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余生自乾隆五十八年癸丑正月初六日巳時。生八日,至十三,即喪母俞氏,賴祖母莊氏收育。旋父百里公(元增謹按:百里公諱嗣學,字震遠。鶴溪公長子,諸生。)雇乳母養活至三歲,乳母去,仍祖母撫養。至九歲,祖母亡。嘉慶九年甲子,十二歲,即過房于太倉岳父季超華家。超華本姓俞,岳母姜氏,女中丈夫,能治家事。至嘉慶十四年,統計上學攻書及撫養,已五、六年,此恩殊出意外。十七歲、己巳年,岳父力薄,不能從師讀書,送至戶房學寫字,意欲于公門中吃飯。余自思:祖宗家世代代讀書,豈可改業?即辭歸家,尋館讀書。臨時,岳母贈洋十元,作飲食之費。立志慈厚,一至于此。十八歲、庚午,館于家之禮傳堂。十九、二十歲,館于俞母舅家迪光堂。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館于東鄉朱蓉亭家。二十四歲,大病三場,賴繼母何氏出錢、出力救治,方得生機。二十五歲,館南鄉陸蘊莊家,是敬夫兄薦。(元增謹按:敬夫公諱汝寬。諸生。)其年,畢姻于婁東,為贅婿。二十六歲縣試,劉青藜邑尊拔第一,后拔第四。敬夫兄五十余名。是年,敬夫兄進第二名。學院湯金釗,江西人。是后方悟為人狂悖,至以袁了凡先生“自前摠摠如今日死,自后摠摠如今日生”(元增謹按:“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乃云谷禪師教了凡先生語。見《了凡四訓》《立命篇》。)為警戒,并以自收字紙為罪計。凡行道中見,門戶上灰堆上,必親自檢閱,不敢怠忽。二十六歲戊寅,長女夢蘭生。二十七歲,館于岳丈家。二十八歲,館于新陽金雞河吳姓,寄父孫馭明薦。困苦萬狀,十死一生,生平未歷之苦,奠如是年。然欲念自此而絕,深幸后壽可期焉。二十九歲,館于嘉定南鄉徐汝璧家,得其國初文數種,文章遂見清真。是年,庶祖母徐氏故。三十歲,館于談姓。是年,麟甫叔嬸故。憶自二十歲麟甫叔故后,(元增謹按:鱗甫公,諱嗣祥,鶴溪公庶子。諸生。詩、文、字,號為三絕。字尤工,識者謂出入歐、褚間。卒年未三十,著述見前編。)被庶祖母、二嬸娘吵鬧,嚇逼拆屋等語,心膽俱裂,淚眼常不能乾,此奠大之苦也。三十一歲癸未入泮。學憲周系英,河南人。名列第二,后覆第三。是年,次女慶哥生。是年水災,有古風一首,錄存之:
歲次癸未大水災,新雨并作舊雨來。自春至夏不見斷,五月十九竟浮埃。青苗插處不見影,未插田畝不能栽。泛泛江河千萬頃,小舟行處去復來。吾鄉木棉是地產,登高四顧安在哉?龍作陣、魚作堆,燒空霹靂只驚雷。稟入縣廉四川士,淡之姓矣名春臺。布告四方須補種,紛紛計畫淚滿腮。秧可買、豆可培,取衣入典心未灰。詎知七月風潮起,波翻浪作屋宇隤。田高尚有青青色,低者但見水沿洄。柴桂米珠禁遏糴,可憐倉社空不開。(吾鄉常平倉社米,被書吏及紳宦乾沒已盡。)幸有富室秦黃姓,(秦亦園、黃損之。)捐銀平糶作豪魁。今已七月二十九,水勢猶然浸石苔。悶坐一室心欲裂,嗚呼!忍睹萬畝荒蕪盡汙萊?
語雖鄙,記事實頗不謬。三十二歲,贖二房屋,東書房同妻俞氏家焉。三十三歲,三月,驟得癡病,無所不至,得灸而愈。實則因管閑事,貪財得禍。自此以后,安貧之志方堅。是年贖二房外書房兩間。惡棍張師愚搬去,莫大之幸。是年,長男坤哥生。十月初七生。三十四歲、丙戌,長男死。二月初六死。是年,館于家之外書房。有人力唆告浮,旋得陶巡撫鑄奏斥白規,明許浮收至道光。皇上有“所奏甚是,該撫督同藩臬二司斟酌分別,毋許多浮”等諭。自此以后,安貧之志益堅。室中壁上貼“安貧守拙,勿誤交游”以自警。三十五歲,館仍在家。有唐捕衙玉樽之第五子湘帆來家,講究學問。蓋吾師本陸卯君。是時湘帆亦從卯君師游也。湘帆,浙江紹興府山陰人。余弟兄七人,一姊適俞思竹,年最長,中年故。長兄敬夫,名汝寬。二、三兄早殤。余行四。何母所生三弟:長利川,(元增謹按:利川公,諱汝舟,百里公三子。子文思。)行五;次達夫,(諱汝功。)行六;又次坤輿,(諱汝和。)行七。達夫,道光六年故。麟甫叔之子,長企賢,業儒;次希鄭,不肖,游蕩。(元增謹按:企賢、希鄭二公均無后。)道光甲申,有存案文在縣。道光七年三月記起。
五年夏秋,彗星見東南。后二、三月,北邊伊里叛,疲于軍餉,捐例大開。六年春,黃河塞,大學士英河奏,海運太平無事。七年春,仍廢海運,復走運河。余明于星學,善排八字,此事得之坤輿之師瞽目浦鑒東。蓋坤輿早年喪明,曾習其業。余讀書得暇,即兼其事。假此事只可為趨吉避兇計,不可樂為人算命之理,微天機莫泄,切宜戒之。宣燦兄為予言,辨字典原與翻之別。即在一“括”字注中,又與“髻”通,原板從“舌”,翻板誤從“吉”字,檢看信然。初一日,到圓通寺禮佛,遇啟明僧。叩其族,乃明末侯〈山童〉嶒先生后。前月十二,赴縣甄別。秦邑尊樹慶,四川人,錄取內課十四名。十八日,山長陸卯君師課錄二等。初一日,敬夫兄來接何母到鄉居,聞侄女二寶兇信。來友,金良之侄孫,號載。十五日,徐徐曉荷來接。辛學政奏不可浮收一折,上諭:悉照前撫所奏施行云云。此是氣數,無可挽回。四月二十七日,黃潛夫(元增謹按:潛夫名汝成,著《曰知錄集釋》。父鋐,號石香。)命伊管賬。唐月樵來取《康熙字典》去。廿七日,得曾祖虛亭公筆記,本朝取士,一例錄之。
順治二年乙酉十一月,初行鄉試定例,中式一百四十五人。三年,再行鄉試。四年丁亥,特恩會試。五年,行拔貢。八年,敕御史督學上、下江,定鄉試中式額一百四十人。十一年,定江南鄉試中式額一百三十二人。十二年乙未,督學用兩僉事,分考上、下江。十四年,定鄉試中式額一百二十五人。十六年,特恩會試(廣額)四百名。十七年,減鄉試中式額六十三人。十八年,裁各省巡撫。康熙元年,并歲科試,三年一考;并上、下兩江為一學道。二年,罷八股,以論策取士。六年,裁推官。七年,復八股。八年,鄉試廣額十人。十一年,拔貢,副榜前十一名準作貢生。十三年,復分歲科考試。十六年,特開順天、江南、浙江、河南四省監生鄉試。江南中八十七人,裁入學額,大縣四名。十七年,鄉試廣額十人。二十年,復入學額:大縣十五名,中縣十二名,小縣八名。二十五年,命拔貢。二十七年,增江南府學入泮二十五名:大縣二十名,中縣十五名。三十五年,鄉試定例,中式八十三名。(卓人公中式在內。)三十六年,因厄魯特蕩平,詔來科鄉試加額十名,會試倍前科之額,詔行拔貢。五十二年,萬壽特恩開科,中式一百二十人。雍正元年癸卯,正科作恩科。四月,鄉試中式一百二十九名。二年二月,補正科鄉試,分上、下江學院入泮,大學二十五名,中學二十名。乾隆元年,恩科,中式一百三十九名。十七年,太后萬壽恩科,中式一百十四名。卓人公同榜八十三名。焦袁熹金山縣人。十三名,卓人公七十二名,虞景星(鎮江府人,工畫松、鶴。余家堂畫,至寶也。)七十三名。
四月廿八,常州府、丹陽縣、呂城鎮、河南中街典當對門,星卜范金章之弟麗江來候。麗江精先天皇極數,俗名蠢子數。坤輿弟曾從游,余亦明其術。其數是欺人之學,不足道也;但不明其術,反受伊欺。五月初旬,吳圣容七十,求賀壽詩十二韻,錄存之。
余年交七歲,始得識翁顏。骨重堅如栗,神怡靜若山。
磘溪高隱跡,商嶺遠塵褒。酒滿云霞候,筵開松柏間。
堂中堆錦繡,膝下舞斕斑。南極星初耀,東王籍不刪。
杖鳩欣會集,侶鶴倦游還。種壽田真灌,聲風木定攀。
龐眉猶潤澤,皓發正回環。乳燕丁簾入,新篁午院閒。
八公迎后日,五老契前灣。瞻仰耆英盛,追隨步玉班。
十六,太倉王獻兄之友徐裕誠來候。余家有舊芋棵地,因荒災被人伐去。乙酉年租人種作。余驟得狂疾,遂許愿祀之至今,三尼邱是也。家母(何氏)不信。丁亥年五月五,弟婦李氏遂得狂疾,無所不至,口言目見眾鬼來鬧三尼邱索命。因一人面長,近五十者勸阻,(此是吾父百里公。)許錠數千,于中堂祀之,方可免。且云:“后再耕之,(因將潑糞之故。)其人之病必不能愈。”果如所云而醒。其事,余所目見,甚屬奇異,始信《左傳》所載鬼神作祟之事,實屬不誣。考之其尼邱,名秀貞,明成化年間葬。(墓中有石刻。)其庵在教場西、天香橋畔,拆廢已四十年,余岳超華公幼年尚游見之。此墳有明板數處,將來只好仍種柴草,以補皇糧之費。不然,捐作義冢則可,吾子孫必不可動。再傳聞,此地當年是庵中托付照管,其三尼邱須代代祀之,如捐作義冢,須樹石碑云:故明天香橋法花庵比尼邱之墓,則吾子孫仁及枯骨,福澤綿綿矣。至囑!至囑!道光七年五月二十四日志。
四月,淡春臺回任,因縣試州試,賴膏火四期,至五月廿二重甄別,拔取一等七名。近時,漕規已革,邑宰于貧士如此刻薄;將來,十儒九丐,在所不免。八月初,有黃渡鎮王贊廷來望,問其實,系同譜行小。伊云是徐冶堂之婿、徐香來之妹丈。其只一子,號茂加,現業農,有田七、八畝,現居高岡。五月初三起約課,龔學師名慶來,別號少山,閱卷甚有益。同約戴洞仙、徐友眉、俞直庵、蔣桐士、葛桂枝、俞友竹,并戴洞仙之弟號岐山,共八人。學師長洲縣人,于余甚相得,有恩誼。九月初六,五色虹貫白曰:日下離尺許復有一日,光不及正日。此災異之大者,故志之。十月十三午時,日光摩蕩,如有四、五日者然。二十六,落日候有兩日見于西方,不知何故,急志之。
余伯祖諱鳴盛,號西莊。(元增謹按:五世祖考西莊公,字鳳喈、一字禮堂,晚年又號西沚。)官至內閣下士,左遷光祿寺卿。尋丁內艱歸,遂不復出。久之,遷蘇州,學者稱西莊先生。乾隆甲戌第二人,過目不忘,有蛾術編一百卷,未刻行世。十月二十八日,得先叔麟甫之契弟馮子齡,辛巳舉人,力囑陶巡撫云廷作札于邑尊。淡星亭刊刻約銀千余金,此莫大之幸。計伯祖書籍已刊者:尚書后案三十卷、附后辨一卷,十七史商榷一百卷,周禮軍賦說,吳中政本書,三吳水利考,竹素園詩,日下集始存稿、晚出稿,南宋文鑒詩、尤唐詩。披沙未刻者:蛾術編一百卷,內分說錄、說字、說地、說人、說物、說制、說集、說刻、說通、說系十門。西沚居士集四十卷,內詩二十四卷、文十六卷,附謝橋詞一卷。近聞詩集為南翔鎮李靜庵先生所刻。九月中,有方太朱東陽來候。問其故,是朱敬堂族侄。說:“后年將請先生,故來一候。”其云:“敬堂子耀坤三百畝,敬堂堂弟廷棟三百畝,伊父鳳鳴二百畝,許若安子士觀百余畝,同供一師。”戊子五月,錢侗人子、表弟直卿乞詩于余,即以原韻和之如左。
讀佛骨表一首:
大唐憲宗惑佛骨,上書敢諫唯韓公。狂瀾泛濫誰能挽,滔滔禍世楊墨同。
茍得枯朽投水火,潮州久貶遇非窮。道違堯舜與孔孟,一切屏掃不可從。
觀傳經會有感:
吾鄉浪說傳經會,陋習相沿豈可為。廢棄紡織奉邪道,男女混雜不成規。
唯昔蕭梁作之俑,至今愚婦受其欺。世無韓公蒞茲土,禁絕頑風屬阿誰?
附直卿原詩:
狂瀾方泛濫,障川欽韓公。不知倫理者,愛與禽獸同。
圣道故具在,終身行弗窮。六經大文章,舍此我安從?
人生天地間,非禮不可為。嗟此群婦女,竟弗嫻繩規。
違逆圣人禁,甘為邪說欺。撫是滔滔然,醒者有阿誰?
戊子六月二十四,獲敬夫兄病痊信,率成二十韻獻之。
昨此遘厲疾,徹夜不能眠。慨念手足四,一母唯比肩。
顛狂不足惜,賢愚總自天。食貧原非病,貧病實可憐。
欲為從井計,探囊無一錢。今獲乃瘳札,悲喜情更牽。
三槐長世澤,自昔本綿綿。零落今如此,天心難轉旋。
親戚恩亦足,圖報恐杳然。愿將履薄體,金玉共勉旃。
既往已死視,來日是生年。耕也餒不免,學也祿在中。
舜禹是何人?有為理亦同。經訓本菑畬,惟不善貫通。
自慚年逾壯,未獲發瞽矇。將覆且力挽,敢沒鶴溪公。
中丑不可道,善導良由躬。可棄竟即棄,切弗作癡聾。
養成后患巨,掛齒道終兇。欲言不盡意,聊復鑒幽衷。
戊子八月十七,得敬夫八月十五對月述懷詩二首,錄存之。
疢疾新瘳心自清,涼天云散月華明。三條燭盡思長夜,五策書成愧此生。
道在家庭推孝友,學求經史是功名。秋光迅速毋虛擲,佇聽高門捷報聲。
少壯蹉跎屢放心,閑中開卷仰儒林。顏曾正學懷才粹,濂洛存誠汲古深。
誰折蟾宮香馥馥,宜看奎斗朗森森。倚門靜闡興衰理,昃食盈虛成古今。
己丑歲十二月,至孫鶴瀝飲喜酒。寄父孫馭明之侄囑子大觀于余言:庚寅年寄館于余家。大觀之叔名集觀、勝觀,其母舅袁敬、袁醴泉,其舅之侄袁二山,新陽武生。大觀之父即孫鴻。十六日,錄敬夫兄丙戌端午節悼達夫六弟二絕。
端節歸來蒲艾新,苦茶淡飯不嫌貧。傷心競渡游觀處,出入門庭少一人。
手足凋殘未浹旬,可憐有館不容身。咨嗟說與連枝聽,莫把饑寒累母親。
又己丑歲十一月接詩云:
駒馳人易老,失學嘆窮廬。嗜欲精神敝,猖狂往業虛。
孽緣終不了,閥閱愧當初。幸免饑寒苦,把持讀過書。
庚寅元旦,讀留耕堂詩,即酬八愚表兄。
梨棗新雕一卷詩,感君贈我讀多時。漢唐筆墨千秋寶,李杜文章百世師。
高第終當成宅相,勛名預卜重臺司。還期再續東皋集,什襲吟箋莫忽遺。
辛卯讀《通鑒紀事》。濂溪,即今湖廣周敦頤講學處。洛陽,即今河南程顥、程頤講學處。張天師名張道陵,漢子房八世孫,漢光武帝時生。
壬辰春賀孫雨甘入泮詩:
熔日精金百煉堅,怨尤胥泯獨知天。功名到手何遲暮,事業從心薄少年。
對策終成梁顥志,授書豈愧伏生篇。云梯直上誰為伴,果否同登袂亦連。
蛾術編為秦藻石吃銅,竟不刻成,莫大之恨。
錄自巳作歌風臺詩七古:
漢家社稷四百載,至今猶溯歌風臺。臺前落葉逝流水,臺下斷碣生慈苔。
憶昔天生漢赤帝,斬蛇橫劍光飛銳。暮年戡亂英布平,還過豐沛且流憩。
父老上壽見真王,泣數行下不能忘。天子猶是布衣友,魂魄常在故人鄉。
一留十日承歡侍,再加三日湯沐賜。酒瀾擊筑起大風,慷慨悲歌寓深意。
韓彭就戮悔已遲,猛士不得系我思。可憐創業垂統主,藏弓烹狗竟如斯。
登臺一望淚如雨,自古不獨漢高祖。功高不賞身見危,患難既平忘險阻。
臺中人已往,憑矛久留連。仰天而噓下臺去,春風碧草青年年。
又,七律二首:
漢王無意戮功臣,戡亂還鄉入夢頻。座有江云驚父老,身多黑痣識真人。
鴻溝事業隨流水,馬上功名笑脫巾。一曲歌風成絕調,追思猛士惜前因。
仗劍提戈駐六軍,淮南終定戀榆枌。登臺歡會思良弼,置酒悲歌惜舊勛。
產祿他年成禍國,韓彭此日已浮云。真王自古懷忠藎,隱忌功高不足云。
丁亥三月三,女蘭哥生。己丑九月四,女桂哥生。庚寅四月,桂哥死。五月,蘭哥死。九月,次男喜哥生。三朝,喜哥死。
文昌帝君前錫香案一副,連香爐約重三十余斤。辛卯仲春,邑尊保先烈捐助道士,每欲沒食潤等,于春秋二祭,必使設陳文廟錫器,俱是不蠟銅,相傳被廣文程從王換去。于道光四、五年修文廟,士人將木主毀去,亦其眾惡所聚之驗也。從王為廣文,在乾隆三十余年間。刻過文稿。現在文廟銅鼎,俱是元明物居多。廣輿記:金地藏,新羅國僧。唐至德中渡海,居池州府青陽縣九華山,取巖間白土雜飯食之,人以為異。年至九十九,忽召徒眾告別,坐化龕中。后三年,開視,顏色如生,舁之,骨節都動。有送童子下山詩,僧自作:空山寂寞汝思家,禮別云房下九華。愛向竹欄騎竹馬,懶于金地聚金沙。添瓶澗底休招月,烹茗甌中罷弄花。好去不須頻下淚,老僧相伴有煙霞。
道光十二年壬辰,十一月二十六日,吳盤齋子三少君來謁。少君名章成,別號曉山,原任陜西西安府經歷。其二兄別號杞亭。其先長兄早成之子,名尹京,別號伊望,壬辰年入泮。癸巳年,寧國府朱洊,號蘭坡,翰林學士,坐正誼書院,托南翔黃蘭汀來索逸野堂集。
家靜軒(元增謹按:先曾大父靜軒公,諱汝翼,字右民。元和縣優增生,著述見前編。)長子榜名之楨,號梧生。次子之翰,號申甫。(元增謹按:先大父申甫公,字仲翔,吳縣籍,蘇州府學生。道光束,遵父子不得同城異縣,令改歸元庠。著述見前編。)次子道光十三年入泮。癸巳十月初七,長女夢蘭許字南翔吳春堂之子小庚,榜名鐘茂。壬辰冬,姚邑尊拔取案元。癸巳春入泮。甲午何外公北莊之孫來訪。長孫名星甫,寄于外岡北十一圖王仁賢為子,已取妻顧氏,生二子,住外岡鎮南大竹橋妙涇村中段王家宅。次孫何書田。金勝觀住奉賢縣南門外吊
橋鹽行廖恒順家,與其姊夫姚春谷同居。甲午六月二十二,接兄敬夫詩二首,錄存之:
夏夜誠心禱斗魁,功名余燼燃殘灰。還家見母懼其老,處館攜妻賴有媒。
書冊高低宜月照,紗燈轉動覺風來。自漸酒后癡呆話,內主賢能斥不才。
放心任性廢斯文,胞弟先聲學古勤。伴考小成懷禿筆,來書大比羨青云。
支撐乏術三間屋,荒索多年數處墳。將近桑榆思自厲,孫山而外步清芬。
錄小庾婿詩,甲午寄又升處得之。
光陰底事竟虛過,甘載匆匆疾似梭。作客一年看又盡,論交知已本無多。
自嗟身世蝸盤殼,每嘆遭逢雉罹羅。富貴原來關命達,撫心無奈悔蹉蛇(跎)。
愁思無端逼歲殘,空齋獨坐兩眉攢。蕭條客況憐蘇季,憔悴生涯抵范丹。
世事未請迷黑白,人情到處是波瀾。可憐一片青氈冷,也作神仙境地看。
端為饑驅絆此身,煢煢客館只依人。甘年大半因循悮,萬事何當坎坷頻。
敢望綈袍憐范叔,本無村酒贈汪倫。自憎不解謀生術,話到成家倍愴神。
此身直欲問天公,底事真如食蓼蟲。時運不齊心益舛,文章無命遇偏窮。
未開嫩蕊先遭雨,才掛輕帆又阻風。說與旁人總取笑,蕭窗咄咄只書空。
王藍田孫,別號少逸,行八。又錄小庾婿詩:
青青松柏姿,經冬猶蔥蒨。豈不畏嚴寒,耿介性獨擅。
笑彼桃李質,徒取一時炫。不久即委蕪,終為世所賤。
所以士君子,立行貴不變。
丁酉春三月二十一日,忽遭次女夢蕙小名慶哥沒,年十五歲。此女敏勤,予痛之甚,至眼目昏花,閱數歲尚然。此女許適南城外倪鋤生之長子,許后即夭,大不幸之事。以后無心記事十數余年。其間,莫大之禍莫如道光二十二年五月初八英夷攻破吳淞營。城中紛紛逃難,予亦避居漕涇西談生蘊卿家。城中幸有練廷璜邑尊勤儉守城,撫御約束,未遭漢奸破城。然城中寂寂無人,如新年中,目從未見也。又至大之災,莫如二十九年,春雨落至四、五月,接連黃梅,水大如道光三年分,而荒災更甚數倍。米價每升從三十五長至六十八文。此七月初四日記也。初九日,荒民擁擠至西門米行趙丹林子石君家,借米發錢。在北漕涇橋,橋欄斷,溺死三十余人。初十日,縣尊陳溶不敢至西門。檢驗其故,由大董事秦慶寶、葛錫祚貪鄙,不善辦理;邑尊本富翁,捐班出身,不明治道。嘉邑之亂,奠此為甚。其時鄉間搶大戶,無日不然,苦極矣。嘉邑前淡邑尊捐開吳淞江壩夫銀,每夫四千,創作義倉。此項本淡公之物,因淡公示德于民,捐作義倉。以后楊邑尊御恩提用利息錢五千千余千,董事秦炳等分用錢八百余千,紳耆諸仁煦等請發息錢,縣尊推齣縣用去,不肯賠補。秦炳又開消修理倉厫,是已乾沒六千千余,止存息錢萬余千。董事秦慶寶等創沒糴米平糶,有名無實。所以民至七月困苦不堪,殆無生機。其時庠生徐彥庠等請動義倉本錢,董事又不許。本錢,十二年荒政,經文生嚴眆與余請,已動過。十四年,富戶捐還。董事恐以后不能捐,還是義倉廢。義倉廢,董事用不著,則董事吃著不盡之職曠。一派私心用事,以至于此。捐項,三年分捐至十一萬,此年荒大,反捐止五萬略余,如何過去?其故,董事盡用富戶,富戶各保身家,你護我護,遂至捐少。吾家監生王用錫公正見此情形,即便告退。但未知將來天譴如何,姑書之,以觀盛衰如何,觀天理昭然不爽。淡邑尊枉誣嘉邑武生等鬧公堂,問罪七人。至四、五年后,自己捐道通,部屬舞弊,亦問罪伊里。以后開墾有功,復職回籍。則牢獄枷鎖之苦,亦親嘗之矣。天之速于報應,良可畏也!初十日,民打毀萬興家,又打其弟米店,又打葉長茂。縣尊在護國寺,莫可如何。十一日,打城中顧義興米店,城門閉。其夜,邑尊到潘友順米行、趙萬興米店封米,囤積至數千余石。然已賊去關門,出洋之余粒耳。前四月水大時,文生王柳江等請封城內外富商富紳米石,不許出境,縣尊已允發封。經董事秦慶寶等原差王德得賄包庇,回明行中并無米石,說:“若封米行,客船不至。”邑尊信之,封遂已。所以米行連長錢三十余文,出洋不計其數。民情打此數家,皆因出洋之故。十二日,縣尊拿潘友順、惡監潘勇管押。十四日,拿趙萬興米店、惡監趙石君管押究辦。米客船遂通,米價平至六十文一升。其故,潘、趙二家殷富,預差人至外岡一路接船,見大船,說:“嘉定現在義倉捉米,爾等須亭漳浦,俟更深夜靜開至,兩家斛盡,付銀而去。”客商信之,感激而去。其余十擔、五擔小船,明日在市面應酬,遂至長價。即各米店,亦不信其家中囤積如此之多也。邑尊信城隍尊神,此事之破案,若有神助云。十九日,富紳董秦溯萱請動義倉本錢,照前撫恤。一月前、六月中,亂已,撫恤十日,每戶大口四文,小口二文。將來本錢在田上征還,實為公便。此老年已七十九,而辦事甚妥當。捐錢數,悉照三年分八千千另五百文,雖不為多,然伊典當十典,此時只當不贖,亦為吃本,奠怪其儉約也。此老預糴米數千千余石,并不平糶,至義倉缺米,始借一千四百石接濟,民方感之,前怨悉平。要之此老,善達世故,公正廉明,不茍且費錢,所以家私益大,未遭禍患。即如此年,自四月中起至七月,佃戶貧者俱發口糧,大口五合,小口二合半。伊各佃戶,不吃饑民錢,合而算之,亦屬不小。且此老辦事盡有實處,非若黃氏之徒務虛名也。且即一事言之:嘉邑開吳淞瀏河,向來編夫開河,每夫要用銀五、六十千不等。自道光五年間陶中丞請馮兆彭為館師,溯萱請各紳耆告準,每夫捐錢四千文,民捐官辦以后,開河富民,合縣盡沾其惠。無怪其近六得子,現在五孫,天報殆不虛也。以后邑尊信董事言,不辦潘、趙,罰銀一萬一千賑濟。豈知釋放之后,潘勇之子潘大璋上控,藩憲發州審訊。幸而州尊照縣案判斷,仍要繳錢。趙姓乖巧,在縣先繳,潘姓至歲底尚管押在州。總之,潘姓惡極,天報未平,故暗使上控,再費告狀使用耳。向三年分饑口,大口八文,小口六文。今年饑甚于三年,董事葛雨亭六品頂帶,倡為減大口四文,小口二文,邑尊信之,民困不堪,鄉間仍亂。雨亭六月家中即遭盜發,其母嚇死。雨亭對敵,尖刀傷脅,流血不止,十日即死,自仗少年,諱傷不驗。以后鎮洋盜破,因縣無傷案,不能抵罪,竟白死。可知天報在近,所謂一言喪邦,良可畏也。且雨亭家四房,可泉、極山亦有家私,最小七襄,無家計,且無后。雨亭自傲董事,捐數甚少,可知雖有家私,不能享用,何可如此!其后潘姓繳州銀一千余千,州尊徐家槐用去。其冬,家槐生落頭疽病死。舉人甘安人幫潘姓謀為控告,明春亦生落頭疽死。與其告狀費銀不繳,何如繳錢捐足以積德無窮乎!迨后,潘姓又通董事等發縣繳銀,推抵破房,分文不繳。可嘆!可嘆!告狀保家,本舉人王石圃。石圃騙潘姓二百余洋后,即勸潘姓仍舊繳銀。潘不從,即不管此事。石圃意潘姓畜類,騙些銀用,用亦不妨,其心尚有可原,故未獲譴。明年,伊子惠孚反入泮也。然不如預為開導潘姓,繳銀救饑,積德為厚也。嘉定之變,奠大于咸豐三年七、八月。青浦周烈春謀反,先據嘉定。其未反之前,于二年十月初七夜地震,屋宇盡搖。三年三月初七夜又震。其時南京被廣匪,已于二月初十失守。初八又震,十一又震,以后連震者數次。五月中,兩日并斗,落日時,大黑日外罩,白日搖蕩不已。久之,黑日散而不見。六月二十一日午后,大風中雨白毛,如柳絮,余目見之。撥開細看,內紋如羊毛。其時童謠云:“天雨毛,人吃刀。”七月十三日,匪類忽入城。五、六百人毀縣署,縣君馮翰逸去。十四日,游街。十五節日,不至。十六日,游街。十七日,守四門。十八日,富翁發飯食錢而去。二十一日,州差官鎮洋縣鄭揚旌來看視。二十二日,董事到州請官,州委縣鄭姓來兼理。八月初二日,四鼓,縣尊殺土匪陳阿木一名。初三日,匪眾七百余人入城踞守。鄭令逸去,學師、捕廳皆然。初五日卯時,上洋破。初七日,寶山破。初十日,周烈春進南門。十二日巳時,出兵到太倉,敗回。十三日,添兵去,槍炮畢集。十四日,又敗回。十五日,聞青浦破,匪貼偽示,稱“太平天國三年”。十八日,委原任嘉定縣丁蘭汀率官兵至,攻北門,不克。十九日,攻西門、南門,不克。二十日辰時,鄉民助之,誘開東門,次開南門,殺匪七八百人。周烈春于西隱寺后河中獲住,解蘇鱗(凌)遲。其余人頭目獲斬不少。至九月中,尚日獲余匪,斬首示眾。其時前后,匪把四門,城中居民只許空身逃出。我侄文思娶鄉間秦氏婦,八月初三日,同伊母出北門逃去。我與妻俞氏竟陷城中,因無人看家也。直至十六日,侄慎思從望仙橋店內來城望看家中,我方能同妻、婢于十八日早上出城,逃至談生家。及克復后,官兵、義勇、紳士守城,漸能將家中衣服等類,運至城外。我與妻生平之嚇,莫此為甚。蓋自初三至后,五日不驚,無夜不恐也。二十二日,吉臬臺率廣西兵至西門,滋擾不堪。二十三日、二十四日,西門罷市。幸丁公求臬臺即到上洋,于二十三日午后開船去。二十六日,余匪徐姓率上洋匪至真如鎮,大雷雨阻止,不能進。二十七日,臬臺兵至鎮擊退,仍回上洋堅守。九月十四日,臬臺調丁公至上洋幫攻,竟不能克。撫臺許公亦至上洋會攻,仍不能克。且兵眾往往乏餉,反燒民房,滋擾至今,已十二月初一矣,竟不能破城,奈何,奈何!其時六里橋董傅少堂倡議:離城三里不捐餉,各村自練鄉勇,保護身家。豈知于十一月底意欲收租,被鄉民搶毀一空。控縣,不收呈詞,意望議敘。翰林院待詔賞帶花翎,未獲詔命,先受其災,可知亂世安分為主,求榮反辱矣!秦溯萱于八月逃至蘇郡,年已八十三,驚憂,于九月后即死蘇鎮,家私漸耗,捐餉已近至十萬矣。眾兵攻至四年正月,尚未能破。究其實,夷人煽惑建、廣人反亂,伊暗取其利,愚弄中華官民甘受其欺,實所不解。目下廣匪已于上年冬間至直隸,失守州縣不少。浙撫奏明于劉河海運已于正月初開,劉河大勢,未知若何而可。正月二十六日,官兵從蘇州、太倉來,一路滋擾。二十七日,將縣署打搶一空,莫縣令逃匿民間得免。申時后,顧桂山同都司到西門,向壓隊長講通:水腳每日三百千,向黃碩甫(元增謹按:碩甫名宗文,潛夫子。子世榮,號暗伯。)借付。斗鬧之時,死中城義勇嚴姓一名,聞官兵死二名。二月初八日,上洋官兵來剿外岡六里橋搶案,殺匪十七、八名。縣令不肯再署,讓于委員張姓。張亦不肯接印,逃去。莫公追回,懇代接。十日,自己上省去了。二月二十二日,委員劉郇膏到任,帶兵二百余。公河南舉人,即剿辦搶案者。三月初八日,上洋敗,逃兵到西門、南門者,搶擄尤甚。幸劉公出城彈壓,至十四、五裹稍安。三月初一,余隨縣令講鄉約,槍刀兵勇護衛,竟似戰國時矣。劉公出門下鄉,有兵勇隨衛,獨龍、臺槍齊備,亂世壯威,似不可少。上洋有夷人暗助,所以不能克復。初八之敗,是夷人用西瓜炮將官兵營燒去也。婁河海運,浙江運九十萬石,江蘇白糧五萬石。前年八月二十破城之飯后,余進城至家。自西門至門前,殺匪尸橫街道,刀痕亂刺,無頭連頭,不計其數。余目親見,我生不辰,逢此大變,可嘆也!幸丁公領兵步不擾民間。只縣前誤傷剃頭人一名。四年,避亂,館談商華家,課徒孫。商華之子,居鄉多病。十二月初三,即假館回家。五年,仍在家課徒。商華之子,寄膳在城。歲底,上洋難民隸籍免死,遞回。正月初一日五更,上洋城破,夷人偽幫本朝,實系紅巾財盡,夷人無買米、買火藥之利,則不助紅巾矣。總之,夷人之居心,惟利是圖,煽惑中華人,反取中華人財,僭中華人地。初二日,余到總局,見上憲文書,有佛蘭西人到陜西西安府,奉甘、陜文書遞回蘇州府,竟到旱地,其意何居?惜世人不知夷人為害深,而反欲借其力也。前壬子歲九月十七,接閱恕堂侄詩,作七律以慰之:
從來天爵自超倫,人爵如塵不足珍。人造惡盈宜讀易,小心持滿可書紳。
綱常克盡儒方貴,經史能通學始真。守拙安貧為孝子,何慚宗祖與慈親。
咸豐四年十一月,夜半地震。五年正月二十九日申時又震。自四年分起當十錢,每錢重七分三厘,以后漸輕,輕至三分不等。民間不勝其苦,蓋買物不肯用;即用,物價高抬也。六年四月,丁公死。五月,吉撫陣亡,向經略退至丹陽,七月初九病死。難民逃進關者,四、五千人,嘉邑派養二百人。是年之苦亢旱,春間無大雨,黃梅又不雨,河水盡竭。余家太倉,航船不能通,停止二十余日。自七月十六日有潮水進內河,方能通。是年之旱,同于嘉慶十九年,而米價自二十八文長至三十八文。柴,自個七毫長至四、五文不等,較三年分尚好些。鄉間苗存五分,木棉存三分。計雨數,自四月以來至六月初十方雨,約計一寸。七月初七,雨約計七分。十四日,雨約計二分。縣尊王佛云現在下鄉勘荒,未知其如何辦法也。外邊殺至丹陽,合省內地旱荒。荒亂交集,未知舉家何如結局也。七月廿三,敬夫兄死。幸安甫斂錢,買棺成殮。二侄榮甫同伊子和尚到昆山安葬。余恨其變賣墳樹,母何氏安葬不到家,亦未親到鄉送喪,擬于五七在家設祭一拜,以完手足之誼。八月初五日,蝗蟲蔽天,自西北至東南。初六日,城中仍有。余捉一只觀之,即只蜢樣子。四扇旱荒,至秋不雨,故有此蟲。莫大之災,老年及見,不幸也。七月初九,向經略死在丹陽,又差德阿色刻勒到丹陽辦理,未知局勢何如?可嘆,可嘆!蝗傷稻十分之二,是年收成約計四、五、六分。八月十四日大雨,約計三寸,河路稍通。是年收成,通縣約計三分余。縣主張元揆匿災,僅報二分八厘。荒民陸逐鬧縣堂,縣主許其勸捐濟荒,可發一嘆。是年白糧,幸侄安甫抄著舊年金雪泉抬價捏浮詳案,官與吏俱心虛膽軟,僅議定三兩九錢九分。其時白米價較舊歲四千八百大二千余,議價銀止增三錢一分,小極矣。如再小,辦不過矣,此通縣人之福也。夏秋以后,南京人有家者,往往逃之嘉定,借房居住。叩其被難情形,據說:長發男有男兵,女有女兵,城破殺掠一空。被擄者,父母妻子不能交談。即有賞賜婚配,必另配他人,不能如舊為夫婦也。其法,亦七日一禮拜耶蘇;其人,多是天主教。可知反亂之故,總屬被夷人煽惑也。可嘆,可嘆!咸豐七年小熟,麥、豆、菜子約計七分收成。通省各縣,上年冬間起,至今年五月,收買蝗蟲子、小蝗蟲無數,亦一良法也。五月,夷人來講書、送書,竟說耶蘇命我等進中華,幫天國取天下。蓋上年,英夷已與廣東督撫打仗也。余謂反亂天下者,總屬夷人,良不謬矣。余不善詩,所作甚少,幼年有詩數首,存之。
秋菊七律一首:
風卷秋云雨乍晴,菊開濃艷有深情。浮金對檻香偏別,點玉含煙色愈清。
暮醉贈仙還自摘,朝吟攜酒欲同盟。三余不減陶潛徑,讓爾常昭獨秀名。
冬日偶成七律一首:
霜鋪銀野近春游,妙境閑看勝早秋。月照柳條橫雪面,天寒鳥語絕枝頭。
深林竹繞音偏逸,曲處河冰水不流。獨醉后園身未倦,為憐冬景再登樓。
冬日同友登迎霞閣七律一首:
攜手登樓一望平,無邊清景有余情。亭前楊柳傳春早,閣外梧桐疊雪輕。
月照小山偏皎潔,河冰倒影不分明。詩戒飲酒相評樂,說笑歸家松竹迎。
久雪七絕一首:
白云密布寒光烈,遍野如花飄不絕。夢回枕上寂無聲,破曉窗開天又雪。
偕友雪夜郊望七律一首:
天寒白雪積村融,遙望郊原景不窮。千樹花光遠近里,一莊月色有無中。
深林低屋銀裝樣,曲徑橫橋玉疊同。共愛忘機游甚樂,詩成相賞倚梧桐。
義倉本錢貳萬壹千千,二年分清款,被董事秦慶寶、張云口、葉慎齋等串用六千千。六年分旱荒,欲用賑濟。顧桂山請糴米平糶,業經縣尊批準,已買米三百余擔,市上米價驟長數百文,民病甚。安甫侄不忍坐視,即稟請仍照舊章,以錢發賑,始無弊病。縣主信之,追回前諭。安甫見東北鄉河道久塞,所以水旱均荒,請以義倉本利開通河道,所謂以公濟公。春間即以賑濟錢發河夫,開河工竣,然后發饑口。只發三個月,東北方民已大得其益。通縣發饑民,不至罔費。此最妙之策,幸縣主信之,竟開通官河九條,其余支河,民自開。開通不計其數。東北方自此以后可以少荒矣。此安甫之善事,記此以觀將來。蓋北方民已控告六年,縣主以編夫錢難繳,不準開也。以六年之難事,安甫一舉成之,不愧讀書人作用。現在董事串吞,安甫已告上狀,奉州提審訊追償,未知后日可能歸款否?開河,安甫之策,并不經手銀錢,以避嫌疑。董其事者,為葛晉卿,任勞任怨,晝夜在鄉,勞苦萬狀,聽說并不沾染銀錢。此公之善心善事,將來子孫必有善報也。其時民有諺云:“葛晉卿有德而無財,秦嵩甫有財而無德。”嵩甫即秦
慶寶也。伊子竟不能讀書接后;晉卿之子已入泮,后中舉人。二人之優劣見矣。余妻俞氏,于前數年為余絕契買一朱氏女。于今咸豐七年七月初五午時,竟產一男,行八舍,小名溁哥,學名溫思。此子若能長成接后,仍余妻俞氏之力也。七月廿一日,大風潮,木棉盡壞,一無收成,只三四分而已。八月初二日,蝗蟲大至,四境皆多。縣令李公命捉蝗買錢,日數余擔,未知能捉盡否?八舍溁哥生后兩月余,得姚〈火工〉基莼甫賀七律一首,錄之:
海中蟠實果生遲,花甲初添玉樹枝。朱芾斯皇符泰兆,高崧維嶽錫神奇。
鳳毛麟角充閭起,驥子龍文繞杖隨。謝傅徐卿同盛事,簪纓累葉慶無期。
余八字絕處逢生格,上年六十四精絕,于十二月竟孕一男,豈非絕處逢生乎!命理之微,絲毫不爽。嘉邑丁前憲因孤貧糧銀有余錢,捐設額外孤貧二百人。馮前憲停止,后失守城池,逃去,問罪。后張前令復設一百人。七年八月卸任時,經手戶庫書徐光裕、顧少霞、湯國華、童壽童、向蘇煥侵吞三個月不發,余代為投單,奉縣憲批準給領。張前憲少三期,著庫書查覆。徐庫竟稟張本少三期,其實張公并不少。有李二爺親口說過,七人竟分用三期,觀其子孫后報如何?目下顧少霞已故,蘇煥喪明,須知此糧孤貧苦度之物,豈可侵吞,將來必有后報也。咸豐七年,白糧議三兩九錢五分,因米價較上年每石四千四百小四文,所以減四分。前數月,聞句容溧水克復。十一月十二日,聞鎮江克復。舊聞“鎮江鑰匙南京鎖”,既復鎮江,南京不久可復矣。廳上板壁,三堂門七扇,俱子雨獨辦,用錢十四千。嘉邑寺院多停柩,余投單押葬,蒙縣移營押催,七年,分葬三百余柩,尚存七十余。熊中元城守已去,今冬俟其再來,可再催也,此事中元之力也。八年九月十四,安甫侄得報中式,順天舉人三十九名。是年二月,押運浙江糧到天津,遇英夷。天津打仗失守后,行李俱被土匪劫去,九死一生方能到京,是轉禍為福之機也,余悲喜交集矣。八兒胎瘧亦愈,莫大之幸。咸豐八年十月二十四,議白糧三兩九錢一分。縣尊周沐潤酷議,囑門生裘云桂、張云崖主其事。安甫不在家,余一人不能挽回眾口也。其時米價三千四百文,較上年小一千文,應議三兩五錢,幸上憲駁至三兩陸錢。太、嘉航船執照,由臬憲飭縣頒發,海船費用貳千,共四千文,付兵房一應在內。九年十月十五,議白糧三兩八錢九分,較上年小三分,其時米價每升三十一文,顧石渠專主。安甫侄咸豐四年春初辦海運事。五年夏補廩。六年、七年未辦海運。八年二月十二,押運到天津,遇難進京,得中舉人。南翔河淤塞數年,王叔彝來舍道喜,潤說先生雖上洋籍,現居南翔,必須辦通此河為是。叔即應允,到上海寫捐壹萬千。嘉邑照田征,每畝二十文,征萬四千千。陳家行做一閘,四千千,筑壩一千千。九年十月動工,十二月告竣。葛晉卿、安甫侄二人之力居多。奠大之利,叔彝成其事,嘉邑之幸也。咸豐十年正月書。
余年六十有八,耳目聰明,手足輕健,是蓋有故。余自十八歲訓蒙始,所處境地非一。有女有婦誘引余心,余忍耐不動,心拒之非一,所以能享大壽。表弟俞杏坪、俞友竹不能如余。杏坪年未滿三十,友竹未滿五十,且絕嗣。淫惡之報最重,少年人切須戒之。十年二月二十七,杭城失守,官死八十余口,民死七、八萬口,杭城大劫數也。城中將軍不服,率兵民御敵,自二十七打仗,直到三月初三,幸城外張玉良兵到,兩路夾攻,得復杭城。杭城既復,蘇州可望無虞也。閏三月,張家祥大營失守,退守鎮江。長發進至丹陽。二十九日,失守丹陽,蘇城逃兵放火,初四日燒至初七、八裹,尚未救滅,燒民房數十里,燒死居民無算。嘉邑幸邑尊溫公名綸,與安甫侄相商,早巳團練鄉勇,逃兵劫財物逃至嘉邑者,查訊明白,初六日,殺六名。以后逃來者,兵民混雜,溫公俱押出境外,嘉邑得安。幸安甫侄居心仁厚,且明于辦事,不至悮殺無辜,王氏之幸也。四月十三日,蘇郡失守。二十三日,昆山失守。二十八日,太倉失守。逃難人民不計其數,往南路去。五月初二,太倉土匪往婁塘外岡兩路夾進。城守熊中元、倪文龍、衙衛劉武英往擊,匪退。初三日,又來外岡,放火燒搶典當,官兵義勇往擊,擒數人,殺之,余匪逃去。初五日,又來高升橋打仗,傷義勇百余名。縣城失守,溫公、熊公、倪公逃去。自申刻沿燒城中民房。初六日,城外沿燒民房。初六日早,匪即去,城內外擄掠一空。初七日,土匪放火,搶典當,城內外四典俱空。初八日,上洋吳道憲差候補府陳冶云來守城,殺搶典者數人,帶紹勇二百名。初五日,有文生程應杓桐卿夫婦罵賊,曰:“我秀才,豈肯從汝賊匪。”遂被殺,并殺大、小口二名。城中民擄去四百余名。薛煥兵多通長發。初五日,薛兵來,即失守。初十日,溫公、倪公、熊公俱來城籌善后事宜,城中婦被奸者不少,不從者殺死。崔寄妻一人,乳及陰門割去。初十日,青浦失守。十三日,淞江失守。五月二十七日,鄉民擒蕉湖船長發五十六人,于高升橋殺去。六月初五日,賊又來。嘉城鄉民貢獻者少安,不貢獻者俱被擄掠。至今八月初六日尚然。余避學生談商華家,妻俞氏于七月二十四日到安甫侄處。二十九、八月初一等日,唐家行被掠,又受難。家占三子。長遜、修家、旭升八月十四日來候。長發久踞嘉城,竟無回家之日。安甫戊午北場首題:吾未見剛者。次題:敬其所尊。三題;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可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不可一。節錄安甫末第時詩數首:
憑文兢許奪標歸,誰道先登愿競違。鯉更潛淵何日躍,龍仍留壁幾時飛。
屬詞愿受強詞誚,說理甘貽奪理譏。畢竟文章無口物,任人稱是又稱非。
(呈伯父。)
運蹇時乖遇輒窮,蟾宮路遠復難通。長年客館愁煩內,盡日高堂悵恨中。
有子不才虛厚望,無人曲解慰深衷。即今竭力攻書史,欲報親恩岡極同。(呈母。)
霸王腆面賦虞兮,我獨無顏見老妻。秋闈連戰皆不捷,雁塔誰將姓氏題?
婦人識見未全非,夫婿從知是久微。癡心欲奪千人錦,漫說神龍破壁飛。
而今下第說不得,強詞奪理受人譏。何為郁郁久居此?且急遣人去告歸。
假歸莫告我不問,渠知我正逢厄運。即今老母也難留,生兒不肖敢誰慍。
吁嗟今古事,前后原相因。蹭蹬蘇季子,偃蹇朱買臣。
裘敝金盡不下衽,行歌采樵嫌其貧。故者已非故,親者已非親。
自慚學淺與才疏,敢說今人即古人。待看點額龍門日,畢竟兒夫可絕倫。(示妻。)
安甫侄、小庾婿俱遷至崇明伍激鎮避難。余與妻、妾、子八舍,仍居談商華家,未知逃得過去否?幸安甫尚有西洋信一封通消息。長發于十年開科取士,嘉邑申式三名,安亭二名。婁塘一名,姓氏嚴竹江,有詩四句,遂得中式。錄之。“天父天兄,干戈不動。天下太平,山河一統。”十一年三月十三,取齊童生。十五日考試,取秀才二十名。余于四月二十二日搬至廠頭峙伯館。于五月初八到上海。初十到崇明五滧東沈家宅,與安甫同居,吃用俱安甫供給。余行醫大方脈,稍有生意。八月初一,陳繡堂來,余購帽子三只,計錢七百二十七文。行醫進門錢,每月可得三千。十一月二十七日,杭城又失守,浙宮俱逃至上洋。同治元年正月初一日,安甫侄早起拜佛,拜祖先,拜年,獻小圓子,與家無異,此亦可喜之事。自余有進門錢后,稍為貼潤安甫,以圖永久,因逃難未知何日了也。壬戌三月初四日起,自爨,少米,小痰、安甫俱貼潤些。三月二十八日,嘉定又失守。四月初三,克復嘉定。十四,克復青浦。未復之前,賊燒四鄉房屋,殺掠一空,田荒無人耕種。浦東長毛傷夷人頭目,夷人恨長毛,通而不通矣。上洋大勢,有夷人把守,可望不失。三月初一日起,余與妾、八舍自炊,妻仍吃安甫。嘉定、青浦復失后,逃難至崇者不少。曾國藩在上江,于下江音響全無。本朝賣官賣爵,竟無一人可靠。余意天下百年之內,不得太平也。長毛鑄錢,名“太平天國圣寶”,余目親見。元年壬戌十二月初九,搬至廓家宅,房金七千二百,安甫出五千,二千二百余自出。冬天進門錢少,妻又同居,吃口苦甚。嘉定又復,竟是荒城,人民已死十分之七,耕種無人,房屋全無。苦難,惟嘉定最苦。癸亥正月初二起至初四稍有進門錢。嘉定男女擄去、殺死、自盡,共及十分之八。田荒地白,屋宇全無,盡成荒土矣。安甫正月貼米八升,二月五升。小庾正月五升,癸亥二月五升。二年,三月初四戌時,妻俞氏病故,享年七十一歲,癸丑二月初十巳時生。咸豐十年六月初五,賊掠談商華家,八舍及妾投河,幸未死,余為救起。余避柴堆中,免遭其辱。同治二年三月,打太倉,官兵傷八百,假夷人傷二百。時勢如此,焉得太平!三月十五,克復太倉。四月十三,克復昆山。癸亥九月初七,太太之棺蒙吳靜齋之恩帶回嘉定,煩吳峙伯安葬。前年余夫婦妾子四人過海來崇,舡費十二千亦代出,此恩德吾子孫斷不可忘。二年十月十二日,克復蘇州。前月,即九月,初四,克復嘉定。余自三年九月初十搬至席家柵秦寅生房兩間,房金每月五百文,自出,航船稍有租錢,安甫稍為貼助。四年,邑尊汪福安請余教義學,修金三十千,節敬六千,館設書院,學徒十八個,功課甚切。船租復原,又有館金,可以度日矣。惟山東捻匪勢盛,僧王陣亡,大為可慮。上年十一月十八日,又得一男,行九,名鏡思,小名順舍。四年乙丑三月,太倉航船復原兩只,班錢亦原價,每日一百。舊季姓之船,被金岳串通吳二舍吃去,現在僅存生意,兩只四班,每班十六日,租錢一千六百,稍佐度日之費。舊宅清河橋,竟成一塊荒土。安甫買南門汪子安破房,六百六十千,修費六、七百千居住。余尚在秦房,房漏,夏間淫雨交作,困苦之甚,未知若何可過也。航船生意,只存三班,每日一百五十文一班。印大德之親管去換船執照,竟費十三洋,若不換鎮洋,差人鎖船、鎖人、押停。亂世詐人如此,可惡,可惡!八舍四歲逃難至談宅,五歲至崇,六歲住沈家宅,七歲住廓家宅真,八歲九月回嘉,九歲在書院讀書。乙丑十月二十八議白糧,安甫不在家,余與張云崖、秦鶴甫、楊月如、浦棣香等議二兩九錢五分,小極矣。從來未有如是之小也。邑尊汪公之德,嘉民之幸也。上年議價三兩五錢,今年竟少五錢五分,幸極之事,于今見之。五年丙寅正月十六日開館,是日兩兒種花,八舍故未到館,未知吉兇若何也。種花之先生姓徐名少芹,是徐芹香之子。順舍先出約五六十粒,是狀元豆;八舍后出數千粒,性命幾乎不保,至今已三月初五,尚未起身,未知若何可安好也。至四月方復元到館讀書,亦屬幸事。端陽節,龍舟三只,甚屬熱鬧,忘其為亂世矣。五月初八日后,淫雨交作,花田沒壞,幾同道光二十九年。今已十六矣,幸已天晴,未知能晴幾日?不至荒年,方為幸事。小暑驚雷,黃梅少陽,至六月十二日大暑方晴,可以不荒年。幸甚,幸甚!六月酷熱,連熱二十余日不止。今已七月初二,立秋之后,仍未風涼。秦房處處殘破,惟園小山堂邑尊汪福安居住。少園于七月初一日病故,年止四十余歲。觀此,余之處境,已屬妙境矣。同治五年丙寅,收成約六分。糧將起征,今九月十八日矣,尚未起征。學臺姓鮑,于十六日夜到太倉,十七日到宮院。場期單已見,于十月二十三考。太、鎮、嘉、寶童生進四十八名,于十一月十七送入學。丁卯二月十二亥時,又生一男,名祥舍。余命應有三子,今果然矣,命之不虛如此,但余必多活幾年,方好過去。上年十一月初一,議白糧,議二兩五錢半,小極矣。聞今年以后,京中頒價下來,以后不議,未知確否?講圣渝,薪膳資每年十六兩,縣尊捐廉分送。期分三節,端陽、中秋、年夜,每節實得錢三千二百文,其領紙應領五兩三錢三分正。同治六年六月十一日起,每日必講,今已二十日矣,月月在縣前講。縣尊諭,每月送薪膳資三千,未知可能到手否?七月初十,收到錢三千。以后停講,初一、十五在西門外講。長毛于十年庚申五月初五到嘉定。初六日,城外沿燒民房,燒后即去。六月初五又來嘉城,至十一年辛酉三月考童生以后即去。同治元年壬戌三月二十,嘉城又失守,四月初三又克復。二年癸亥,在崇。三年甲子九月,回嘉。同治六年丁卯,嘉、寶木棉全荒,西鄉稻全熟,米價每升二十文。朔望講生錢被帳房吃去,止得錢二千一百八十文。可嘆,可嘆!
右馥芬居日記,為子雨公所作,絕筆于同治六年丁卯,距公之卒蓋一年耳。(卒同治七年戊辰八月。)公年七十,有六子,三濬思(日記中名溫思。)堉思均早卒,鏡思習醬園業,卒年未三十,無子。
元增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