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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詩筏
  • 賀貽孫
  • 4922字
  • 2015-12-26 23:51:40

詩亦有英分雄分之別。英分常輕,輕者不在骨而在腕,腕輕故宕,宕故逸,逸故靈,靈故變,變故化,至于化而英之分始全,太白是也。雄分常重,重者不在肉而在骨,骨重故沉,沉故渾,渾故老,老故變,變故化,至于化而雄之分始全,少陵是也。若夫骨輕則佻,肉重則板,輕與重不能至于變化,總是英雄之分未全耳。

詩以蘊藉為主,不得已溢為光怪爾。蘊藉極而光生,光極而怪生焉。李、杜、王、孟及唐諸大家,各有一種光怪,不獨長吉稱怪也。怪至長吉極矣,然何嘗不從蘊藉中來。

李、杜詩,韓、蘇文,但誦一二首,似可學而至焉。試更誦數(shù)十首,方覺其妙。誦其全集,愈多愈妙。反復朗誦至數(shù)十百過,口頷涎流,滋味無窮,咀嚼不盡。乃至自少至老,誦之不輟,其境愈熟,其味愈長。后代名家詩文,偶取數(shù)首誦之,非不賞心愜目,及誦全集,則漸令人厭,又使人不欲再誦。此則古今人厚薄之別也。

詩文之厚,得之內(nèi)養(yǎng),非可襲而取也。博綜者謂之富,不謂之厚。秾縟者謂之肥,不謂之厚。粗僿者謂之蠻,不謂之厚。

「厚」之一言,可蔽《風》、《雅》?!豆攀攀住?,人知其澹,不知其厚。所謂厚者,以其神厚也,氣厚也,味厚也。即如李太白詩歌,其神氣與味皆厚,不獨少陵也。他人學少陵者,形狀龐然,自謂厚矣,及細測之,其神浮,其氣囂,其味短。書孟賁之目,大而無威;塑項籍之貌,猛而無氣,安在其能厚哉!

《莊子》云:「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所謂「無厚」者,金之至精,煉之至熟,刃之至神,而厚之至變至化者也。夫惟能厚,斯能無厚。古今詩文能厚者有之,能無厚者未易覯也。無厚之厚,文惟孟、莊,詩惟蘇、李、《十九首》與淵明。后來太白之詩,子瞻之文,庶幾近之。雖然,無厚與薄,毫厘千里,不可不辨。

詩文有神,方可行遠。神者,吾身之生氣也。老杜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刮嵘碇瘢c神相通,吾神既來,如有神助,豈必湘靈鼓瑟,乃為神助乎?老杜之詩,所以傳者,其神傳也。田橫謂漢使者云:「斬吾頭,馳四十里,吾神尚未變也?!购笕四《牛缬“逅?,全無生氣,老杜之神已變,安能久存!

神者,靈變惝恍,妙萬物而為言。讀破萬卷而胸無一字,則神來矣,一落滓穢,神已索然。

段落無跡,離合無端,單復無縫,此屈、宋之神也,惟《古詩十九首》彷佛有之。

古今必傳之詩,雖極平常,必有一段精光閃鑠,使人不敢以平常目之,及其奇怪,則亦了不異人意耳。乃知「奇」、「平」二字,分拆不得。

清空一氣,攪之不碎,揮之不開,此化境也。然須厚養(yǎng)氣始得,非淺薄者所能僥幸。

詩文以不斷不續(xù)為至,然須于似斷似續(xù)處求之。

杜詩韓文,其生處即其熟處,蓋其熟境,皆從生處得力。百物由生得熟,累丸斲堊,以生為熟,久之自能通神。若舍難趨易,先走熟境,不移時而腐敗矣!

詩之近自然者,入想必須痛切;近沉深者,出手又似自然。

不為酬應而作則神清,不為諂瀆而作則品貴,不為迫脅而作則氣沉。

陶元亮詩淡而不厭。何以不厭?厚為之也。詩固有濃而薄,淡而厚者矣。

美人姿態(tài)在嫩,詩家姿態(tài)在老。

寫生家每從閑冷處傳神,所謂「頰上加三毛」也。然須從面目顴頰上先著精彩,然后三毛可加。近見詩家正意寥寥,專事閑語,譬如人無面目顴頰,但見三毛,不知果為何物!

古人詩文所以勝我者,不過能言吾意之所欲言耳,吾所矜為創(chuàng)獲者,古人皆已先言之。以吾之意,出古人手,較吾言倍為親切。試取古人意,出吾手,格格不甚暢快,始見吾短。

詩有眼,猶弈有眼也。詩思玲瓏,則詩眼活;弈手玲瓏,則弈眼活。所謂眼者,指詩弈玲瓏處言之也。學詩者但當于古人玲瓏中得眼,不必于古人眼中尋玲瓏。今人論詩,但穿鑿一二字,指為古人詩眼。此乃死眼,非活眼也。鑿中央之竅則混沌死,鑿字句之眼則詩歌死。

五言古以不盡為妙,七言古則不嫌于盡。若夫盡而不盡,非天下之至神,孰能與于斯?

唐人五言律之妙,或有近于五言古者,然欲增二字作七言律則不可。七言律之奇,或有近于七言古者,然欲減二字作五言律則不能。其近古者,神與氣也。作詩文者,以氣以神,一涉增減,神與氣索然矣。

七言絕所以難于七言律者,以四句中起承轉(zhuǎn)結(jié)如八句,而一氣渾成又如一句耳。若只作四句詩,易耳易耳。五言絕尤難于七言絕,蓋字句愈少,則巧力愈有所不及,此千里馬所以難于盤蟻封也。

極用意人詩文得意處,每從不經(jīng)意處得之。極不經(jīng)意人詩文得意處,每從用意處得之。

學古人詩,不可學其粗俗,非不可學,不能學也。非極細人不能粗,非極雅人不能俗。

古詩之妙,在首尾一意而轉(zhuǎn)折處多,前后一氣而變換處多?;蛞廪D(zhuǎn)而句不轉(zhuǎn),或句轉(zhuǎn)而意不轉(zhuǎn);或氣換而句不換,或句換而氣不換。不轉(zhuǎn)而轉(zhuǎn),故愈轉(zhuǎn)而意愈不窮;不換而換,故愈換而氣愈不竭。善作詩者,能留不窮之意,蓄不竭之氣,則幾于化。

儲、王、孟、劉、柳、韋五言古詩,淡雋處皆從《十九首》中出,然其不及《十九首》,政在于此。蓋有淡有雋則有跡可尋,彼《十九首》何處尋跡?

長篇難矣,短篇尤難。長篇易冗,短篇易盡,此其所以尤難也。數(shù)句之中,已具數(shù)十句不了之勢;數(shù)十句之后,尚留數(shù)十句不了之味。他人以數(shù)十句難了者,我能以數(shù)句便了;他人以數(shù)句易了者,我能以數(shù)十句不了。固由才情,亦關(guān)學力。

長慶長篇,如白樂天〈長恨歌〉、〈琵琶行〉,元微之〈連昌宮詞〉諸作,才調(diào)風致,自是才人之冠。其描寫情事,如泣如訴,從〈焦仲卿〉篇得來。所不及〈焦仲卿〉篇者,政在描寫有意耳。擬之于文,則龍門之有褚先生也。蓋龍門與〈焦仲卿〉篇之勝,在人略處求詳,詳處復略,而此則段段求詳耳。然其必不可朽者,神氣生動,字字從肺腸中流出也。

蜀人趙昌花卉,所以不及徐熙者,趙昌色色欲求其似,而徐熙不甚求似也。中、晚唐人詩律,所以不及盛唐大家者,中晚人字字欲求其工,而盛唐人不甚求工也。

亂頭粗服之中,條理井然;金玉追琢之內(nèi),姿態(tài)橫生。兼此二妙,方稱作家。

凡詩文可盜者,非盜者之罪,而誨盜者之罪。若彭澤詩、諸葛〈出師〉文,寧可盜乎?李、杜、韓、歐集中,亦難作賊。間有盜者,雅俗雜出,如茅屋補以銅雀瓦,破衲綴以葡萄錦,贓物現(xiàn)露,易于捉敗。先明七才子諸集,遞相剽劫,乃盜窩耳。

盛唐人詩,有血痕無墨痕,今之學盛唐者,有墨痕無血痕。

愈碎愈整,愈繁愈簡,態(tài)似側(cè)而愈正,勢欲斷而愈連。草蛇灰線,蛛絲馬跡,漢人之妙,難以言傳,魏、晉以來,知者鮮矣。

下虛字難在有力,下實字難在無跡。然力能透出紙背者,不論虛實,自然渾化。彼用實而有跡者,皆力不足也。

枯瘦寒儉,非詩之至。然就彼法中,亦自有至者:枯者有神,瘦者有力,寒者有骨,儉者有品。

下語忌杜撰,押韻忌現(xiàn)成。

昔人論文云:「貴在升里能轉(zhuǎn),斗里能量?!棺髟娨嗳?。

胸中無事則識自清,眼中無人則手自辣。

不貴能學,貴于學而能舍,舍之乃所以為學也。無所不舍,斯無所不學矣。

歌者上如抗,下如墜,累累然若貫珠。詩人筆端,亦具此妙。

蘇子由云:「子瞻文奇,吾文但穩(wěn)。吾詩亦然?!勾俗佑蓸O謙退語。然余謂詩文奇難矣,奇而穩(wěn)尤難。南威、西施,亦猶人也,不過耳目口鼻,天然勻稱,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便是絕色。諸葛武侯老吏謂桓溫曰:「諸葛公無他長,但事事停當而已?!挂蠛崎唭?nèi)典嘆曰:「此理只在阿堵邊?!购蟠娢拿?,非無奇境,然苦不穩(wěn),不勻稱,不停當,不在阿堵邊。

書家以偶然欲書為合,心遽體留為乖。作詩亦爾。

煉字煉句,詩家小乘,然出自名手,皆臻化境。蓋名手煉句如擲仗化龍,蜿蜒騰躍,一句之靈,能使全篇俱活。煉字如壁龍點睛,鱗甲飛動,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若煉一句只是一句,煉一字只是一字,非詩人也。

古今人才原不相遠,惟后人欲過古人,另出格調(diào),超而上之。多此一念,遂落其后。如五言古詩,魏人欲以豪邁掩漢人,不知即以其豪邁遜漢之和平;晉人欲以工致掩魏人,不知即以其工致讓魏之本色。求高一著,必輸一著;求進一步,必退一步。

嚴滄浪《詩話》,大旨不出「悟」字;鐘、譚《詩歸》,大旨不出「厚」字,二書皆足長人慧根。然誦滄浪詩亦有未盡悟者,閱鐘、譚集亦有未至厚者,以此推之,談何容易。

少陵稱太白詩云「飛揚跋扈」,老泉稱退之文云「猖狂恣睢」。若以此八字評今人詩文,必艴然而怒,不知此八字乃詩文神化處,惟太白、退之乃有此境。王、孟之詩潔矣,然「飛揚跋扈」不如太白;子厚之文奇矣,然「猖狂恣睢」不如退之。有志詩文者,亦宜參透此八字。

少陵詩云:「前輩奔騰入,余波綺麗為?!股w謂前輩時有綺麗之句,不過余波及之耳,若其入手,則如良馬奔騰,不可控馭也。以「奔騰」二字合之「飛揚跋扈」四字,覺李、杜存日,龍飛虎躍,鳳翥鸞翔,如在目前。

吳景仙謂「盛唐之詩雄深雅健」,而嚴滄浪訶之,謂「健」字但可評文,不可評詩。余謂詩文原無二道,但忌硬而不忌健,縱或優(yōu)柔婉約,低徊纏綿,然其氣力何嘗不健,不健則弱矣。滄浪又云:「雄深雅健,不若雄渾悲壯?!褂嘀^此四字但可評杜詩耳,他家亦未盡然,總不若「沉著痛快」四字為至。曰「痛快」則「悲壯」已包,曰「沉著」則「雄渾」之所自出,而「健」不足以言之矣。

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止,一片靈氣,恍惚而來。《十九首》中取一篇諷之亦爾,取一段諷之亦爾,取一句諷之亦爾,合《十九首》全諷之亦爾。

同時齊名者,往往同調(diào)。如沈、宋,高、岑,王、孟,錢、劉,元、白,溫、李之類,不獨習尚切劘使然,而氣運所致,亦有不期同而同者。獨李、杜兩人,分道揚鑣,并驅(qū)中原,而音調(diào)相去遠甚。蓋一代英絕,領(lǐng)袖群豪,壇坫設施,各有不同,即氣運且不得轉(zhuǎn)移升降之,區(qū)區(qū)習尚,何足云乎!

詩至中晚,遞變遞衰,非獨氣運使然也。開元、天寶諸公,詩中靈氣發(fā)泄無余矣,中唐才子,思欲盡脫窠臼,超乘而上,自不能無長吉、東野、退之、樂天輩一番別調(diào)。然變至此,無復可變矣,更欲另出手眼,遂不覺成晚唐苦澀一派。愈變愈妙,愈妙愈衰,其必欲勝前輩者,乃其所以不及前輩耳。且非獨此也,每一才子出,即有一班庸人從風而靡,舍我性靈,隨人腳根,家家工部,人人右丞,李白有李赤敵手,樂天即樂地前身,互相沿襲,令人掩鼻。于是出類之才,欲極力剿除,自謂起衰救弊,為前輩功臣。即此起衰救弊一念,遂有無限詩魔,入其胸中,使之為中為晚而不自知也。蓋至此而詩運與世運亦若默受作者之升降矣。嗟夫!由吾前說推之,則為凌駕前輩者所誤;由吾后說推之,又為羽翼前輩者所誤。彼前輩之詩,凌駕而羽翼之,尚不能無誤,乃區(qū)區(qū)從而刻畫摹仿之,吾不知其所終也!嗟夫!此豈獨唐詩哉?又豈獨詩哉?

李翱有云:「讀《春秋》如未嘗有《詩》,讀《詩》如未嘗有《易》,讀《易》如未嘗有《書》,讀屈原、莊周如未嘗有《六經(jīng)》。」此數(shù)語真善讀古人書者。余亦謂終日看太白詩、子瞻文,每至極佳處,輒不信世間復有子美、退之;及讀子美詩、退之文,每至極佳處,又不信世間復有太白、子瞻,即此便見四人身分。譬如人食西施乳時,不復知肉味中有熊蹯;飽熊蹯時,亦不復知魚味中有西施乳。若食他魚肉,便不爾爾也。

中唐如韋應物、柳子厚諸人,有絕類盛唐者;晚唐如馬戴諸人,亦有不愧盛唐者。然韋、柳佳處在古詩,而馬戴不過五七言律。韋、柳古詩尚慕漢、晉,而晚唐人近體相沿時尚。韋、柳輩古體之外尚有近體,而晚唐近體之中遂無古意。此又中晚之別也。

晚唐人落想之妙,亦有初盛人所不能道者,然初盛人決不肯道。今人于晚唐語肯道,又卻不能道。

少陵詩中如「白摧朽骨龍虎死」等語,似李長吉;又「葉里松子僧前落」,「天清木葉聞」等語,似摩詰;「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等語,似常建;「燈影照無寐,心清聞妙香」等語,似王昌齡。其余似諸家處,尚不可盡指,而終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太白。太白詩中如〈鳳凰臺〉作似崔顥,〈贈裴十四〉作似長吉,〈送郄昂謫巴中〉諸作似高、岑,〈送張舍人之江東〉諸作似浩然,「城中有古樹,日夕連秋聲」等語似摩詰。其它似諸家處,尚不能盡指,而終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少陵。蓋其相似者,才有所兼能;其不相似者,巧有所獨至耳。

作詩有情有景,情與景會,便是佳詩。若情景相睽,勿作可也。

才小者尺幅易窘,然蘇長公翻為才大所累;學貧者渴筆難工,然王元美翻為學富所困。其故何也?

詩律對偶,圓如連珠,渾如合璧。連珠互映,自然走盤;合璧雙關(guān),一色無痕。八句一氣而氣逾老,一句三折而句逾遒。逾老逾沉,逾遒逾宕。首貴聳拔,意已趨下;結(jié)須流連,旨則收上。七言固爾,五字亦然。神而化之,存乎其人,非筆舌所能宣也。

所謂蘊藉風流者,惟風流乃見蘊藉耳。詩文不能風流,畢竟蘊藉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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