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敘
《詩辯坻》四卷,作于乙之首春,成于壬之杪冬,首尾八年,雖中多作輟,然用意亦勤矣。其初猶多,芟得簡。蓋古人神明,筆未易鬯,貴覽之者一隅知反,故無取多焉。書成,以示客金子。金子嘆曰:“美矣備矣,理而暢,旨微而顯,語簡而賅,辭修而雅,可以衷群淆、掩先哲矣。抑予微欲為子扌之也,古詩多言理,而頌為尤,後多敘情事,述風景,而理則概乎未聞,將毋四詩之緒獨頌廢耶!且宋詩多理學,宜可繼頌,而今酷病之,何歟?”予曰:“後世未嘗無頌也,調不侔耳。漢《唐山歌》,肅穆深永,《練時日》諸篇,陟降仿佛,皆頌之遺也。魏、晉而下,以逮于唐,郊祀祀先,多有制作,雖不逮古,而盛德形容之意亦可以見;至於奉詔應制之篇,陪祀升壇之作,亦多應義理,典誥同風,是古頌之音失傳而頌之義無廢也。宋詩俚露,不但言理,即敘事述情,往往而是,故不得謂漢後無頌而獨以宋繼頌耳。以為漢後人談理終不及古,則誠然。然文緣世降,亦不獨頌之不逮古耳。”曰:“論詩者多尚含蓄,惡訐露,然《鶉奔》、《相鼠》、《巧言》、《巷伯》以及《板》、《蕩》之篇,其指何絞而辭何迫,夫非《三百》之遺音耶?”曰:“是誠然已,抑予所論者文也,古經之傳,豈能優劣!倘就文而論之,知必不以訐露為工也。‘人之無良,我以為君’,何如‘展如之人兮,邦之緩也’之婉而微矣。舉此一端,可觀其馀已。且予所論近體也,非古也。律絕之體,旨歸醞藉,《選》體之善,妙于腴雅,歌行樂府,亦稍縱矣。倘有人焉,涉子、頑之兇,丁厲、幽之亂,而發為四言,予又烏能禁其絞且迫焉?且予所論者又正也,非變也。若子所舉是變風雅也,正則亡是已。故記曰:‘七介以相見,不然則已愨;三辭三讓而至,不然則已蹙。’故禮有儐詔,樂有相步,溫之至也。夫禮以坊淫主嚴,樂以導和主寬,而詩者樂之用也。主嚴者尚惡迫,而況導和之具,為樂之用者。是故含蓄者,詩之正也,訐露者,詩之變也。論者心衷夫正而後可通于變也。”曰:“詩貴性靈,性靈貴質素,不貴華采。而子之辯無囗辭,且奈何!”曰:“人之性靈,亡不具也。質素華采,其致一也。請以衣裳而譬之:子事父母,衣不純素,以為孝也。父母沒,苴衰而繩纓,亦以為孝也。豈曰衰服為性靈,而不純素者之非性靈也。農而衤發衤囗,士而韋布,升為天子,斯衤囗衣玉藻矣。如子之云,則山龍藻火,舜之無性靈也久矣。是故緣情而述文,因事以制體,質素華彩,亦各攸當而已。”曰:“然。子之論具是已,然觀其書,比句剔字,細碎已甚。”曰:“唯唯。夫碎則予何辭焉。文所以載道也,而予取古人筆墨之良苦而掎摭之,將比文事于一權,予罪深矣。
夫碎則予何辭焉。”曰:“聞子取乎坻之名,曰‘用則實五稼,飽邦民’,而烏取乎碎其果為糞壤耶?”予笑曰:“道在屎溺,何慮糞壤!抑以其辭,則《六經》同於玩物焉。茍精其義,即一藝可以彌性焉,貴求指歸所存而已。是在覽者,非予之責。”既與客金子論之,遂退而敘之,附于篇末,明梗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