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后
李于鱗云:“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弗取也。”兩“其”字竟作“唐”字解,語便坦白。子昂用唐人手筆,規模古詩,故曰“弗取”,蓋謂兩失之耳。
子美七言古大澆初唐之樸,而于鱗云“七言古詩,惟子美不失初唐氣格”,殆所不解。
胡應麟《詩藪》舉文皇《帝京》、允濟《廬岳》、子昂《感遇》等篇,凡二十馀家,謂是“六朝之妙詣,兩漢之馀波。”予謂當是三唐之杰構,六朝之馀波。
岑棘陽《慈恩浮圖》詩,便“東”、“冬”通用。“四角”二語,拙不入古,酷為鈍語。至“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五陵北原上,萬古青囗囗”,詞意奇工,陳、隋以上人所不為,亦復不辦,此處乃見李唐古詩真色。
子厚《田家》,曾吉甫以比淵明。然敘事樸到,第去元、白一塵耳,似不足方柴桑高韻。
崔署“東林氣微白”篇,末應有“傷此無衣客,如何蒙雪霜”二句,詞味才足。
于鱗《唐選》五言古詩十四首,就唐論之,既不足以盡其技,以為古調又未然,殆不如其無選。
沈期《答魑魅》詩“魑魅來相問”,又云“影答余他歲”,是用《南華》“罔兩問影”語,而易為“魑魅”。崔顥《孟門行》:“黃雀卸黃花”,用楊寶事,而易“玉環”為“黃花”。皆是隱映古事,而小變之,避常徑也,并不當以誤用駁之。又如“傾城傾國”,李延年為妹歌也,“朝為行囗,暮為行雨”者,高唐神女也,而劉庭芝“傾國傾城漢武帝,為囗為雨楚襄王”。《陌上桑》羅敷本拒使君,而駱賓王“羅敷使君千騎歸”。并是裁染詞色,掩映古文。
七言歌行,雖主氣勢,然須間出秀語,不得全豪;敘述情事,勿太明直,當使參差,便附景物,乃佳耳。唐代盧、駱組壯,沈、宋軒華,高、岑豪激而近質,李、杜紆佚而好變,元、白迤邐而詳盡,溫、李朦朧而綺密。陳其格律,校其高下,各有囗詣,不容斑雜。唯張、王樂府,最為俚近,舉止<;谷牙>;露,不足效也。
李白《鸚鵡洲》詩,調既急迅,而多復字,兼離唐韻,當是七言古風耳。
殷撰《河岳英靈集》,持論既美,亦工于命詞,可以頡頏記室,續成《詩品》,惜其所載尚未備人。其首敘常建,云“一篇盡善者,‘戰馀落日黃,軍敗鼓聲死’”。然而“深入︹千里”,似不知句法者。李嘉 “禪心超忍辱,梵語問多羅”,中晚語耳。殷謂孫、許更生,未到此境。評義若此,差為間然。
王子安七言古風,能從樂府脫出,故宜華不傷質,自然高渾矣。
希夷《公子行》,風流駘宕,有飄囗回雪之致。《白頭翁》一意紆回,波折入妙,佳在更從老說至少年虛寫一段。
李如璧《明月篇》,用四“可憐”,參差掩映,通章篇法調法,俱復新妙。
太白天縱逸才,落筆驚挺。其歌行跌宕自喜,不閑整栗,唐初規制,掃地欲盡矣。
太白《公無渡河》,乃從堯、禹治水說起,迂癡有致,然筆墨率肆,無足取焉。《蜀道難》等篇亦然,開后人惡道。
“閨里佳人年十馀”,頗有四杰風格,差逸宕耳。要此等是太白佳作。
《扶風歌》方敘東奔,忽著“東方日出”二語,奇宕入妙。此等乃真太白獨長。
《金陵酒肆留別》,山谷云:“此乃真太白妙處。”而須溪云:“終是太白語別。”予許須溪知言云。
歌行,李飄逸而失之輕率,杜沈雄而失之粗硬,選家辨其兩短,斯為得之。
杜“秋風淅淅”八句耳,然變態至今莫能逾此等章法。
子美《囗冉樹嘆》,亦近粗直,然至“天意”處一斷,“滄波老樹”復起作兩層敘,便復有致。
嘉州輪臺諸作,奇姿杰出,而風骨渾勁,琢句用意,俱極精思,殆非子美、達夫所及。
盛唐歌行,高囗、岑參、李頎、崔顥四家略同,李奇杰,有骨有態,高純雄勁,崔稍妍琢。其高蒼渾樸之氣,則同乎為盛唐之音也。
七言古至右丞,氣骨頓弱,已逗中唐。如“衛霍才堪一騎將,朝廷不數貳師功”,“愿得燕弓射天將,恥令越甲鳴吾君”,極欲作健,而風格已夷,即曲借對仗,無復渾勁之致。須溪評王嫩復勝老,愛忘其丑矣。
《莊子》“柳生其左肘”,柳類是瘡瘍。摩詰誤以為樹,《老將行》遂云今日垂楊生左肘,誤矣。
司勛《江邊老人愁》,敘事坦直,亦不懈,然無復奇出,此等便為香山長詩之祖。
襄陽歌行,便已下右丞一格,無論高、岑、崔、李也。蓋全用姿勝,不復見氣,但未及雋語,為能立足耳。
龍標七言古,氣勢太峻,而才幅狹,然迅快流爽,又一格也。
常建七言古,格意輕雋,而下語粉繪皆別設,雖在盛唐,隱開溫、李樂府一派。
文房《銅雀臺》前四句,可作五言一絕,衍作長調,不覺繁縟,便是此君高處。
君平長篇,天才逸麗,興逐筆生,復工染綴,色澤囗妙,在天寶后,文房、仲文俱當卻席者也。
楊衡《白囗》,唐樂府之佳絕者,然自齊、梁人視之,便詞色輕露矣。
王建歌行,才思佻淺,便開《花間》一派,不待溫、李諸公也。廷禮《品匯》未審格,故中晚多濫收之弊。
仲初佳篇,如《春詞》結句頗有古氣;《溫泉宮行》含吐有致,亦復情思杳靄。至《神樹》短歌,極惡道矣。
仲初《白囗》二首,冶思波屬,足儷仲師。喜其能不作戒荒及越兵沼吳等語,乃為近古。一著此等,便落下格。他體也忌見正面,樂府尤難之耳。
初盛之后,似合有張、王俚俗一派,猶明中葉有袁中郎輩也。
張籍《節婦吟》,亦淺亦雋;《吳宮怨》無中生有,得青蓮之遺。馀作亦有工妙。大抵于結處正意悉出,慮人不知,露出卑手。
文昌樂府與仲初齊名,然王促薄而調急,張風流而清永,張為勝矣。
昌黎《琴操》,以文為詩,非絕詣,昔人嘗賞之過當,未為知音。至其擬《越裳操》,“我祖”、“四方”語奇,收斬截古勁,又復渾然。《龜山操》奇而樸,語意工妙。
韓詩“吾欲身為囗,東野變為龍”,空同“子昔為囗我作龍”本此。然韓謙而李倨,亦似故欲避其意耳。
《嗟哉董生行》學《雁門太守》,然氣格凡近不稱。《石鼓歌》全以文法為詩,大乖風雅。唐音云亡,宋響漸逗,斯不能無歸獄焉者。陋儒嘵嘵頌韓詩,亦震于其名耳。
大歷以后,解樂府遺法者,唯李賀一人。設色妙,而詞旨多寓篇外,刻於撰語,渾于用意。中唐樂府,人稱張、王,視此當有郎奴之隔耳。
《致酒行》,主父、賓王作兩層敘,本俱引證,更作賓主詳略,誰謂長吉不深于長篇之法耶?
元和詩響,不振已極,唯權文公乃頗見初唐遺構,亦一奇也。
玉川《樓上女兒曲》,通體妍俊,中“直緣”二句殊贅,或“錦帳”下徑接“我有嬌靨”,風格差得上。
張若虛“春江潮水”篇,不著粉澤,自有腴姿,而纏綿醞藉,一意縈紆,調法出沒,令人不測,殆化工之筆哉!
《絕纓歌》,李頎集無之,而《文苑英華》載為頎作,然輕緩不振,決非新鄉筆也。
《連昌宮詞》雖中唐之調,然鋪次亦見手筆。起數語自古法。“楊氏諸姨車斗風”,陡接“明年十月東都破”,數語過祿山,直截見才。俗手必將姚、宋、楊、李置此,邐迤敘出興廢,便自平直。“爾后相傳六皇帝”一句,略而有力,先為結語一段伏脈。于此復出“端正樓”數語,掩映前文,筆墨飛動。后追敘諸相柄用,曲終雅奏,兼復溯洄有致,姚、宋詳,楊、李略。通篇開闔有法,長慶長篇若此,固未易才。
子美“文章有神交有道”,雖云深老,且起有勢,卻是露句,宋人宗此等失足耳。滔滔一韻,未見精工,至“氣酣日落”以后,浮氣乃盡,真力始見耳。
子美《陪王侍御同登東山最高頂宴姚通泉攜酒泛江》,其詩起四句先將二人敘完,次敘登山只二句,次將泛江衍為長篇。登山、泛江,自是俳勢,一略一詳乃爾,章法已奇。至主客是兩長官,二十句中以四句了卻,意在有無間耳。他人于此戀戀悵悵,豈能自己!
《古柏行》,起六句莽莽疏直,故以“囗來氣接巫峽長”二微語承之。或云氣脈不屬宜有訛,已可笑。或云二句當在“二千尺”下,讠孛之讠孛矣。
太宗《餞來濟》,七律已開,以四杰之才,竟無一篇,何也?
“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中晚劣語,亦見之子安耶!
陳伯玉律體,清雄為骨,綿秀為姿,設色妍麗,寓意蒼遠。由初入盛,此公變之,沈、宋堂皇,悉皆祖構于此。
“北斗掛城邊,南山倚殿前”,“掛”、“倚”字新出,便睹盛唐風采。
“明月高秋迥”,“高”、“迥”字復,然不害格。若易作“清秋”或“高秋映”,便自輕萎。“澄江凈如練”,謝茂秦欲改“秋水”,坐不解古法耳。他如“湛露酌流霞”,“寵移新愛奪”,語復可笑,然終不失正始樸處。
沈囗卿“千秋遺令開”,“開”字湊葉,讀者不覺,由專重聲響耳。小許“天上奉薰歌”,“薰歌”但切宸撰,不慮與題“遇雪”左,唐初多復如此。
垂拱諸賢,張道濟骨力稍弱,詞采亦薄,拙處襲正始之瑕,流處啟大歷之調。
張子壽忠謇之士,陳詩諷主,動合典則,質直有馀,微傷雅致,不徒窘于邊幅也。
“劍閣橫囗峻”一篇,壯哉詞筆!蜀狩歸來,絕無衰颯之氣,才故是不群。
青蓮五言律,自流水法外,頗近正始,不似子美、達夫諸公創體,迥異昔觀。
襄陽《洞庭》之篇,皆稱絕唱,至欲取壓唐律卷。余謂起句平平,三四雄,而“蒸”、“撼”語勢太矜,句無馀力;“欲濟無舟楫”二語,感懷已盡,更增結語,居然蛇足,無復深味。又上截過壯,下截不稱。世目同賞,予不敢謂之然也。
襄陽五言律體無他長,只清蒼醞藉,遂自名家,佳什亦多。《洞庭》一章,反見索露,古人以此作孟公聲價,良不解也。
“鳥道一千里,猿聲十二時”,“五湖三畝宅,萬里一歸人”,句法孤露,意興欲盡,尤易為淺學效顰,作者不欲數見者也。
岑參“關樹晚蒼蒼”一首,今人當隸馬事,能超脫乃爾!
子美《天河》自佳什,第三四為老生藉口,大啟惡解,小恨耳。
張承吉風流之士,而《金山寺》詩:“因悲在城市,終日醉醺醺”,村鄙乃爾,不脫善和坊題帕手段。
“暫將弓并曲,翻與扇俱團”,蔣仲舒謂之近俗。然是初唐本色語,自六朝來,第未稱佳,亦胡云俗?
玄宗”乘時方在德,嗟爾勒銘才”,是幸蜀詩,故用張載《劍閣銘》事。蔣仲舒箋引班固《燕然》,非也。
達夫五言律多似短古,亦是風調別處。
韓愈“漢家舊種明光殿,炎帝還傳《本草經》”,此櫻桃謎也。荊冬倩《奉試詠青》詩:“路辟光天遠,春還月道臨。草濃河畔色,槐結路邊陰。未映君王史,先標胃子衿。明經如可拾,自有致囗心。”此等題自未易佳,亦何詎作青謎?
岑嘉州《初至犍為作》,而茂秦改之,語在《直說》中。然頗不及岑氣骨,直落中唐,結句尤劣。蓋謝本色只是中唐耳。
《中興間氣》稱郎士元“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工于發端,謝慚沮。
然二語排而弱,思致淺竭,遽駕玄暉乎?
“沲水臨中坐”,杜排律足稱工絕,而胡明瑞《詩藪》抑之。蓋胡于排律,專主贍碩,未究起伏之妙,故自運如《詠雪》及《題武侯》詩,往往絕可笑。又元美《哭于鱗百二十韻》,都乏神韻,而明瑞稱之。至明瑞哭王詩,更出王下,乃復自擬古人。
昔人稱老杜字法如“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囗”,句法如“無風囗出塞,不夜月臨關”。余謂此等皆杜句字之露巧者,渾讀不妨大雅,拈出示人,將開惡道。
張喬“波影逐游人,自是游人老”,疊句可憎。于武陵亦有“又渡湘江水,湘江水復春”,又唐彥謙“坐無風雨至”,亦然。
“諸葛大名垂宇宙”,通章草草。“伯仲”二語,ゼ詞中作史論,殊傷淵雅。
李紳《過鍾陵》之作,三四“江”、“郭”承上,與杜公《吹笛》篇法相似,然非佳格。《江南暮春》又學“去歲荊南梅似雪”,短李殊未精悍。
杜牧之“江涵秋影”,截首四句,乃中唐佳什,衍為八句便齊氣;“古往今來”,竟成何語?
皎然精于詩法,而己作不能稱,較之清工氣骨,故應卻步。
杜詩“臥龍躍馬終黃土”,“躍馬”為公孫述,蓋用《蜀都賦》“公孫躍馬而稱帝”語。然用不始杜,臨海《疇昔篇》已見之。劉辰翁“躍馬何限,古人開口自信”,非也。
詩至七言律,已底極變,既難空騁,又畏事累,大抵溫麗為正,間令流逸,讀之表里妍整,而風骨隱然。頗惡驅駕之勢,有心章彩;至于隸古事,寓評議,斯為下風。唐初意盡句中,正用氣格為高。盛唐境地稍流,而興溢章外,不妨媲美。作者取裁,舍是奚?中葉翩翩,亦曲暢情興,必欲瓿覆大歷以下,似屬元美過差之談。至于李商隱而下,予不敢道之。
王維“商山包楚鄧”篇十二句,凡十二見地形,雖全敘行色,而寫送流利,不覺煩,終是詩律未細處。
“羞將短發還吹帽”一句,翻案意足,“笑倩傍人為正冠”,贅景乏味,或當時即事語耶?
包佶詩“王粲頻徵楚,君恩許入秦”,借“君”對“王”,不拘姓名,從杜公“子囗”、“今日”,“高鳳”、“聚螢”來。至于鱗“木落毗陵看過雁,月明張翰倚扁舟”,皆祖述此,然只似游戲耳。“家散萬金酬士死,身留一劍答君恩”,王元美稱其壯語,然氣盡句中,未為佳調。“月在上方諸品靜,心持半偈萬緣空”,何元郎指為名作,諦視之,亦禪林恒語耳。
張季直中歲感激,苦節學文,而“深竹園偶辟疆”,謂與顧辟疆為偶,既是湊韻,若解開辟疆畔,更自生硬。渤海五十,張有恧焉。然題云“探韻”,豈是為韻所拘故耶?
早期倡和,舍人作沈婉麗,氣象沖逸,自應推首。“衣冠身”三字微拙。
右丞典重可諷,而冕服為病,結又失嚴。嘉州句語停勻華凈,而體稍輕,又結句承上,神脈似斷。工部音節過厲,“仙桃”、“珠玉”近俚,結使事亦黏帶,自下駟耳。四詩互有軒輊,予必賈、王、岑、杜為次也。
于鱗貶子美七言律憒焉自放,語有當處,未必便為獻吉而發。然于鱗律鮮扌幻體,致多精秀,謂自為地,或有之乎?
太過幸靈州詩止二句,雖闕而已自籠罩雄奇。
初唐四子,人知其才綺有馀,故自不乏神韻。若盈川《夜送趙縱》,第三句一語完題,前后俱用虛境。臨海《易水送別》,借軻、丹事,用一“別”字映出題面,馀作恁吊,而神理已足。二十字中而游刃如此,何等高筆!
王、孟五言絕,筆韻超遠,不減李拾遺。但李近瀏亮,王近清疏,特差異耳。
孟他體較王格小減,五言絕句,氣更似勝之。
杜《復愁》云:“萬國尚戎馬,故園今若何?昔歸相識少,早已戰場多。”此等用意,便是歇后法。
胡明瑞舉唐五言絕句凡十六首,云佳者大半于此。余觀權德輿《玉臺體》二首,語意佻淺;至王建《新嫁娘》、施肩吾《幼女詞》,摹事太入情,便落卑格。
李囗之《罷相作》,敖子發以為不如錢起《暮春歸故山草堂》。不知李詩樸直,錢詩便巧,李出錢上自遠,子發未審格耳。
盛唐七絕,常建最劣,高得中唐,卑入宋格,如“過在將軍不在兵”是也。
詩有近俚,不必其詞之閭巷也。劉夢得《竹枝》,所寫皆兒女子口中語,然頗有雅味。元次山《囗乃曲》云“好是囗山《韶囗》音”,非不典切蒼梧事,傖父之狀,使人嘔矣。
宋人談詩多迂謬,然亦有近者。至謝疊山而鄙悖斯極,如評少伯“陌頭楊柳”之作,夢得《蹋歌詞》,閬仙《渡桑乾》,許渾“海燕西飛”是也。
文昌“洛陽城里見秋風”一首,命意致近填詞,讀者賞俊,勿遽寬科。
籍、建并稱,然建遠不如籍。籍《楚妃》、《離宮》有盛唐之調,俱得樂府遺風。建《宮詞》直落晚葉,去孟蜀花蕊夫人一間耳。《夜看揚州市》,何里巷也!
王建“內園分得溫湯水,二月中旬已進瓜”,華亭李舒章詩“御水先成二月瓜”本此,亦練雅,不覺其是用唐世語。
義山七絕,使事尖新,設色濃至,亦是能手。間作議論處,似胡曾《詠史》之類,開宋惡道。
王元美謂“一年又過一年春”與“九月九日望鄉臺”同法,而調少卑,情稍濃。蓋情濃非詩家境詣,此語殊難得解。
太白《清平調詞》“囗想衣裳花想容”,二“想”字已落填詞纖境;“若非”、“會向”,居然滑調。“一枝濃艷”,“君王帶笑”,了無高趣,《小石》躋之坦涂耳。此君七絕之豪,此三章殊不厭人意。
太白“楊花落盡”,與樂天“殘燈無焰”,體同題類,而風趣高卑,自覺天壤。
七絕,李益、韓足稱勁敵。李華逸稍遜君平,氣骨過之,至《從軍北征》,便不減盛唐高手。
“虢國夫人”一首,張承吉之作,又見杜集。然調既不類杜絕句,且拾遺詩發語忠愛,即使諷時,必不作此佻語,應屬祜作無疑。
王表詩“一聲歌發滿城秋”,趙嘏又云“一聲留得滿城春”,鄒子之吹黍谷,庶女之召飛霜,亦詞人不用事之用事耳。
七言絕起忌矜勢,太白多直抒旨鬯,兩言后只用溢思作波掉,唱嘆有馀響。
拙手往往安排起法,欲留佳思在后作好,首既嚼蠟,后十四字中,地窄而舞拙,意滿而詞滯。古亦多用景物唱起,然須正意著景中令足,后來神韻自不匱耳。
《詩家直說》云:“予初賦《俠客行》:‘笑上胡姬賣酒樓,賭場贏得錦貂裘。酒酣更欲呼鷹去,擲下黃金不掉頭。’自謂結無馀音,更之云:‘天寒飲罷酒家樓,擲下黃金不掉頭。走馬西山射猛虎,晚來風雪滿貂裘。’”予前說得此,尤覺醒暢。
張繼詩“江楓漁火對愁眠”。今蘇州寒山寺對有愁眠山,說者遂謂張詩指山,非謂漁火對旅愁而眠。予謂非也。詩須情景參見,此詩三句俱述景,止此句言情,若更作對山,則全無情事,句亦乏味。且愁眠山下即接姑蘇城寒山寺,不應重累如此。當是張本自言愁眠,后人遂因詩名山,猶明圣湖因子瞻詩而名西子湖耳。
至于夜半本無鐘聲,而張詩云云,總屬興到不妨。雪里芭蕉,既不受彈,亦無須曲解耳。
宋人之詩傖,元人之詩巷,然亦各自間有佳處。
海叟《楊白花》,謂故君之思,似太褻,當是即胡后本意耳。“渡江水”語尤可見。
鳳洲“人間陸海天茫茫”,出李賀《秦宮》詩,變得雄奇,中著此句,覺通篇發越。
空同“苑西遼后”篇,華亭宋轅文以為擬杜“昆明池水”,以不甚似見工。
然予謂此擬“瞿塘峽口”,非擬“昆明”也。
元美七律,力沉而微傷滯,思精而時入巧,材富而每闌入近語,未足稱長。
于鱗語元美“我無凡境,子無神境”,二人亦初不諱之。至《祀康陵》等篇,則李、謝未辦耳。
茂秦“天書早下促星軺”,末結出武選葬兄,點次輕穩,善于避險。
子相矯矯,有拂日摩天之羽,雖傷短促,終自不羈。
詩自萬歷末,爭欲決李、王之藩。董宗伯其昌頗自矯峙,然風格亦微跌宕矣。
許景樊,朝鮮女子耳,諸體略放溫、李、而七律獨祖七子之風,“層臺”、“一柱”,全學于鱗。《登黃榆作》,見有明文章誕敷之遠。
二李獻吉、于鱗。何、王景明、元美。外,若徐昌之邈然潔秀,薛君采之婉摯華亮,顧華玉之格蒼味腴,高子業之造思精微,王稚欽之風神麗失,自足掩馀子之芳潤,抗四氏以并馳。故以廣大教化論之,或稍遜四家,倘用獨長便決勝。嘗擬合選國初四子,高季迪、楊孟載、張來儀、徐幼文。前后七子,獻吉、景明、邊廷實、徐昌、康德涵、王敬夫、王子衡為前七子,于鱗、元美、謝茂秦、徐子與、宗子相、吳明卿、梁公實為后七子。與上薛、顧、高、王及劉伯溫、盧次便為二十四家。次便雖騷賦名,然詩自振迅。
徐昌《迪功集外》,復有《徐迪功外集》,吳郡皇甫子安為序而刻之音。
又有《徐氏別稿五集》,其名有《鸚鵡編》、《焦桐集》、《花間集》、《野興集》、《自慚集》,總為五集。《迪功集》或云是其自選,風骨最高,體律嚴正。
《外集》殊復奕奕。《別稿五集》中:《蕉桐》多近體,最疵;《鸚鵡》多學六朝,間雜晚唐,頗有《竹枝》、《楊柳》之韻。《花間》“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詩為小乘,入詞亦苦方不稱。他如“花間打散雙蝴蝶,飛過墻兒又作團”,《詠柳花》云:“轉眼春風有遺恨,井泥流水是前程”,便是詞家情語之最。獻吉敘《迪功集》云:“守而未化,蹊徑存焉。”子安敘其《外集》云:“并包眾美,言務合矩,檢而不隘,放而不逾,斯述藻之善經也,奚取于守化而暇詆某未至哉!”余謂昌潔蠲樹藻,頗有騷思,而莊于吐辭,雅深于怨,殆不欲為放言也。自獻吉論之,乃云“未化”,故應子安敘論優耶!
邊貢詩“自聞秋雨聲,不種芭蕉樹”,王世貞謂芭蕉豈可言樹?余謂北齊武成后謠云:“千金買果園,中有芙蓉樹。破券不分明,蓮子隨它去。”是不定木本乃稱樹也。第邊語雖俊而命意微近填詞耳。俊語常恐墮格,此等處故難。
何元郎《叢說》所摘明詩,董潯陽《贈行》詩三首殊工,馀句多不能佳。至稱沈石田“檐前故壘雌雄燕,籬下秋子母雞”,尤可笑。錄唐六如《悵悵》詞一篇,雖不入格,而措語酸傷有情,當為淚下,可與《寄文徵仲書》并觀。然元朗謂之六朝,亦遙遙矣。
謝茂秦謂情詩難作,何元朗謂情詞易工,二語無妨并當。蓋詩必求格,而情語近昵,則易于卑弱;詞則昵乃當行,高顧反失之。又元朗少喜曲,中年病廢,教童子習唱,遂通音調。是於曲學者,故不難于言情。茂秦少亦工小詞,后見于鱗諸子,遂大羞悔,故道著情語便苦畏,亦傷弓之驚弦聲也。
有明詩家稱二李、何、王,然于鱗近于優孟抵掌,元美近于監廚請客,相其風骨,殊遜李、何。雖獻吉近粗,大復近弱,當其得意,前無古人,粗弱政是不掩質處。后來曲盡修辭,無瑕可指,而深按之,便苦浮且厲,是李、何所病,猶古民之三疾也夫?
于鱗“萬里銀河”一首,余見其稿,益知改正心苦,古人不漫然也。今錄附注:“萬里銀河接御溝,稿作‘何處還逢玉樹留’。千門夜色映南稿作‘此登’樓。城頭客醉燕稿作‘青’。山月,笛里寒生薊北稿作‘紫塞’。秋。胡地帛書鴻雁動,漢宮紈扇婕妤愁。西風明日吹雙稿作‘蓬’。鬢,且逐飛蓬賦遠游。稿作‘多病天涯戀舊游’。”其造題亦小異。
茂秦“庭草驚秋”一首,嘗見其舊刻,與《四溟全集》所載多不同,知其先后改定之佳。今錄之,以舊詩附注:“庭草驚秋白露垂,舊作‘玉露初驚沾草重’。冰輪漸覺渡河遲。光臨鳳闕清鐘斷,舊作‘清樽斷’,乃不成語。寒入舊作‘氣接’。龍庭書角悲。天際幾看鴻雁影,山中又老桂花枝。共舊作‘不’。知庾亮南樓夜,舊作‘下’。曾為勛名感鬢絲。”
雜論
《解頤新語》云:“詩貴和平,令人易曉。”予謂和平固不在易曉。又云:“子淵《簫頌》傳于宮媵,百樂《童規》諷于樵廝,《長恨》一曲童子解吟,《琵琶》一篇胡兒能唱,豈必深險哉!“予謂詩不貴險,卻自須深,元、白鄙俚,詎足為訓!借如《簫賦》在今,亦未易讀,詩索媼解,豈稱高唱!且百泉嘗稱文宗能辨蘋非蔌蕭,知釧為跳脫”;又以“自古帝王皆遜志典學,故相如、子囗詞賦譎誕,音韻聱牙,漢帝一誦如素習。”而兩論并核,殊復矛盾,何耶?
嚴儀卿生宋代,能獨睹本朝詩道之誤,謂“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才學議論為詩,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某末流甚者,叫噪怒張,乖忠厚之風”。論眉山、江西,亦可稱沈著痛快,真絕之識,其書之足傳宜也。
皇甫氵方云:“詩茍音律欠諧,終非妙境,故無取扌幻體。”斯言殆不盡然。
又云:“元、白六韻,七言排律之始。”豈未睹崔融、杜甫諸公之作耶?
曹植“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徐“浮囗何洋洋,愿因通我辭”。齊浣“將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懷”,又變“風”、“囗”為“月”。而太白“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則“風”、“月”并役,是用變為偷者也。石崇金谷澗賦詩,不能者罰酒三斗。太白云:“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而于鱗“詩成罰我我豈辭,便過三斗無論數”,是用翻為偷者也。
張喬《寄雜揚故人》:“月明記得相尋處,城鎖東風十五橋。”《解頤新語》謂“揚有二十四橋,喬蓋想故人之居當過其半,乃知詩人無虛語”。予謂此真百泉魔語也。
胡明瑞性騖多,故于宋、元詩俱評駁極詳。然眼中能容爾許塵物,即胸次可知,宜詩之不振矣。
相如《美人賦》全仿宋玉《登徒》篇,當是少時學步之作。《雜記》謂其因文君而欲以自刺;武林章氏注《古文苑》,又譏其欲自媚于世,俱謬。
高廷禮曰:“漢、魏質過于文,六朝華浮于實,得二者之中,備風人之體,惟唐詩為然。”案高語是以唐人高于漢、魏也。且漢、魏非乏采,而六朝漢為ゼ華,較唐猶為存樸,徒自俳儷句字求之,真以目皮相耳。
孫钅廣云:“樂府貴俚。”此似未深窺樂府者,后人聞之,恐大詿誤。《易林》、《參同契》等書,本非文士所撰,其詞特偶作諧聲耳,后之證古韻者,輒引為據,殊見乖鬲。又若唐、宋以后人著撰,韻多放軼先榘,如晚唐詩首句出韻之類,后輯韻書者不引著憲以裁其愆,反援彼訛文,強證通韻,徒炫博雅,不知滋誤。
論文不可束縛,如信《囗漢》而謂周無遺民是也。論文不可穿鑿,如解杜詩而句句傅著每飯不忘君是也。
詩家如作字家,點畫之間,斟酌繁簡,小有增損,不妨其妙。人名如馬卿、葛亮,多見篇什;仇池九十九泉,而杜詩“長懷十九泉”,古人不謂疵也。如《詩》三百五篇,而孔稱《三百》,舉全略奇,古多有之,顧審其善用耳。
《筆叢》載宋游景仁《黃鶴樓》詩,云:“宋七言律唯此首可追老杜。”今案其詩云“長江巨浪拍天浮,城郭相望萬景收”,調已極粗滑,至“角聲交送千家月”,鄙俗又甚。
“山氣日夕佳”,“眾鳥欣有托”,伊其相謔,故作謬誤耳。他如“弄獐”、“伏臘”、“大杜”、“金根”,徵杜若于坊州,惑蹲鴟為羊子,未讀曹賦,乃呼囗雀,不熟《爾雅》,誤食蟛蜞,博類詞林,均資噱笑。此拾遺所以求過“難字”,隱侯所以畏讀“雌霓”也。
次韻非古,今人每好作之;重字不妨古,而今每酷忌。蓋次韻始終於元、白,微之《上令狐文公書》中自敘其故;而重字唐多有之,不止李藩之舉錢起也。沈存中云:“唐人雖小詩,莫不揉埏極工而后已。崔護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后以語未工,故第三句云‘人面囗今何處去’,雖有兩‘今’字,不惜也。”斯言得之。
《子夜》雙關,“囗砧”啞謎,雖入巧法而不墜古風。又有巧用別名略同為隱者:杜康善釀,曹公即呼酒為杜康。宜城、中山出名酒,梁昭明詩“宜城溢渠碗,中山浮羽卮”,即呼酒為宜城、中山。囗和,山名,產木宜琴瑟,王昌齡斜抱囗和深見月,即呼琴瑟為囗和,《搜神記》韓恁、何氏魂化鴛鴦,溫飛卿詩“粉項韓恁雙扇中”,即呼鴛鴦為韓恁。又阮咸制樂器,其器即名阮咸。江南薛九善歌《嵇康》,《嵇康》曲名,見王钅至《侍兒小名錄》。至酒名圣人、賢人、督郵、從事,樂府名有《董嬌饒》、《王子喬》,皆是類也。作者須古有是稱,不嫌新異,儻復比物創更,必陷險<;骨皮>;。借更名酒儀狄,號琴空桑,轉展不極,不能不為詞林笑端。東坡“獨看紅蕖傾白墮”,囗州“吾晚囗劉毅”,是句佳乎?
近體詠史自不能佳,胡曾百首,竟墜塵溷,《平城》、《望夫石》二詩,結句尤惡。茂秦顧獨稱之,何邪?又云“詠史宜明白斷案”,非徒不解近體法,是目未經見晉以前詠史者。
李陽冰見《碧落》之碑,數日不去;歐陽詢愛索靖之跡,下馬坐觀。二公之于慕古,可謂勤已。抑豈以摹畫之工而真宰不宣耶!
詩必相題,猥瑣、尖新、淫褻等題,可無作也。詩必相韻,故拈險俗生澀之韻及限韻步韻,可無作也。
謝茂秦云:“白樂天正而不奇,李長吉奇而不正。”直囈語耳。
何元朗最喜白太傅,稱其“不事雕飾,直寫性情”,不知此政詩格所由卑也。
又稱白《琵琶行》、元《連昌宮詞》為古今長歌第一,殆見淺耳。
杜詩“苔臥綠沈槍”,柴虎臣詩“綠沈終日臥蒼苔”,亦是指槍。或云楊用修嘗辯綠沈是色,非物名,不可單用,非也。古人名物,多舉色像形。《詩》稱“茹蘧”,不嫌是草。大黃大白,弓杯自見。《漢書》云:“取青紫如拾芥耳。”又云:“紆青拖紫。”后漢《樊君碑》:“龜艾追贈。”艾所以染綬。謝詩“交交止栩黃,呦呦食蘋鹿。”ゼ詞之家,類多裁綴。聊舉數端,知楊說之未足拘耳。
《滄浪吟卷》云“發端忌作舉止”,貴高渾也;“收拾貴在出場”,須超遠也。
王昌齡集云:“王維詩天子,杜甫詩宰相。”宋嚴羽《吟卷》云:“論詩以李、杜為準,挾天子以令諸侯也。”然此等論,必自開元以后作者,方當受其折囗使之耳。
初唐用古句,盈川“少別比千年”,正字“丘陵徒自出”,間增一字,便與古意迥別,囗造入工,不嫌成構。然《白囗謠》“出”字當讀吹,平聲,葉下之來,而伯玉讀作入聲。“中興”讀平聲,而子美詩“新數中興年”,是讀去聲。
“中圣”讀去聲,而太白“醉月頻中圣”,是讀平聲。《左傳》“華不注”,“不”字讀付,如《棠棣》“鄂不”。“不”字言此山孤秀如華付之注于水,見虞摯《畿服經》。而李于鱗律詩以“華不注”對“醫無閭”,絕句我自能憐華不注,俱讀入聲。律之審音家,諸公未免不識字之誚。
芮挺章云:“道茍可得,不棄于廝養;事非囗理,何貴于膏梁!”殷云:“名不副實,才不合道,縱權壓梁、竇,吾無取焉。”釋皎然云:“無爵命有幽芳可采者,拔出于九泉之中,使與兩漢諸公并列。”古人是非登降,不茍如此。
若于鱗《詩刪》,不寬元美而蔽茂秦,足稱雅正,可以觀德。近則家擅珠璧,裂皆爭先,亦有予愛奪憎,好丹非素,風雅之役,兵戎劇焉。嗚呼!作者自難,選亦詎易道哉!
子囗《逐貧》,志安貧者也。謝茂秦呵其心急富貴,不及昌黎《送窮》,大可笑。夫依隱玩世,激詭其詞耳。若謝見,則《北門》為小人之詩,《漁父》有啜ㄤ之志,斯固哉其言詩者也!至退之《送窮》,仍留窮,意直淺露,不及揚。
此漢、唐文格之別,故《反騷》意同《逐貧》,亦為考亭所掊。何索解不易,子囗之多不幸耶!
陳無己《寄外舅郭大夫》:“巴蜀通歸使,妻孥且舊居。深知報消息,不忍問何如。身健何妨遠,情親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淚盡數行書。”趙章泉謂“中二聯虛字多而無馀味,若取前后為絕句,當不減盛唐。”予謂“欺”字露筋,亦非盛唐。
學詩如學書,必先求其似,然后求其不必似,乃得。
唐人文多似詩,不害為佳;退之多以文法為詩,則傖父矣。六朝人序記多似賦,不害為佳;子瞻多以序記法為賦,則委爾矣。
詩不專貴用事而不害乎用事,所謂太虛不拒萬有,真空不離色相也。詩貴自然而又不害乎錘鍛,所謂良金不憚單冶,美玉不嫌雕琢也。
詩者,溫柔敦厚之善物也。故美多顯頌,刺多微文,涕泣關弓,情非獲已。
然亦每相遷避,語不署名。至若亂國迷民,如“太師”、“皇父”之屬,方直斥不諱。斯蓋情同痛哭,事類彈文,君父攸關,斷難曲筆矣。而《詩》猶曰:“伊誰云從,惟暴之云。”又曰:“凡百君子,敬而聽之。”其辭之不為迫遽,蓋如斯也。后之君子,喜招人過,每相摭拾以資輸寫。夫朋友之道,本以義合者也,小瑕宜合好而掩惡,大過宜忠告而喜道,至不獲已,則徐引而退耳。今乃小垢宿愆,動見抵囗,深辭巧詆,務盈篇牘,不彼恤,蘄竭我才。約而數之,戾十有七。古人所糾,必務其大,乃有義不系于君親,事不交乎邦國,可以略置忘言,而得已不已。其戾一也。人非齊圣,孰無過端,閭巷之人,政復多レ,徒以交罕載筆,無與錄之耳。屬為文士,宜有同聲,而小露<;疒只>;瑕,輒被鉛槧,文章所播,疾於置郵。於是帷墻既隱而郡邑交談,夙昔可磨而千古莫洗,是則君子之有朋,不如閭巷之無友。其戾二也。偶爾寄托,聯復鋪張,盈盈非蕩,生見呵于拾遺;《封禪》非諛,死受嗤于和靖。原厥初情,未如所刺,吹索之后,方將見瑕。
其戾三也。又若愆歸往昔,德已更新,咒逝水以求迥,吹宿灰而成焰,將令日月一蝕,永絕還輝,使夫人而君子則非以諱賢,使夫人而小人則重之放棄。其戾四也。又或生有密交,死無血胤,賴子一瞑,托我千秋,爾乃未闡幽光,更搜隱囗。
夫交密則無微弗識,胤絕則莫與致爭,九原可作,其能瞑乎?其戾五也。骨肉天性,倫極人彝,稍中乖嫌,未淪恩紀。記云:“師無當于五服,五服弗得不親。”則默斡潛調,職在朋友。乃有形諸謠詠,洗發詞篇,或為下而訕上;或代彼而非此。夫隱諸心者,發口為成言;隱諸事者,入文為成案。是以未經藻思,情在纏綿茹吐之間;一奉評題,便有弦絕雨墜之勢。其戾六也。等斯而上,益有難言。
夫懷罪引慝,昔人之明規;思古無讠尤,臣子之正訓。又況遇非正則,冤異《小弁》,訕父兄以為名,斥乘輿而見直,一唱群和,號稱孤憤,險情悖節,孰甚于斯。其戾七也。至如根柢盤錯,徑路紆險,懸度求濟,賢者難之。其或不原隱情而專攻顯跡,舍厥大義而繩以鄙私。夫顯跡易レ,隱情難明,大義罕同,鄙私交贊,口舌求解,瘡瘢愈多,正誼郁而莫伸,莠言煩而愈熾,君子處此,斯為冤酷。
其戾八也。造膝詭辭,避人焚草,事君之厚,交亦宜然。其或君居九重,友隔千里,則封事郵筒,不得不爾。至于明辯是非以祛群惑者,自當近著輿觀,遠存國憲,如劉歆之《移博士》,杜牧之《上宣州》是也。若其事本瑣尾,情非迫切,而又終朝覿面,永夕抒懷,何緣從容燕笑,則卷舌不談;別去題書,乃詞鋒互起。
規誨不諄于口輔,姍笑徒弄于文辭。其戾九也。古人大義,離別惡聲弗聞。乃有本屬素交,末無小忿,屢更風雨,未曠晨宵,而徒筆墨競長,波濤騰口,莞爾相昵則聯床解榻,投咸答贈則矢激霜飛。其戾十也。乃或寒暑之末,醉飽之馀,小罹違迕,便生懟望,鼓其才筆,粉繪交宣,噓囗霧以為樓,織萋菲而成錦。若而人者,抑為太甚。其戾十有一也。復有中情淺狹,妄作高深,目人以刻敫為工,自期以矜誕稱俊,思財片語,神厲九霄,床下可以臥人,兒女不妨呼客。形諸口頰,已是へ然,一涉文辭,彌深暴慢。其戾十有二也。若夫高下移情,寒暄貳轍,申誼貴游,則白雪蘭薰,傾倒無盡,侯門仁義,歆德有馀;倘值疏蕪賤士,語默稍暌,則礪齒磨唇,筆長采烈,恁陵激射,借以自殊。其戾十有三也。施不祈報者,達者之用心;受德不忘者,君子之自敕。乃有面背移情,朝晡改趣,方其因熱也,則低頭帖耳,宛轉傅離;及其既往也,則哆口軒眉,詆其長短。甚者裝裹桀金,便回頭而相吠;酲馀晏酒,已揮毫而見彈。何有大義之滅親,輒云一飯其胡恤。其戾十有四也。文章,公器也。經術,圣心也。自應討論通流,商略忘我。爰若季緒瑣瑣之才,五鹿岳岳之氣,徒懷掣簟,失意探珠,遂興閃爍之辭,更創偏畸之議,搖牙相噬,恣極囗兆儇。其戾十有五也。長者之量,不可概人,此既相加,彼復行甚,糾纏膠結,長滋不解,同心且煎為萁豆,毛穎將よ于莫邪。其戾十有六也。《春秋》,圣人之刑書也。猶且善善從長,惡惡從短。惡有舞鼠文于播雅,設虎穴于ゼ華者,謂之何哉!其戾十有七也。假令痛深次骨,仇非戴天,含憤濡毫,亦復胡怪。徒以或生情于伊謔,或互揣為名高,或資義類而工文,或緣慷慨而釣直,始于自護以求申,終致交攻而修怨,一矢加遺,百端交集,揆諸古人,不其倍歟?悲夫因師獲印之諺,黨胡然而參夷;說法馬留之謠,社胡然而薺粉。是故《老子》曰:“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譏議人者也;博辯閎遠而危其身者,好發人之惡者也。”且夫修吏,王事也,昌黎猶懼獲譴;惟口,無跡也,虞舜戒其興戎。又況書非國乘,事非憲典,而辭翰所涉,行遠而流長,隱而揚之,暫而久之,可不懼哉!可不慎哉!余薄游文苑,奉教英流,竊睹斯敝,每感于心。在昔有然,今茲彌甚。以為嚴于律己者,立命之原也;恕于責物者,寬身之仁也;囗囗于面諍者,篤倫之誠也;謹于繁辭者,致忠之心也;毋敢肆訶者,遠戾之萌也;須受不反者,自毖之方也;刻省束修者,銷刺之端也;于物無尤者,相化之理也。爰撰茲篇以自勖,且以勸方來。綴文之君子,當以古人之心為心,則文章盡善矣,姑無以文章為名也。《詩戾篇》
古人善論文章者,曹丕、陸機、鍾嶸、劉勰、劉知幾、殷、釋皎然、嚴羽、李涂、高秉、徐禎卿、皇甫氵方、謝榛、王世貞、胡應麟,此諸家最著,中間劉勰、徐、王,持論尤精扌可遵,馀子不無得失。亦有自攄獨欣,不可推放眾制者,如子桓“詩賦欲麗”,士衡“綺靡”、“瀏亮”語是也。
辭學取材,載籍已博,錄其要者,《詩三百篇》,《楚辭》,梅鼎祚《漢魏詩乘》、《六朝詩乘》;唐以下則高秉《唐詩正聲》,李攀龍《唐詩選》,華亭三子之《明詩選》;稍廣之則馮惟訥《風雅廣逸》,《昭明文選》,《十二家唐詩》,梅鼎祚《李杜詩選》,《唐詩品匯》。其論詩則劉勰《文心雕龍》,鍾嶸《詩品》,皎然《詩式》,嚴羽《滄浪吟卷》,徐禎卿《談藝錄》,王世貞《藝苑卮言》,此六家多能發微。《楚辭》王逸注為祖,《唐詩選》以舊本有附記而無高、江圈評者為佳。《文選》詩賦須分代讀之,其分類者,昭明之陋耳,遂使風格升降混淆,詿初學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