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詩徑錄
詩言情寫景敘事,收攏拓開,點題掉尾,俱是要格。律尤須謹嚴,頹唐可時有耳。借如律詩,中二聯一實一虛,一黏一離;起須高渾,勢冒全篇;結欲悠圓,盡而有馀;轉折收縱,宜使合度,勿得后先倒置,舒促失節,然后可以告成篇矣。
詩作七古,宜從唐人詩韻,乃為無弊。五古須論體裁風雅,宜用先秦韻,漢、魏稍密,晉、宋漸近于唐韻矣。倘于韻學未能精,只以唐韻行之為妥。如古詩《關雎》首章,《皇皇者華》第五章,《天保》九如兩章,漢詩“今日良宴會”、“攜手上河梁”、“骨肉緣枝葉”等篇,亦符唐韻。下此益復可知,無所譏駁。
倘不知古韻離合而妄通之,必為識者所笑。
作詩對仗須精整,不定以青對白,以冬對夏,以北對南為也,要審死活、虛實、平側。借如“登山臨水”,“高山流水”,“登”、 “臨”為活,“高”、“流”為死,不得易位相對仗也,或有假借作變對耳。又如“高山流水”,“吳山越水”,“高”、“流”為虛,“吳”、“越”為實,亦不得易位為對仗也,或假借斯有之。又如“山水”二字,平可對“囗霞”。若“江水”,乃說江中之水,二字側不可對“囗霞”,但可以“山囗”對之。即以一物對二物,亦無不可,總須論字面平側。如以“鸚鵡”對“龍蛇”,或對“鸞”,以一對二之類;若以“鸚鵡”對“神龍”、“彩鸞”,便是以平對側,非其法也。以二對一亦然。
如“楓柳”可對“梧桐”,“春柳”便不可與“梧桐”對耳。有自對者,必簡“伐鼓撞鐘驚海上,新妝ㄚ服照江東”,摩詰“赭圻將赤岸,擊汰復揚ぎ”,又云“門外青山如屋里,東家流水入西鄰”,子美“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又有借對者,如“高鳳”對“聚螢”,“世家”對“道德”,“鳥道”對“漁翁”。“高鳳”本人,乃借“對”對“螢”耳。“世家”義本側,乃借其字面作平對“道德”耳。“漁”借作“魚”對“鳥”。如此古人間有,亦只是游戲法,不為經理。古最忌合掌對,如“朝”對“曉”,“聽”對“聞”之類,古人亦多有之,玄宗“馬色分朝景,雞聲逐曉風”,郎君胄“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雖時有拙致,似不足效。
古風長篇,先須構局,起伏開闔,線索勿紊。借如正意在前,掉尾處須擊應;若正意在后,起手處先須伏脈。未有初不伏脈而后突出一意者,亦未有始拈此意而后來索然不相呼應者。若正意在中間,亦要首尾擊應。實敘本意處,不必言其馀,拓開作波瀾處,卻要時時點著本意,離即之間方佳。此如畫龍,見龍頭處即是正面本意,馀地染作囗霧。囗霧是客,龍是主,卻于囗霧隙處都要隱現爪甲,方見此中都有龍在,方見客主。否是,一半畫龍頭,一半畫囗霧耳,主客既無別,亦非可為畫完龍也。
古歌行押韻,初唐有方,至盛唐便無方。然無方而有方者也,亦須推按,勿得縱筆以擾亂行陣,為李將軍之廢刁斗也。古人有變韻不變意,變意不變韻之法。
如子美“內府殷紅瑪瑙盤,婕妤傳詔才人索。盤賜將軍拜舞歸,輕紈細綺相追飛”,四句一事,卻故將二句屬上文韻,變二句屬下文韻,此變韻不變意。“貴戚權門得筆跡,始覺屏障生光輝”,與上“盤賜”二句意不相屬,卻聯為同韻,此變意不變韻。讀之使人惚恍,尋之絲跡宛然,此亦行文之一奇也。
《選》體蘊藉方雅,須源于《毛詩》而出之。歌行宕往奇變,須源于《楚辭》而出之。
風格色澤,詩家所謹,若臻神境,又自無不可。近世事與近世字面,初入手時,決當慎之,后來顧當用之如何。區區準繩,非所論于法之外。
王、李之弊,流為癡肥,鍾、譚克藥欲砭一時之疾,不虞久服更成中耳。
又其材識本嵬瑣,故不能云救,每變愈下。今之為二氏左右袒者,不足深辯。但令從《毛詩》、《楚辭》、《樂苑》、《文選》、三唐正變探氵斥已熟,然后陳宋、元、明人之詩而上下之,則瑯琊、竟陵之病,當如見垣一方,墨守輸攻,舉可廢耳。
詩用連二字有可顛倒互換者,有不可顛倒互換者。如“囗煙”可作“煙囗”,“山河”可作“河山”之類,此可以互換者也。“囗霞”即不可作“霞囗”,“山川”即不可作“川山”,此不可互換者。總以昔人運過于上口者為順耳。
嘗見詩流用“丘壑”為“壑丘”,又有稱“海湖”者,真可笑也。司馬相如賦鸞鳳飛而北南,曹植樂府“上下乃窮極地天”,“地天泰”《本易》卦。又《禮記》“吾得坤乾焉”,“坤乾”是商《歸藏易》。《王風》“羊牛下來”,《齊風》“顛倒裳衣”,如此類須有所本可以倒互。然終近古調,入近體似未宜,斯在作者酌其當耳。
步韻非古也,斷勿可為。七律一題勿作數首,若杜《秋興》,似無題耳,《諸將》亦敘數事,非復一題。律中重一二字,自不礙法。若長律重押韻,古間有之,似不可為法。擬古樂府一事,翻似為戲,無庸多作。
詩有駢字,如“崔嵬”、“嵯峨”、“囗囗”之類。詩有復字,如“悠悠”、 “瀟瀟”、“茫茫”之類。近體斷無單押之法,或審有出處,可間押入古詩耳,然亦須慎之。
昔人云:“一緒連文,則珠聯璧合。”文唯一緒,則珠璧斯可聯合。又云:“講之如獨繭之絲。”蓋作者有情,故措詞必有義,倘詞義閃爍無端緒,則中情必詭,不足錄也。《離騷》斷亂,人故不易學,然講之亦仍自義相連貫。豈如今人,但取鋪詞,不顧乖義,首句張甲,次句李乙,且無當于庸音,何《離騷》之足擬!
文之難者,以本質之華,盡法之變耳。若華而離質,變而亡法,不足云也。
譬如木焉,發華英澤,吐自根株,故稱嘉樹;若華而離根者,斯如聚落英、飾剪彩耳。盡法之變,如曲有音有拍,必音拍具正,然后出其曼裊頓挫,或揚為新變聲耳。未有字不審音,腔不中拍,便事游移高下,妄取娛耳,以為工歌,知音者必不能賞。此亦可以徵德,豈徒論文!
詩本無定法,亦不可以講法。學者但取盛唐以上、《三百》以下之作,隨拈當吾意者,以題參詩,以詩按題,觀其起結,審其頓折,下字琢句,調聲設色,曲加尋扌,極盡吟諷,自應有得力處。然后旁推觸類,一以貫之,仰觀古昔,高下在心矣。詎復虛╂之氣,捃摭之華,能恫喝者耶!
命意見巧,文章之賤工也。而世多聽熒,索解政少。
法老則氣靜,學邃則華僉,才高則辭簡,意深則韻遠。
言者心聲,而詩又言之至精者也。以此徵心,善者不能自匿矣。是故詞夸者其心驕,采溢者其心浮,法佚者其心佻,勢騰者其心馳,往而不返者心蕩,更端數者其心詭,不待勢足而輒盡者其心偷,故曼衍者其心荒,像亻疑失類者其心狂,強綴者其心溺,強盈者其心餒,按義錯指求其故而不克自理者其心亡。
詩有十似:激戾似遒,凌兢似壯,鋪綴似麗,佻巧似雋,底囗帶似穩,枯瘠似蒼,方鈍似老,拙稚似古,艱棘似奇,斷碎似變。
初作詩,須從實地起步,當試先作近調小詩,起結旋轉,務期中律。或絕或律,臨摹古人,字句篇法,宜令俱熟悉之。后漸拓至大篇,窮極變體,氣囗自實,步驟自穩。若未彈求,快騁捷足,氣未充則必恁虛以張其氣,法未穩則必宕往以矜其勢。心為手習,中氣必喬,返轡既苦途紆,而積久亦復難變,踉蹌而行,終歸失路而已。
竟陵詩解駁議
敘曰:六義振響,蔚為辭宗,五言遞創,作者景靡。后踵為駢偶之體,變為律絕之制。六季、三唐,失得互見,初盛中晚,區畛攸分。及宋世酷尚粗厲,元音競趣佻褻,蒙醉相扶,載胥及溺,四百年間,幾無詩焉。迨成、弘之際,李、何崛興,號稱復古,而中原數子,鱗集仰流,又因以雕潤辭華,恢閎典制,鴻篇縟彩,蓋斌斌焉。及其敝也,囗麗古事,汩沒胸情,以方幅單緩為冠裳,以刂膚貌為風骨,剿說雷同,墜于浮濫,已運丁衰葉,勢值末會。楚有鍾惺、譚元春,因人心屬厭之馀,開纖兒狙喜之議,小言足以破道,技巧足以中人,而后學者乃始眩瞀楊岐,遲回襄轍,囂然競起,穿鑿紛紜,救湯揚沸,莫之能閼。原夫前后七子,作法匪涼,徒以后起守文,職成拘蔽。假令鍾、譚能滌蕩塵滓,斟酌古原,因其羽毛,樹之骨鯁,則上可崇漢、唐之絕軌,次亦得規嘉、隆之弊法;而惜乎馳騁小慧,河伯自欣。然彼所見,如竇中窺日,明雖不多,景非假借,故《詩歸》詮諦,亦有可算。至于荒才窳匠,尤易竄跡,故駔獪之猥姿,悉冒竟陵之苗裔。
原其初政,未或如斯,溯厲階之由興,能無歸獄者乎?蓋鍾氏之書,指義淺率,展卷即通,其便一也。持論儇脫,啟人狙智,造次捷給,易絀準繩之談,其便二也。矜巧片字,不貴閎整,龜腸蟬腹,得就操觚,其便三也。但趣新雋,不原風格,其便四也。前代矩囗,屏同椎輪,便辟淋漓,一往欲盡,當巧之際,無復逡巡,其便五也。高談性靈,嗤鄙追琢,各用我法,遑知古人,則但吐由言,便稱高唱,輒復曹、劉為拙,沈約如奴,其便六也。所以凡流瑣士,咸共寶秘,自非卓犖之英,罕能拔腳者也。予悲溺者既不見其丑,而攻瑕者將并沒其好,輒取《詩歸》一書,條其二三理解而錄之,紕繆大者則明加駁正,以次于后,庶幾覽者顯知臧否。至余於李、王諸子所論列,間有抵,不為護前,今雜列他卷,亦可得并觀云爾。
《商銘》“兼囗兼之德”云云,鍾云:“說德在前食在后,便是古文,今人必以德作正義,為語意之殿,欲深反淺。”
《猗蘭操》,鍾云:“操中一字不及蘭,古人文章寄托,不拘如此。”
《水仙操》,鍾云:“一序琴之神理已盡,詩不過詠嘆其妙,正不在多。必欲詩與序多寡淺深相當,不必讀此矣。”
《河上歌》,譚云:“止得妙。若又說向正語便淺,唐人不及古以此。”
“雖有絲麻”及“君子有酒”二詩,鍾云:“孔子刪詩不入《三百篇》者,非必盡以詞理佳惡為去取,亦有單詞錯簡不能成篇者,存此二條以志凡。”
鍾云:“《月令》‘冰腹堅’,農語‘水生骨’,‘腹’字、‘骨’字皆古語之奧者,反為后人刻畫者造端。”
“山川而能語”四句,鍾云:“語太盡情”。
《李夫人歌》,譚云:“自有悼亡氣,與待生者愆期大別。”
《房中歌》,鍾云:“無《雅》、《頌》之和大,亦無漢以下之膚近,質奧幻香,自為一音,在四詩為雜霸,在漢以來為正始。”
“金支秀華,庶旄翠旌”,譚云:“有此八字典麗,則囗景杳冥,不落詩家秀語,此補纖法也。”
“安其所”一章,譚云:“質而近險。”
“豐草囗”八句,譚云:“又宕出一章,波瀾細動。”
鍾云:“《三百篇》后,四言之法有二:韋孟《諷諫》,其氣和,去《三百篇》近而有近之離,魏武《短歌》,其調高,去《三百篇》遠而有遠之合。后世作者,各領一派。”
張衡《同聲歌》,鍾云:“此《國風》專壹之思,非昵情也。”
“青青河畔草”,鍾云:“轉折甚多,不碎不脫,篇法甚妙。”
《易林》:“敝笱在梁,魴逸不禁。”鍾云:“《詩》:‘敝笱在梁,其魚魴與。’更不說‘魴逸’而意已了,此《三百篇》、漢人之別。”
“魚戲蓮葉北”,鍾云:“此處住了,正是后人歌行才起處。”
《陌上桑》,鍾云:“貞靜之情,以艷詞發之,艷何妨正也。”
《美女篇》,鍾云:“緝《洛神》馀材而成之,自是凄麗。”
《妾薄命》,鍾云:“昵昵敘致,不盡情不已。其音節撫弄停放,遲則生媚,促則生哀,極顧步低昂之妙。”
東坡謂陶詩外枯中腴,鍾云:“陶遠自其本色,而淵永溫潤,佳在不枯。”先舒曰:“知陶詩非枯,識去蘇遠。”
陶詩“種豆南山下”,鍾云:“儲、王田園詩出此。浩然非不近陶,似不能為此派,曰清而微遜其樸。”
鍾云:“晉、宋后《子夜》、《讀曲》諸歌,去宋、元填詞逕甚近,深妙處高唐人一格。然非唐人一反之,承流趣下,填詞當竟在唐。文章運候起伏之微,嘗與譚子反覆感嘆之。”
鍾云:“靈運以麗情密藻,發其奇秀,字句時有滯處,即從彼法中來。如吳、越清華子弟作鄉語,聽者不必盡解,只角間自可觀,效之便丑。”
“靈運‘可憐誰家婦’二首,情詞是《子夜》、《讀曲》,而氣質之高似過之,去太白反近。”伯敬語。先舒曰:“其氣高,故近也。魏人氣高于漢,唐人氣高于六朝,盛唐氣又高于初唐,愈高愈出愈漓。”
惠連《代古》:“瀉水置井中,誰能計斗升?合如杯中水,誰能判淄澠?”譚云:“兩‘誰能’下不更著昵語,故為善裁。”
范囗詩“春草醉春煙”,鍾云:“近于填詞。”
鍾云:“角巾競放,仙舟虛慕,本是后進吠聲習氣。盧照鄰詩:‘悠悠天下士,相送洛橋津。誰知仙舟上,寂寂無四鄰。’寫出李、郭孤嚴,使浮人自廢。”
鍾云:“陳正字律中有古,卻深重。李供奉以古為律,卻輕淺。”
譚云:“‘漢、魏’二字,誤卻多少快才妙筆。”先舒曰:“此語亦淺亦深,亦不可不曉。”
案譚云:“艷之害詩易見,澹之害詩難知。”語極有會。
又云:“中晚畢于初盛,以其俊耳。劉文房猶從樸入。然盛唐俊處皆樸,中晚樸處皆俊。文房語有極真者,真至極透快處,便不免妨其厚。”先舒曰:“真能妨厚,語有深解。”
鍾云:“七言絕句,中晚人頗妙,正以太工則傷氣,遠于盛唐。”
“元、白詩太直,又二人唱酬,惟恐一語或異,是其病,所謂同調正不在語俱同。”鍾云。
友夏云:“詩家變化,盛唐已極,后又欲別出頭地,自不得無東野、長吉一派。”
鍾稱“長吉刻削處不留元氣,自非壽相”,此評極妙。譚謂“從漢、魏以上來”,謬以千里。
“古人作詩文,于時地最近、口耳最習處,必極意出脫,如晚唐定離卻中唐,推而上之,莫不皆然,非獨氣數,亦緣習尚。然其必欲離者,聲調情事耳,至往代真氣,皆不暇深求,而一切離之自為高,所以愈離而愈下也。”此友夏語,似已純悟,乃評詩抉摘細碎,欲立異于前矩者,豈自睫之喻耶!以上三十八條,是其立說善者。
《皇娥白帝歌》,見王嘉《拾遺記》,晉人之作,其詞容裔綺密,是六朝雅調,而伯敬以為非漢以下所辦。又“心知和樂悅未央”,《白囗》妙語耳,伯敬比之《漢郊祀歌》,相去益遠。
“囗光開曙月低河”,鍾云:“竟是唐初七首。”非也,是齊、梁樂府佳境。
蘇、李贈答,蘇端明疑其偽作,友夏以為偽作必出一手,今蘇澹李警,當是兩人,似已。然此為漢調,故不待澹、警之辯也。且以兩家詩較之,宜李澹而蘇警也。劉彥和云:“成帝品錄三百馀篇,而辭人遺翰,罕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則梁世已有是論,不始于蘇。蓋蘇詩稠塞,故不解蘇、李之工;鍾譚清約,故篤稱其妙,兩家亦各知其所近耳。
鍾云:“鄴下、西園,詞場雅事,惜無蔡中郎、孔文舉其人應之。仲宣諸子,氣骨文藻,事事不敢相敵;《公宴》諸作,尤有乞氣。”此是崇名節語,倘就詩論,諸作多偉詞,亦難盡黜。
譚云:“二陸詩,手重不能運,語滯不能清,腹之所有,不暇再擇,韻之所遇,不能稍變。”此砭頗中機、囗之病。然小陸又差秀,不得并譏。且士衡筆墨雖滯,而氣華整。蓋黃初既邈,降為太康,駢儷之中,猶存古法。故客兒稟之以抉其幽,明遠依之以厲其氣。俾諸公邐迤修飾,不遽落于梁、陳纖調者,誰之力歟?至“民動如煙,戶庭已幽”語,特稍有生效,亦何足深賞。
漢、魏、六朝諸仙詩,多后來淺人偽撰,鍾、譚每極嘆賞。若太虛真人“種罪天網上,受毒地獄下”,豈復成語,而二子絕愛之。
《樂府橫吹》有《東平劉生歌》。又梁元帝《劉生》云:“任俠有劉生,然諾重西京。”《樂府解題》稱“齊、梁以來,為《劉生》辭者,皆稱其任俠豪放。”蓋劉生本是俠客,故《安東平》第五解云:“東平劉生,復感人情,與郎相知,當解千齡。”此閨中屬望,謂所歡與俠者游,當無虞中道,類如唐人記黃衫豪客解使十郎回心耳。伯敬乃云“是疑是防”,竟以劉生同諸周史明童,可資一笑。
或云《東平劉生》即指《安東平》本曲,蓋歌此曲以為歡,故下有“感情”、“相知”語,與“郎歌妙意曲,儂亦吐芳詞”,“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詞意正類,解亦近。
鍾云:“謝靈運‘初日芙蓉’,顏延之‘鏤金錯采’,顏終身病之。乃《秋胡詩》、《五君詠》,清真高逸,似別出一手。若屏卻顏諸詩,獨標此數首,向評為妄語矣。”案此論非也。蓋《秋胡》、《五君》,雖是顏佳作,然若《蒜山》、《曲阿》諸篇,典飭端麗,自非小家所辦。且上人評雖當,不知“初日芙蓉”,微開唐制,“鏤金錯采”,猶留晉骨。此關詩運升降,鍾殆未知之。
譚云:“康樂靈心秀質,吐翕山川,然必刪去《過始寧墅》、《登石門》、《入華子岡》、《入彭蠡湖口》諸作,乃為真靈運。”案此故欲與《文選》、《詩刪》諸書相反耳。且如《詩歸》所賞,“石淺水潺囗,日落山照曜”,何如“白囗抱幽石,綠筱媚清漣”;若“矜名道不足,囗己物可忽”,何如“沉冥豈別理,守道自不攜”;若“清旦索幽異,放舟越囗郊”,何如“且申獨往意,乘月弄潺囗”;若“巖壑寓耳目,歡愛隔音容”,何如“徒作千里曲,弦絕念彌敦。”同一賦景寫情,工拙自了,何必去此取彼耶?
謝詩“美人竟不來”,友夏云:“自《離騷》多用美人、佳人、夫君稱其友,入口無須眉氣,只宜以我友、故人、君子字還之。”此譚非欲避《騷》,正避歷下諸公家法耳,語大傖父。夫故人、我友,誰不解稱,而設色審聲,詞各有當。
《簡兮》呼周室賢者為“美人”,光武稱陸閎為“佳人”,桓彥則云“曹子丹佳人”,又前秦蘇蕙稱其夫竇滔云“非我佳人,莫之能解”,何必湘累便類巾幗者耶?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鍾云:“歿后不思其好,反惜其短,猶作直諒忠告之思,真交情痛極。”案此解非也。若人是指延州、楚老而言耳。謝以延陵帶劍徐墓,楚老致惋龔生,逝者溘焉,情歸虛設,故平生恒疑二子未盡達觀,雖通而蔽。及今乃微理感,則深情自慟,初非識之所能御也。
惠連《西陵遇風獻康樂》五章是一首,《詩歸》刪去三章,至“今宿浙江湄”便止,無復情理。友夏以為促節有妙處,謬矣。
“衡紀無淹度,晷運倏如摧”,鍾云:“《搗衣》詩如何禁得此累重語。”是欲用大歷后裁制繩《選》體,真不知有古法也。
鮑照《行路難》,樂府中最粗露,伯敬以為全是蘇、李、《十九》性情,此作何解?
謝玄暉詩“鎖吾愁與疾”,“鎖”字太尖,詎得深賞!
唐太宗詩雖偶儷,乃鴻碩壯闊,振六朝靡靡。伯敬以為終帶陳、隋滯響,讀之不能暢,不知上口輕便非大手也。唐初作者,醞藉一代,專在凝而不流,奈何少之!
初唐如《帝京》、《疇昔》、《長安》、《汾陰》等作,非鉅匠不辦。非徒博麗,即氣概充碩,無紀氵省之養者,一望卻走。唐人無賦,此調可以上敵班、張。蓋風神流動,詞旨宕逸,即文章屬第二義。鍾、譚更目為板,獨取喬知之《綠珠篇》。此等伎倆,為南唐后主構花中亭子可耳,安知造五鳳樓乎!
鍾謂子昂《感遇》過嗣宗《詠懷》,其識甚淺。阮逐興生,陳依義立。阮淺而遠,陳深而近。阮無起止,陳有結構。阮簡盡,陳密至。見過阮處,皆不及阮處也。
古人工處須學,拙處亦不必盡避,乃成大家。鍾、譚只欲避板避恒,用意良苦,落于褊識。
劉希夷“西北風來吹細腰,東南月上浮纖手”,鍾云:“‘吹細腰’,腰益細;‘浮纖手’,手益纖。”此種魔解最多,害詩家正氣,偶摘發之。
避癡重可也,削腴不可也。避板可也,導流不可也。避套可也,廢法不可也。
冥搜可也,害氣不可也。謝已披之華可也,競雕鎪之字不可也。皆當辯于豪末,偏者顧失之遠。
但欲洗去詩家故常語,然別逕一開,康馗有不踐者焉。故器不尚象,淫巧雜陳;聲不和律,艷讠失競響。此鍾、譚持論,雖頗有可喜,不欲深道之。
二子于古詩、樂府差有解,唐體逾昧。
譚去鍾益不逮,鍾有持大體處。二子自為詩亦然。鍾疏薄猶清氣相引,有自成篇章者。譚細已甚,殆不復見句。
二子選唐律,但曉尚清真,薄文彩,不知太示清真,便啟宋氣。又升輕秀,擯鴻整,不知專尚輕秀,便近元作。
漢詩樸處似鈍,其氣為之也。魏詩壯處似露,其才為之也。六朝詩典處似方,其學為之也。初盛唐詩贍處似滯,其格律為之也。鍾、譚每值此等便撟舌,雖云識昧通方,亦自料材力不逮耳。“奴見大家已心死”,又從后而反唇諑之。
伯敬因讀右丞詩而厭劉琨、陸機,非但不知古,并不知唐。
禮之近人情者非其至,此古詩與唐古詩別處。伯敬此處正囗,乃恨于鱗妄語,非口舌可爭。今人酷喜二子家言,亦政愛其近情耳。
伯敬欲使學陶詩者從王昌齡、儲光羲入,是教以逆流舉棹。徐昌“亦有魏詩門戶,漢詩堂奧,入戶升堂”語,皆吾所不知也。
龍標諸絕句秀獨絕,《河上歌》是偶作變體耳,乃伯敬獨深賞,好作異同如此。又鍾云:“龍標宮詞外諸絕,仍是作五言古手段。”此評無論當否,即太白五言不拘屬對,子美七律多扌幻體,從來作者,亦不深尚,即用五言古體為絕句,亦足貴耶?
《藝苑卮言》云:“‘東風搖百草’,‘搖’字稍露崢嶸,便是句法為人所窺。‘朱華冒綠池’,‘冒’字更捩眼。”前輩詎昧下字之工,恐斫雕喪樸,故于此兢兢。鍾、譚之于“煙花換客愁”,“桃李務青春”,“白足傲履襪”等句,中間一字,極意闡揚,乃嗤前人閱詩疏鹵也。
鍾目韓退之《琴操》為真《風》、《雅》,未敢信,三唐樂府中當稱杰耳。
然古《琴操》多偽作,佳者自少。
竟陵酷賞艷情,或嫌其蕩,而不知無傷于雅也。務去陳言,多贊其功,而不知實深為厲也。以上三十三條,是其立說謬者。
二子言詩,予摘錄大略,要指悉見;中多所遺,亦不欲極盡。自弘、正、嘉、隆間六七君子振興雅則,由茲氵斥古,歷于唐、漢,代革十數,歲經千載,而能遠弘久斬之澤,豈徒“永嘉之末,復聞正始之音”耶?然不及百年,其所經建者大壞,迷陽囗足,不復可掃。故正聲之衰也,百人挽之而不足;庸音之放也,一人倡之而有馀。于鱗有言,亦惟天實生才不盡。蓋積氣既薄,英哲愈少,江河不返,鍾氏代興。興言及茲,置筆而已。庚之十月七夜。
詞曲
《西廂傳奇》凡四種,王、關稱最,而詞多出董解元記。董詞稍質于王,風趣不及,沉刻過之。李日華、陸天池俱稚兒號嗄耳。然董詞今失其腔,雖老樂工不辦入弦索。至於綺思雋語,窮工極幽,而仍不失本色,即元、明大家,辦此亦少。相傳董金人,或云元人。王曲“南海水月觀音現”,本董句,而有田水月改王本“現”字作“院”字,即此可證其非。田水月本改《北西廂記》最讠孛謬,舉一端耳。合田水月成“渭”字,當是市傭偽托徐天池。然天池于詞家亦本非正派,《四聲猿》正復筆粗墨燥,皮相謂之元耳。
《草堂詩馀》有胡浩然者,最粗俗可厭。亦有一二致語,如《傳言玉女》元宵詞云:“嬌羞向人,手玉梅低說,相逢長是,上元時節。”
范希文詞“天淡銀河垂地”,此語最佳。或作“天漢”,風味頓減。且銀河即漢,又不應疊用,當是“淡”字無疑。
詞家刻意、俊語、濃色,此三者皆作者神明。然須有淺淡處平處,忽著一二乃佳耳。如美成秋思,平敘景物已足,乃出“醉頭扶起寒怯”,便動人工妙。
男子多作閨人語。孫夫人,婦人耳,《燭影搖紅》詞乃更作男相思詞,亦一創也。其詞亦甚精刻凄惋,雖慧男子所不及。
《北西廂》古本,陳實點定者為佳,別本多所改竄,寢離其故。如《董西廂》:“我甚恰才見水月觀音現”,語頗妙,而實甫仍之。俗本改“現”作“院”,與上“家”字耦,必欲為村塾聯對耶?又如易“東閣玳筵開”為“帶煙”者,亦復類此。又如易“馬兒行”為“逆逆行”,穿鑿可笑。此類正多。至于平去入三聲,雖有陰陽,而作者筆墨所至,亦不盡拘,亦欲歌者神明其際,乃悉用纖微繩之,因以竄易古本,誕哉!
李易安春情:“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說》全句,渾妙。嘗論詞貴開宕,不欲沾滯,忽悲忽喜,乍遠乍近,斯為妙耳。如游樂詞,微須著愁思,方不癡肥。李春情詞本閨怨,結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爾拓開,不但不為題束,并不為本意所苦,直如行囗舒卷自如,人不覺耳。
前半泛寫,后半專敘,盛宋詞人多此法。如子瞻《賀新涼》后段只說榴花,《卜算子》后段只說鳴雁,周清真寒食詞后段只說邂逅,乃更覺意長。
柳屯田情語多俚淺。如“祝告天發愿,從今永無拋棄”,開元曲一派,詞流之下乘者也。
成都楊慎作長短句,有沐蘭浴芳、吐囗含雪之妙,其流麗映,足雄一代,較于《花間》、《草堂》,可謂俱撮其長矣。楊初以博洽名,當時有子囗之目。
而長篇鉅什,顧以蕪累纖靡而失之,跡其獵彈射,亦多所掛漏,未足稱功,瑕不勝摘。獨于填詞,染筆稱俊,豈其技之獨工,抑詞有別腸耶?
“撞”字讀平聲。楊慎《望江南》詞:“霜景霽,何處遠鐘撞?”王實甫《西廂記》:“梵王宮,夜撞鐘。”撞亦平聲。乃所謂田水月本改作“夜聲鐘”,不徒不識撞可讀平,乃“聲鐘”竟是何等語?田水月改《西廂》,讠孛處多如此類云。
《詩藪》云:“宋以詞自名,宋所以弗振也;元以曲自喜,元所以弗永也。”予以為非也。夫格由代降,體騖日新,宋、元詞曲,亦各一代之盛制。必謂律體以下,舉屬波流,則漢宣論賦,已比鄭、衛;李白舉律,亦自俳優。是則言必四而篇必《三百》,乃為可耳。且嗣宗斥三楚秀士,亦云荒淫,是《楚辭》且應廢,況下此耶!
曲至臨川,臨川曲至《牡丹亭》,驚奇環壯,幽艷淡沲,古法新制,機杼遞見,謂之集成,謂之詣極。音節失譜,百之一二,而風調流逸,讀之甘口,稍加轉換,便已爽然。雪中芭蕉,政自不容割綴耳。“不妨扌幻折天下人嗓子”,直為抑臧作過矯語。今唱臨川諸劇,豈皆嗓折耶!而世之短湯者,遂謂其了不解音。
又有劣手,鋪詞全乖譜法,借湯自解,擬托后塵。賓里之形,政資一噱。又如使事造語,不求盡解,托寄諧諢,故作迂癡,皆神化所至,匪夷之思。乃有苦駁開棺,謂是明制律例,入宋不合者。此類頗多,抑又從人談夢,不足道矣。
《北西廂記》:“請字兒不曾出聲,去字兒連忙答應。”形容君瑞急色,政以不入理見佳。或謂請未出聲,如何答去,改作“請字兒方才出聲”,索然無味。
識乖名通,屈殺古人幾許。此讀《囗漢》之詩,而謂周果無遺民也。曉此,凡百俱不瞀,豈文章一端耶!
楊用修婦,亦工樂府,今刻有《楊夫人詞馀》五卷。《一枝花》“天宮賜福辰”一套,整麗有法,韻調俱葉,大有元人風格之妙。又《點絳唇》“嬌馬吟鞭”一套,落落疏縱。“錦纜龍舟”一套,本元喬孟符《揚州夢》而略加改筆,氣頗豪宕。此三套,似非婦人所辦,恐是用修筆,誤夫人耳。馀作有佳處,而用韻雜,調多舛。如《黃鶯兒》第四五句云“玉砌雕欄,翠袖花鈿”,乖隔便遠。九疊《悲秋辯》,乃不成句。“費長房縮不盡相思地,女媧氏補不完離恨天”,語雋,而《藝苑卮言》稱之。然不著誰作古句,夫人掩之耶?刻本附單詞小令頗多,間雜淫褻,倡條冶葉之氣,大家非宜,的是滇戍白綾衤戒醉墨耳,不足自污閨洙泗,余故辯之。用修壽內詞云:“女洙泗,閨鄒魯。”
北腔無入聲,《中原音韻》所以孤行于元世也。自南曲有入聲而四聲始完,遂有純用入聲葉韻腳者,如《浣紗記》“高會玳筵列”之類,予《南曲正韻》載之已詳。《幽閨記》“山徑路幽僻”一套,韻腳仍以入聲分作平上去。蓋此記施君美作,施元末人,雖作南曲而尚沿北譜。后之作者,此蔽亦多,審音之士,斯當正者也。
詞有《瑞鷓鴣》,七言八句,平聲韻,與七言律詩無異。胡明瑞云:“詞人以所長入詩,其七言律,非平韻《玉樓春》,即襯字《鷓鴣天》。”然《玉樓春》無平韻者,《鷓鴣天》無襯字者,是不知有《瑞鷓鴣》,而強以臆說附會耳。
《二郎神慢》,引子也。勿作過曲唱,如“幽閨拜新月,西樓心驚顫”是也。
《二犯江兒水》是南曲,勿作北唱。《點絳唇》第四字不葉韻者,政與詩馀調同。
此亦是南引子,勿作北唱,如《琵琶》“月淡星稀”是也。
《藝苑卮言》云:“填詞小技,尤為謹嚴。”夫詞宜可自放,而元美乃云“謹嚴”,知詩故難作,作詞亦未易也。柴虎臣云:“指取溫柔,詞歸醞藉。昵而閨帷,勿浸而巷曲;浸而巷曲,勿墮而村鄙。”又云:“語境則咸陽古道,汴水長流;語事則赤壁周郎,江州司馬;語景則岸草平沙,曉風殘月;語情則紅雨飛愁,黃花比瘦。”可謂雅暢。
《琵琶念奴嬌序》“長空萬里”一套,風藻流麗,詞亦清壯。何元郎謂無蒜酪呵之,不知曲中須帶蒜酪氣者,政可言北曲耳,以其肇自金、元故耳。若南曲源本詩馀而來,政無須此。可觀南北之別,比于樂府《清商》、《子夜》與《鼓角》、《橫吹》,亦各領一派耳。
偶于客坐聞論漢蔡邕不孝不義不忠者,詰其故,則據《琵琶記》及《三國演義》諸書耳。予時微引蔚宗書,欲為邕解,而客刺刺不得休,遂不復辯。因念伯喈忠孝之士,載在舊史,本末昭然,奚足深辯。第悲逢掖之士,而目不親書,漫述傳奇,據為掌故,乃彥既誕,曾無恧顏。昔沈長卿嘗嗤客談韓信與項羽搏戰,事甚轟赫,以為讀《史記》不熟。蓋十四埋伏等事非正史,客談乃本於《千金記》耳。語載《弋說》中,與客詈伯喈政相類。至于有才之士,往往苛于尚論,鍛煉古人,多獲陰譴。如稗官所載楊鐵崖改詩得子,及書生題漢高祖廟被殛事。予之書此,一為不學妄語之箴,一為多才逸口之戒,既以自省,亦欲傳之家子弟也。
陳仲醇《品外錄》載唐鄭府君夫人崔氏合墓志銘,秦貫之所撰也。陳因據此辨《會真》之誣,洗雙文之辱,用意可謂長者。後余見此扌,楷書微兼隸體,筆意遒古,而辭亦質雅,第志稱府君諱遇不諱恒。而眉山黃恪復以《會真》年月參之此碑,所謂夫人崔氏者,其生年尚長雙文四歲。蓋滎陽、博陵,世通婚媾,志中崔、鄭,不必便為鶯、恒。仲醇第欲為雪崔之地,而弗深考耳。
清河、博陵本不偕老,實甫譜至《驚夢》而止,不失《會真》本來始末,且見情場幻境,微寓指示。漢卿續之,不但文筆不稱,亦大失作者指趨所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