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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詩筏
  • 賀貽孫
  • 4824字
  • 2015-12-26 23:51:40

梅圣俞有《金針詩格》,張無盡有《律詩格》,洪覺范有《天廚禁臠》,皆論詩也。及觀三人所論,皆取古人之詩穿鑿扭捏,大傷古作者之意。三書流傳,魔魅后人,不獨可笑,抑復可恨。不知詩人托寄之語,十之二三耳,既云托寄,豈使人知?若字字穿鑿,篇篇扭捏,則是詩謎,非詩也?!度倨分杏斜取⒂信d、有賦,盡如圣俞、無盡、覺范所言,則《三百篇》字字皆比,更無賦、興,千古而下,祇作隱語相猜,安能暢我性情,使人興觀群怨哉!惟子美物諸五言,則實有寄托,然亦不必牽強索解,如與癡人說夢也。因書此以為注詩者之戒;并將古詩數十首,稍為箋破于后,以見古人作詩大意,不過如是而止,則唐詩可以類推矣。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雖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來,故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椏V日一疋,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勾嗽妼ⅰ甘肿Σ幌嗳纭菇刈?,分為兩段之,見古人章法之奇。后段即前段語意,復說一遍,更覺濃至。此等手法,在文字中惟《南華》能之,他人止作一股,便覺意竭,倘效為之,則重復可厭矣?!感氯藦秃稳纭挂粏?,最婉。「從閣」一去,更冷而媚,雖有妒意,然妒而不悍,妒而有情,妒又安可少哉!婦人處新故之間,惟有溫柔一道,能令男子回心。彼以悍怒開釁,令薄情人心去不復留者,皆不善于妒者也?!割伾m相似,手爪不相如」,謔語也,豈有手爪可辨妍媸乎?聊以慰其問耳?!笇⒖V來比素,新人不如故」,亦謔語也,豈有縑素可別優劣乎?聊以慰其去耳。一種繾綣親昵之意,在此二謔,不獨委屈周旋,慰故人以安新人也。通篇總是一「情」字,認真不得。大率東漢敦尚氣節,得氣之先,莫如詩人,不獨〈焦仲卿妻〉、〈陌上?!抵T篇凜然難犯,有〈漢廣〉、〈柏舟〉遺風,即如此等詩,字字溫厚,尤得好色不淫之意。若魏、晉以后,浸淫于桑、濮矣。誰謂詩文無升降乎?

古〈艷歌行〉:「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無限深情,在此一疑,后面如許溫存,皆從「斜倚西北眄」出。婦人值深情男子,著假不得,認真不得,太莊則疑疏,太謔則疑褻,故以「語卿且勿眄」微謔之。「水清石自見」一語,楚楚可憐,不費分辨,疑團自破。尤妙在「石見何累累」一轉,又宕開去,而以「遠行不如歸」謔語結之。倘無此一謔,卻又不成親昵矣。層層宛轉,發乎情,止乎禮義,可見漢人去《三百篇》尚未遠也。

古詩中「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是能以厚與人者?!敢恍谋^區,懼君不識察」,是能以厚自處者。以厚與人者,妙在不忍疑人;以厚自處者,妙在求人不疑。然以高節望男子,尚屬婦人拗語。若夫既抱區區,又懼不察,宛轉無聊,纏綿莫語,以厚自處,終不能不以厚望人。此種苦情,較「思公子兮未敢言」、「心悅君兮君不知」二語,更為篤摯,非深于夫婦、君臣、朋友之間,閱盡變態者,不知其妙,此所以為古詩也。

「今日良宴會」篇,歡娛未竟,忽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六句。無端感慨,不情不緒,全是一肚皮憤世語,莫認真看。蓋其語意深渾,讀者不覺,遂誤注為熱中耳。從來諸解皆失之。

「東城高且長」篇,以「燕、趙多佳人」一段,足「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二句之意,猶〈伐木〉章以「有酒湑我,無酒酤我??部补奈遥锥孜栉摇e饰蚁疽?,飲此湑矣」六句,足「民之失德,干糇以愆」之意也。無此一段,便不淋漓。若其脈理斷續,無跡可尋,則子由所謂「如千金戰馬,注坡驀澗,如履平地」也。熟讀此詩,自悟古人章法之妙。世人以《十九首》為二十首,且謂后人誤合此二首為一首。前輩曾有別白者,余特引《毛詩》以暢其旨。

《十九首》之妙,多是宛轉含蓄。然亦有直而妙、露而妙者:「昔為娼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是也。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人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挂皇资洌暂嫎犯次鏖T行〉中警語成之,全不易一字,然讀之只似《十九首》語,不似樂府語。在樂府中每覺此語奇崛,在《十九首》語中又覺此語平澹,猶「青青子衿」、「鼓瑟吹笙」等語,在《毛詩》中但見和雅,入曹公詩中乃見豪放。筆墨轉移之妙,非深于詩者不能知。

「去者日以疏」與「明月何皎皎」二首,平平無奇。然古今選詩者,不敢刪此二首為十七首,即擬《十九首》,至此越難措手,此其故何也?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以下十二句,字字皆訴生別之苦。末云「努力加餐飯」,無可奈何,自慰自解,不怨之怨,其怨更深,即唐人所謂「緘怨似無憶」也。通篇惟「浮云蔽白日」五字,稍露怨意,然自渾然無跡。余皆溫柔婉戀,使人不覺為怨,真可以怨者也。嚴滄浪云:「《玉臺》以『相去日以遠』而下別為一首?!谷绱藙t不成詩矣。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寫景未畢,忽插「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無端感慨,妙甚?!改匣庇卸罚瑺颗2回撥棥?,不接之接,飄忽空幻,妙不可言。然總是一意到底。前八句,興也;「昔我同門友」四句,賦也;「南箕」二句,比也;末云:「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又賦,以足「昔我同門友」四句之意也。前后反復,總以形容交道之薄。伯敬謂此首分為三段,非出一人一時一事者,吾不敢信以為然。

詩中說夢,如蔡伯喈「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擬似空幻,恰是夢境。然「凜凜歲云暮」一篇,皆夢境也。「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涼風率已厲,游子寒無衣。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骨捌呔?,夢前之因也,至第八句方入夢,遂有「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愿得長巧笑,攜手同車歸」四句。夢中歡聚,一段空喜,最妙在「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二句,倏忽變態,遽失前境。在夢中尚不免匆遽,亦安往而不得匆遽也?!概尾A以適意,引領遙相睎」二句,夢中送癡,無聊已極。結云:「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則醒后憶夢,情愈迫而景愈難堪矣。段段空幻,不獨為少陵〈夢太白〉二詩之祖,且開湯臨川《牡丹亭》無限妙想。

「孟冬寒氣至」,前六句愁緒紛紛,忽接「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從無聊中強為慰藉,所謂望梅解渴,遠望當歸。此后如許珍重,復以「懼君不識察」結之,若終不敢信以為然者,無聊極矣。及讀「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一首,則開頭便是好音矣?!腹嗜诵纳袪枴刮遄?,妙甚,有無端驚喜,出于望外之意。此后珍重到底,無非欣幸慰藉者,與前者迥異?;虮蛳玻嵵怪?,總一「情」字耳。

「西北有高樓」一篇,皆想象之詞。阿閣之上,忽聞弦歌,憑空摹擬,幻甚。此下皆描「悲」字之神。「無乃杞梁妻」,惝恍疑似,妙不可言?!盖迳屉S風發」四句,肉竹之外,別有妙理,此知音者所以難也。蓋歌者既苦,則知者自稀,傷知稀即所以惜歌者也。一種幽怨,全從言外得之。自注詩者必以首四句指帝都,中八句自嘆才高,而以知稀寓仕宦未達之意,遂令此詩索然。惜哉!

「回車駕言邁」篇,感壽命之不常,而欲以榮名為寶。「驅車上東門」篇,嘆人生之如寄,而欲以飲酒自娛。倏而憂生,倏而達生,雖同一感慨,然覺飲酒一語更悲。以此知凡言達生者,皆無聊語也。

敘事長篇動人啼笑處,全在點綴生活,如一本雜劇,插科打諢,皆在凈丑?!唇怪偾洹灯?,形容阿母之虐,阿兄之橫,親母之依違,太守之強暴,丞吏、主簿、一班媒人張皇趨附,無不絕倒,所以入情。若只寫府吏、蘭芝兩人癡態,雖刻畫逼肖,決不能引人涕泗縱橫至此也。文姬〈悲憤〉篇,苦處在胡兒抱頸數語,與同時相送相慕者一番牽別,令人欲泣?!垂聝盒小祵懙眯稚┯袡啵笮譄o用,南北奔走,皆奉兄嫂嚴令,便自傳神。至「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則大兄未嘗無愛弟意,然終拗大嫂不過,孤兒之命可知矣。末后啖瓜覆車,無端點綴,尤是一出鬧場佳劇,令人且悲且笑。而收場仍不放過兄嫂,作者用意深矣?!茨咎m詩〉有阿姊理妝、小弟磨刀一段,便不寂寞。而「出門見火伴」,又是絕妙團圓劇本也。后人極力摹擬,非無佳境,然一概直敘,全乏波瀾。如古本《琵琶記》,有詞曲,無關目,有生旦,乏凈丑,對之但覺悶悶耳。

枚乘〈七發〉,東方朔〈客難〉,創體也。后人雖沿襲其體,然豐神氣韻,終不能及。張平子〈四愁詩〉,亦創體也。擬之者不獨沿其體,并沿其調,一擬便肖矣。夫使人一擬便肖者,非詩之至;擬而必期于肖者,亦非擬之至者也。杜子美〈同谷歌〉,雖略仿〈四愁〉,然而出脫變化,勝平子遠矣。

漢人樂府,不獨其短篇質奧,長篇龐厚,非后人力量所及,即其音韻節目,輕重疾徐,所以調絲肉而宮征者,今皆不傳。所傳〈郊廟〉、〈鐃歌〉諸篇,皆無其器而僅有其辭者。李太白自寫己意,既與古調不合,后人字句比擬,亦于工歌無當。近日李東陽復取漢、唐故事,自創樂府。余謂此特東陽史耳﹗若以為樂府,則今之樂,非古之樂矣。吾不知東陽之辭,古耶今耶?以為古,則漢樂既不可聞;以為今,則何不為南北調,而創此不可譜之曲。此豈無聲之樂,無弦之琴哉!伯敬云:「樂府可學,古詩不可學?!褂嘀^古詩可擬,樂府不可擬,請以質之知音者。

「日出東南隅」與「昔者霍家奴」二篇,章法頗類。前段描寫羅敷、胡姬濃艷,能令好色人銷魂。后段描寫羅敷、胡姬義烈,能令淫人敗興。中間「男兒愛后婦,女子重前夫」,「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四語,皆從世俗人情,寫得十分痛快。天地間一種絕妙義理,偏出自不讀書人口中,可見人情至處,即禮法也。收語即申說「重前夫」、「自有夫」二意,雖「多謝金君子,私愛徒區區」,緊嚴有力,「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疏」,寬愆有致,煞手不同,總就本文作結,不別起波瀾也。漢樂府中有字句同而意旨與章法不同者,〈雞鳴篇〉與〈相逢行〉是也。有字句不同而意旨與章法同者,此二篇是也。豈古作者亦有脫胎換骨之法耶?

樂府古詩佳境,每在轉接無端,閃鑠光怪,忽斷忽續,不倫不次。如群峰相連,云斷之,水勢相屬,縹緲間之。然使無云縹緲,則亦不見山連水屬之妙矣?!垂聝盒小祻摹覆蝗缭缛?,下從地下黃泉」后,忽接「春氣動,草萌芽」,〈飲馬長城窟〉篇從「展轉不可見」,忽接「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語意原不相承,然通篇精神脈絡,不接而接,全在此處。末段「客從遠方來」,至「下有長相憶」,突然而止,又似以他人起手作結語。通篇零零碎碎,無首無尾,斷為數層,連如一緒,變化渾淪,無跡可尋,其神化所至耶!若陸士衡擬此題,則一味板調,讀之徒令人厭。昭明以二詩并列,謬矣。

畫家所謂平遠者,如一幅亂山,幾數百里,而煙嶂連綿,看之令人意興無窮。在詩家惟漢人有之。今之學古詩者,但知學其平,不知學其遠。蓋平者其勢,遠者其神,神故不易學也。

蘇、李詩有「江、漢」語,子瞻以為齊、梁小兒擬作,非也。使果擬作,則必如李陵〈與子卿書〉,附會《史》、《漢》,有一種掩飾怨尤之語,簡點詳慎,決不露破綻矣。其所云「江、漢」,或子卿未出使時,兩人相別語也。若「骨肉緣枝葉」為別兄弟,「結發為夫妻」為別妻詩,不必盡別李陵也。惟「黃鵠一遠別」篇,有「念子不能歸」之句,頗似異域相別語耳。李陵詩第二首云:「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亦非異域送別詩。子卿以辛巳被羈,至庚子始歸。李少卿自壬午敗降,與子卿周旋已十九年矣,寧止三載乎?獨首篇云:「長當送此別,且復立斯須」,二語癡妙,真異域永訣語也。末篇「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尚有首丘之思,寓意深矣。三首非出自一時,然非偽也。若李陵〈與子卿書〉,必出沈約、江淹輩齊、梁間高手,亦非小兒擬作所及。

古詩中〈擬蘇李〉、〈錄別詩〉篇,雖不及蘇、李自作之沖澹,然作者之意,特欲高蘇、李一籌。蓋其音韻氣骨,出入古詩、樂府之間,非但齊、梁小兒不能擬,即漢人作者,亦屬高手?!干頍o四兇罪,何為天一隅」,描寫叛人一味怨尤,口角逼肖。至云:「嗟爾穹廬子,獨行如履冰。短褐中無緒,帶斷續以繩。瀉水置瓶中,焉辨淄與澠!」暗藏嘲諷,有招降誨叛,誘人分謗之意,在于言外。使李陵執筆為之,未必及此。妝點刻畫,太費苦心,此其所以為擬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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