腐收骨、纏布裹草，襯土而殯，上不起墳；此其習(xí)稍不美云。若王及陪臣之家，則以骸匣藏山穴中，裁木板為牖戶；歲時(shí)祭掃，啟鑰視之，或慮木朽而暴露也。地?zé)o貨殖，商賈鮮通，反時(shí)時(shí)資潤于鄰之富者。邇來哪霸、首里二處俱設(shè)馬市，販鬻率女儈，男子不得爭。尋常尤重犯法，有盜竊者輒加開腹、劓剕之刑；夷人即蠢悍無知，敢不懼而好摽掠耶！鹽舶、魚艇制與中國小異；而陪臣?xì)q入貢者，莫不航巨艦橫海而來。謂「縛竹為筏，不駕舟楫」，意者草昧之初乎！俗敬神，神以婦人不二夫者為尸，降則數(shù)著靈異，能使愚民竦然畏憚之；雖王及世子、陪臣，無不頓首拜。故國有不良，神輒告王，指其人擒之。聞昔倭寇謀犯王，離困者殆矣；神輒易而水為鹽、化而米為沙，尋即瓦解去。其有功力于國，類如此。尸婦名女君，首從動至三、二百人，各頂草圈、攜樹枝入王宮中唱游；閩人為王倩作宴者親目睹之。藉第令殺人以祭神，難以在上矣；君子是以信其必?zé)o也。王宮建于山巔，國門榜曰「歡會」、府門榜曰「漏刻」、殿門榜曰「奉神」，并不名其居曰「波羅檀洞」，而圍堞亦弗聚髏；儼然石壁矗矗，略仿京城外墻園之制，第縫無灰圬耳。門前百武許，砌石梯數(shù)重。左下甃小池，水自石龍口噴出，上榜曰「瑞泉」；王府汲之，以供飲食。路雖高卑傍巖榖，然芟夷可容軌；而「設(shè)塹樹棘」，在窮鄉(xiāng)陋巷容或有之。殿宇雖廣闊侈于民屋，然制尚渾素，不雕禽刻獸以為奇；要亦習(xí)于用拙，故之以也。
山則南有太平，出禾、纻，男女頗耕織。西有古米，出土絲；又有馬齒，地藪曠，饒樵牧。東北有硫磺、葉璧、灰堆、由奴野剌、普吉佳、七島，雜出紫菜、魚、螯、海貝之物；蓋不止黿鼊等嶼、彭湖等島而已。落漈，不知所在；豈別島耶！
土產(chǎn)，無斗鏤樹。有鳳尾蕉，以葉翛然似鳳欲飛，故名之；四時(shí)不凋：此諸夏所無者。野鮮熊、羆、豺、虎、狼、豹猛獸，而獨(dú)出鹿；且富馬、牛、羊、豕、雞，形多瘦削，其價(jià)極廉。家不畜犬，愛養(yǎng)異色貓。有奇蛇，可備藥。鳥常往來者，烏鴉、麻雀、鷗、鷺；而鵝、鴨、鶯、燕、鶴、鵲之族，生育不甚蕃。谷則稻、秫、黍、稷、麥、菽，蔬則瓜、茄、姜、蒜、蔥、韭、菔、芋，果則芭蕉、甘蔗、楊梅、石榴、葡萄、橘、柿、柚、桃、棗；而圓眼、荔枝，近所移也。木有松、柏、棕、樟、竹箭列植巖圃蕭寺中，蔥篟蒻藹，頗有一丘一壑之意；花則雜色不可種名，惟茉莉、木樨、王蒸最盛。乃顧不宜于茶，即藝之亦弗萌云。蟲有壁間蝎虎，聲大嗓如禽雀；聞之令人恐。而海錯(cuò)龍蝦、蟳、螺，則味加閩、越矣。
至于賦斂，稍寓古人井田之遺法。上下各食其土，絕無暴橫之虞；即祭封所用布帛、粟米、力役之征，則第一時(shí)暫取諸民而非常也。
于戲！琉球自奉正朔以來，其漸濡風(fēng)軌，歷年滋多。如云「視月盈虧以知時(shí)、視草榮枯以計(jì)歲」，則陋亦甚矣；大抵「水經(jīng)」、「輿譜」得之流聞為多，故其所載囗〈遄，王代而〉囗〈遄，王代而〉非翔實(shí)也。史稱「放哉」，謂此耳。
蕭崇業(yè)曰：余睹曩說，盛稱琉俗尚鬼；封王日，有女君夜降于庭中，庖丁及閩譯語人俱聞其聲嗚嗚焉。余每經(jīng)怪此事。迨入其境訪之，人人無兩詞云。夫幻跡詭誕，則理絕人區(qū)；感驗(yàn)著章，則事出天外：豈其疏逖之地，性道罕聞；覡妖鬼祟之惑拘牽日久，而弗神明之弗已耶！不然，何誣異之甚也！吁哉！
「蠃蟲錄」
琉球，當(dāng)建安之東，水行五百里。土多山峒，峒有小王，各為部隊(duì)而不相救援。國朝進(jìn)貢不時(shí)，王子及陪臣之子皆入太學(xué)讀書，禮待甚厚。
按福州往琉球，須自梅花所開洋，風(fēng)順可七晝夜至；不則，淹淹旬日外，未必也。以水程計(jì)之，大抵斯齊國將萬里矣；外惟福寧、溫、臺頗近，然非正途。況建安，則建寧屬邑也，又在福州西北，原與海不相通；而云「水行五百里」，何乃謬易如是！王子弟雖分出各山，迨有事如祭、封之日，則各率所部戎服列伍以防衛(wèi)，未嘗不相救援也。為此說者，豈異時(shí)曾有負(fù)固山峒者耶？國初，朝貢無定期；今二年一舉，尋以為常。若夫令子侄入太學(xué)，僅創(chuàng)見于洪武二十二年。嗣后惟遣陪臣之子進(jìn)監(jiān)授業(yè)大司成，處以觀光之館，教以誦詩、學(xué)禮；裘葛、廩饔，加儒生一等：其禮待不亦厚乎！邇?nèi)绱蠓颉㈤L史、都通事等官皆出閩人梁、蔡、林、鄭諸裔，無不貌言雍飭，傍繩櫽無敢踰；可謂翩翩之秀當(dāng)于華士求之耳，異域難得比也。嗟乎！教化之所及，誠盛矣哉、誠盛矣哉！
蕭崇業(yè)曰：余過琉球閭里中部，夷子弟聚觀如堵；然質(zhì)賦好丑相半，不盡類宵貌蕞陋之夷。問其人，告曰：『祖以上，閩產(chǎn)也。洪武初，稍遷于此；乃其后綿綿蕃衍矣。今所為「習(xí)書誦南學(xué)冑監(jiān)，有秩于國」者，無非三十六姓云』。人傳琉球俗好華自矜，言不虛矣。
「星槎勝覽」
琉球國，山形抱合而生；一曰翠麗、一曰大崎、一曰斧頭，一曰重曼，高聳叢林。田沃榖盛，氣候常熱。酋長遵理，不科民下。釀甘蔗為酒，煮海為鹽。能習(xí)讀中國書，好古畫、銅器；作詩，效唐體。地產(chǎn)沙金、黃蠟。
按琉球國諸山，雖南北迤邐相望，而形勢不甚抱合；翠麗等四山之名，殊無紀(jì)載可考。詢之國人，不識也。叢林峻谷，間亦有之。厥田沙礫瘠薄，民業(yè)樹藝復(fù)鹵莽不精，顧能約于口體。衣止土素纻布，無綺華；而食日不過飯一、二碗，取充饑耳。大抵其俗儉僿，而少勤也。海地卑濕溽蒸，故氣候常熱，然抵暮輒涼；而隆冬冱寒，亦時(shí)時(shí)雪焉。又云「酋長遵理，不科民下」；稍為篤論。以國中令甲本簡，而操枋者復(fù)不責(zé)小文耳。百姓造酒，則以水漬米，越宿，令婦人口嚼、手搓以取汁，名曰「米奇」；非甘蔗所釀也。日來會賓燕享，往往亦設(shè)中國金酒矣。陪臣子弟與凡民之俊秀，則請致仕大夫教之；俾誦讀孔氏書，以儲他日長史、通事之用。遇十六、七歲該貢之年，仍過閩河口地方，從師習(xí)齊人語。余顓蒙不慧者，第宗倭僧學(xué)書番字而已。至于作詩，譬落落辰星，僅知弄文墨、曉聲律爾矣；而許以「效唐體」，吾誠不知其可也。古畫、銅器，貴家大族近頗相尚；然所同好者，惟鐵器、綿布焉。蓋地不產(chǎn)鐵，炊爨多用螺殼；土不植綿，織纴唯事麻縷。如欲以釜甑爨、以鐵耕者，必易自王府而后敢；匪是則罪以犯禁，弗貸也。其國未諗產(chǎn)金與否，往見王府亦有金酒瓶、臺盞之類，即匙箸亦然；骎骎乎路囗〈兆上鼓下〉出于土鼓，華滋甚矣。海貝，大率產(chǎn)于此，顧又不用；乃獨(dú)用日本所鑄銅錢，輕小如宋季鵝眼、綖環(huán)，千不盈掬。每十折一、每貫折百，與其無當(dāng)于用也，孰若海貝之尤便且易哉！
蕭崇業(yè)曰：余聞之長史鄭迥云：『國有僧容安者，素諳文義，且能詩；曾與日本人彈射不相下，輒欣然。索所為作，讀三、四過，語雖不甚精工，然意固飄飄物外；其于健羨，冷如也。所謂「泉石膏盲、煙霞錮疾」者，非乎？而此輩是已。
「集事淵海」
琉球，與泉州之島曰彭湖者，煙火相望。其人驍健，以刀、槊、矢、劍、鼓為兵器。旁有毗舍那國，語言不通；袒裸盱睢，殆非人類。
按琉球去彭湖不下數(shù)千里，海蜃作霧，光景且晦冥矣。此云「煙火相望」，將無以神視乎！又嘗記憶閩中士夫常言「霽日登鼓山，可望琉球」。然余自梅花所開洋行二晝夜，謂可望小琉球矣；然竟不見。又行十余日而后，見葉璧山；自葉璧山又三日而后，至琉球。計(jì)鼓山望此，其與去彭湖又不下數(shù)萬里矣。明謝離朱，亦安能獨(dú)見于軋泃無涯之外乎！國人產(chǎn)于萬水一山之中，得氣必勁，稱以「驍健」，誠然哉。且性耐饑渴、任勞苦，觀挽舟之時(shí)，終日夜忘蓐食而用力益勤勤焉，不稱倦也。匪直賤者，上之大夫、酋長可謂皤然一翁——春秋高矣，猶然同庸眾矯矍立舟中，往來巡督無懈惰狀。而訪之土民，亦鮮夭閼疲殘之患。是豈稟賦獨(dú)與人盡殊哉！蓋由平日厭薄色味，故腥膿美麗舉不足以伐性而戕生，亦徒有以焉耳。第人尚忿爭，有不平，好以目皮相恐。大怒恚，輒持刃剚人腹中；度不免，亦引反自斃。否則，即下于理，決抵償而無系獄。雖法司及黃手巾等，此中號貴倨矣；倘有犯，輒斬首，止令坐地而不綁縛。輕則流徙太平山，錮之終身。其必罰而不滯，蓋如此。民間所用刀劍、弓矢之類，往往嚴(yán)利削直；射則樹于地而兩手彎之，矢可至二百步許。盔甲用皮革周裹，進(jìn)退以金鼓為節(jié)：是故鄰國目為勁敵焉。其國西南則暹羅，東北則日本。聞東隅有人鳥語鬼形，不相往來；豈即所謂「毗舍那國」耶！
蕭崇業(yè)曰：澎湖煙火相望，譬昔人千載旦暮之說也；曷足異乎！何者？天下之事得其神，即六合猶一家也；泥其跡，即肝膽?yīng)q楚、越也。澎湖雖遠(yuǎn)，均之，盈盈一水中耳；初非有昆侖、恒、岱為之閡絕也。千載且旦暮之，而矧數(shù)百里不可望哉！余前所云以「神視」者，蓋有為乎其言之也。是故君子必識大觀之義，而后智度宏；智度宏，而后四海之廣，不出吾目睫間矣。然則謂鼓山可望琉球也，亦宜。
杜氏「通典」
琉球國王，姓歡斯氏，名渴剌兜，土人呼之為「可老羊」；妻曰「多拔荼」。居舍大，十有六間。王乘木獸，令左右輿之。凡宴會，執(zhí)酒者必得呼名而后飲；上王酒者亦呼王名，然后銜杯共酌。歌呼蹋蹄，音頗哀怨；扶女子上膊，搖手而舞。又曰民間門戶，必安獸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