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右丞《息夫人》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何足為異?而一時作者皆閣筆,不可解。阮亭謂其不著判斷語,此盛唐所以為高。此真勢利之語。詠息夫人詩,杜牧之“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嚴(yán)而婉,風(fēng)調(diào)亦佳。孫廷銓“無言空有恨,兒女粲成行”,固是妙語。吾鄉(xiāng)吳瑟甫有詩云:“萬舞有干卿甚事?空教涕淚說先王。”亦尖。
一一八、族弟駿華詩云:“誓死曾賡皦日詩,誰從盲左聽浮詞。千秋艷說桃花廟,只是夫人未得知。”說本《列女傳》而存心忠厚,則過諸人遠(yuǎn)矣。
一一九、毛大可不喜蘇詩,汪蛟門舉“竹外桃花三兩枝”云云,如此詩亦道不佳耶?大可曰:“鵝也先知,怎只說鴨”,童語也,宜為笑柄。宋方惟深詆坡詩為淫言褻語云云,或語及坡詩“清寒入山骨,草木盡堅瘦”,方云:“做多,自然有一句半句道著。”坡好詩固不止一句半句,然較小毛語絕通。
一二〇、譚友夏“秋聲半夜真”句,明是佳句,而詆之者則云:“然則甲夜、乙夜,秋聲尚假乎?”不通之論,與小毛同一可笑。
一二一、“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fēng)清欲墮時。”魯望《白蓮》詩,不過一時直書所見,不自知其貼切。后人只當(dāng)論其好不好,不當(dāng)論其切不切也。阮亭、隨園俱以為移用不得,此便是笨伯口吻。至如俗人以為詠白牡丹、白芍藥亦可,硬將此二句移用,是尤笨伯之尤者。《莊子》曰:“辨生于末學(xué)。”總之此詩在作者不自知其切不切,而后人乃一一妄為解事,可笑也。
一二二、姜白石《詩說》曰:“僻事實用,熟事虛用。”頗有見地。又曰:“一家之言,各有一家風(fēng)味。如樂之二十四調(diào),各有韻聲,乃是歸宿處。”亦甚是。又云:“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余謂“自然”一行,即當(dāng)于理、意、想中求之,舍理、意、想而別求所謂自然,則為空套耳。
一二三、王土祿以龔芝麓“流水青山送六朝”為才子語,陳其年“浪擁前朝去”為英雄語。我道此兩語都是襲人唾余語,稱甚才子英雄!
一二四、太白雖草草落筆,終有倏忽出沒光景,所謂逸,所謂仙。伯敬云:“讀太白詩,當(dāng)于雄快中察其靜遠(yuǎn)精出處,有斤兩、有脈理。”此語為粗蠢人下一堿砭,但必如伯敬之注詩,吾恐太白不愿其如此操心也。又云:“今人把太白只當(dāng)作粗人看。”此語亦確。每見近人以鄉(xiāng)村俚俗之詩為似太白,令人恨。伯敬先我言之,幸甚。
一二五、陳后主有“風(fēng)月兩邊時”句,妙甚。羅昭諫“故人何處月明時”句,與此同妙。
一二六、章子厚論書云:“學(xué)書當(dāng)作意使前無古人,凌厲鍾王,直出其上,始可自立少分。若直爾低頭,就其規(guī)矩之內(nèi),不免為之奴矣。縱復(fù)灑脫至妙,猶當(dāng)在子孫之列,不能雁行也,況于抗衡乎?”此非茍作大言,乃至妙之理也。子厚此語,可愧死文字家摹古者。
一二七、歐陽公有云:“意好句必好。”是大不然。何人胸中無詩意?所以不皆能詩者,不能作句耳。且意好句不好,宋人往往而是。大抵學(xué)力不富,性情不曠,故句有晦之病。如此者雖有好意,不得云詩。呂南公云:“意有余而文不足,如吃人之辨訟。”古來吃人辨訟亦多矣。
一二八、“空梁落燕泥”亦佳,歐公獨不喜之,知詩不及煬帝矣。
一二九、張邦基謂《長恨歌》不如《連昌宮詞》,以整玉作終篇無所規(guī)正,微之詩乃微而顯。洪容齋、王弇州俱云然。夫詩派有不同,元、白二詩來脈又不同,焉可即此而論其優(yōu)劣。必欲論其優(yōu)劣,則元詩有穢語、不得體語,白則無之。豈非白之才高于元乎?必以白詩無所規(guī)正為不如元,我則云《連昌宮詞》不如皋陶“拜手”一歌。質(zhì)之古今人,豈不可笑?
一三〇、王次回詩亦有佳處,惜多支澀。一首好詩有一句支澀,一句好詩有一字支澀,便為掃興。義山好作情語,亦多晦澀語,豈為此體者必流于晦澀耶?
一三一、義山作情語,次回亦作情語;義山悼亡,次回亦悼亡;義山有晦澀之病,次回亦有晦澀之病,何相似也。
一三二、柳詩有支澀生硬之病,韋則無之。此柳所以不如韋也。東坡、滄浪甚稱柳詩。阮亭伸韋抑柳,是定論。竟陵評柳云:“非不似陶,只覺調(diào)外不見一段寬然有余處。”此語不特為柳詩發(fā),道盡不會做五古人病痛。
一三三、滄浪謂子厚非元白可望。元不必言,白則大家也。子厚固不乏佳語,然欲以擬樂天,則未也。
一三四、《黃鶴樓》詩亦殊尋常。滄浪以為唐人七律第一。譚友夏亦云:“太白廢筆,虛心可敬。后人猶云作《黃鶴樓》詩,恥心蕩然。”語真乖謬!太白廢筆,亦偶然敗興時所為也。《鳳凰臺》詩俗以為擬《黃鶴樓》,此語不知太白曾親口告人否,附會可笑。
一三五、千歧百種,莫如唐詩。然當(dāng)時未有是此非彼相攻擊者,所謂君子和而不同。若明七子之互相攻,是小人同而不和也。
一三六、杜五律勝七律,七律竟無佳者。
一三七、《秋興》八首,俗人奉為山斗。鍾譚則屏之,隨園亦以為不佳。諸公皆謂杜老長處不在此,余謂杜老長處未必不在是。粗硬多疵,是杜詩本色。鍾譚與袁既以《秋興》為不佳,然此外杜老七言,未必皆遇于《秋興》也。諸公畢竟讠術(shù)于盛名,不敢議耳。祝枝山詆杜詩,以村野為蒼古,椎魯為典雅,粗獷為豪雄。語雖未必盡然,然開辟以來,杜詩不可無此人一罵。
一三八、李賓之詩,有擲筆空中,昂頭天外之概。新樂府無一絲落窠臼,運筆如風(fēng),天授非人力也。何、李輩不能夢見。王弇州以賓之為陳涉,何、李為漢高,殊謬;俗子更不滿其樂府,更謬。但其長篇七言,殊覺有篇無句,五古尤不佳。
一三九、姚仙期以大復(fù)詩“如聽云中奏樂,但覺洋洋盈耳”,此明明所謂耳食也。滄浪以讀李杜詩“如挾天子以令諸侯。”此明明隨園所謂摹杜尊韓,托足權(quán)門者也。此輩自供其勢利無知之狀,可發(fā)一笑。
一四〇、襄陽“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此是假話。供奉“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此是老實話。
一四一、李空同主摹仿,何大復(fù)主創(chuàng)造。論其孰是?自然以何為是。惜乎何亦未必能造創(chuàng)也。
一四二、晚唐不出名人,甚有佳詩。名人如司空、皮、陸之類,反少佳構(gòu)。
一四三、司空表圣自述生平得意句,清新者固多,有近于拙者,又往往上句佳而下句劣者。至如“解棋僧亦俗,能舞鶴終卑”,此等滯語,入魔道矣。
一四四、亭林云:“以韻從我者,古人之詩也;以我從韻者,今人之詩也。杜拾遺、韓吏部未免此病。”此語是千古通論、確論,為限韻、疊韻者大加針砭。
一四五、亭林有云:“古詩無題,唐人以詩取士,始命題分韻,而詩學(xué)遂衰。”夫唐代取士,命題分韻,是已,然唐詩不皆為取士之詩,不皆為分韻命題之詩。因取士之一端,遂云詩學(xué)之衰,有是理哉?
一四六、王敬美云:“晚唐詩萎爾無足言,獨七言絕膾炙人口。其妙至欲勝盛唐。”夫以晚唐為萎爾無足言,吾知其未讀晚唐詩。以晚唐七絕勝于盛唐,吾又知其未讀盛唐詩也。晚唐七絕固佳,然亦何必云勝于盛唐。
一四七、子瞻云:“言有盡而意無窮,天下之至言也。”然言盡意窮,實是宋人通病。
一四八、顏延之“鏤金錯采”,余不知其所鏤何金?所錯何采?謝康樂“初日芙蓉”,余不知其何為初日?何為芙蓉?
一四九、昭諫“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俗本作“明日無錢明日愁”,便不佳。
一五〇、昭諫《七夕》云:“月帳星房次第開,兩情惟恐曙光催。時人不用穿針待,沒得心情送巧來。”《七夕》詩翻新者甚多,此為最勝。
一五一、昭諫《柳》詩:“自家飛絮猶無定,爭把長條絆得人。”翻新如此,覺后世“柳絲只管惹春風(fēng),何曾系得行人住”等語,真可不作矣。
一五二、近人選近人之詩,往往其詩題引有關(guān)涉自家名姓者,便不問佳否登之。隨園言選詩者七病,此而八矣。遺山《中州集》已不能免。
一五三、隨園稱學(xué)詩者當(dāng)學(xué)海之清瀾浮天,不當(dāng)學(xué)黃河之挾泥沙以俱下。余謂袁詩正墮于黃河之泥沙而不自知。善夫洪稚存稱袁詩為“通天神狐,醉輒露尾”,奇談確論。
一五四、詠物詩狀其景象甚難,言其身分卻易。堆砌故典,尤不足尚。狀物之景象,易陳易泛。
一五五、人以少陵詩為集大成,此真污蔑少陵詩。夫人中之集大成者,圣人也;詩中之集大成者,不過襲眾人之余唾耳。曾是少陵而出此!
一五六、張玉笥詩危麗英爽,鐵崖不能及,真異材。孫仲衍造字幽,運筆銳,亦其后勁也。
一五七、何大復(fù)云:“詩溺于陶,謝力振之,古詩之法亡于謝;文溺于隋,韓力振之,古文之法亡于韓。”李于鱗云:“唐無古詩,唐自有古詩。”此等語,吾不知其從何處說起,只可置之不論。牧齋力與此輩辨,猶之人在夢中囈語,而我必欲與之詰難,何必!
一五八、義山古體最佳者:《韓碑》、《無愁果有愁曲》、《河陽詩》、《贈四同舍詩》、《李夫人詩》;近體最佳者:《吳宮》、《北齊》、《嫦娥》、《隋宮》、《過楚宮》及《無題》諸作。此外麗語佳句非不多,特瑕掩其瑜耳。大醇而小疵者,則此數(shù)首盡之。律句如“月從平楚轉(zhuǎn),泉自上方來”、“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月澄新漲水,星見欲銷云”,俱佳。又“河聲曉上天”五字,尤奇妙。
一五九、桐鄉(xiāng)馮浩注義山詩,以其《無題》諸詩,皆謂其欲與令狐氏修舊好。《木蘭花》一絕:“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謂其比己之素在令狐門館。妄扯見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最可笑者,義山《藥轉(zhuǎn)》一首,朱竹以為如廁詩,馮浩更以為婦人私產(chǎn)詩。夫古人詩不可解,聽之可也,豈可作如是解哉!乃注解未確,先譏義山之穢瀆筆墨,亦所謂愚而自用。宋人稱義山詩為文中一厄,如此注釋,又義山一厄也。雖然,亦由義山生平好作晦澀不可解語,自貽伊戚耳。
一六〇、義山詠柳詩約十余首,無一佳者。隨園稱其“是遠(yuǎn)意相隨”句能鉤柳之魂,余尚恨其詞支。
一六一、因閨闥語而蔑視義山,固非知詩者;必謂義山情語皆有寄托,尤非知詩者。
一六二、朱竹能為爽語,氣勝阮亭。惜其才疏詞雜,無怪秋谷訾其貪多,云崧謂其頹唐也。《玉帶生歌》一首,云崧稱其推倒一世,余終恨其有句無篇。《風(fēng)懷二百韻》,袁子才謂其不刪為是。夫詩之邪正勿論,第觀其作孽苦湊,則在可刪之列也。
一六三、能詩者作詩話尚且不盡當(dāng),況不能詩者耶?鍾嶸《詩品》乃不能詩人論詩,宜其毫無著落也。唐僧皎然謂嶸非詩家流,不應(yīng)為詩作評。后人見地,誰如此僧?
一六四、云崧訾梅村用韻不撿點,稚存訾梅村平仄不講,近于吹毛。
一六五、明劉伯溫、高季、李賓之,俱系一代能手而未成氣候者。
一六六、紀(jì)曉嵐之才,作試帖,作小說,未見其可,詩尤多惡劣處。論詩系翰苑見解,所評虛谷《瀛奎律髓》,兩不通人爭執(zhí)耳,無謂無謂!
一六七、洪稚存云:“假蘇詩不看,假王孟不看。”余為增二句云:假漢魏不看,假初盛不看。
一六八、從來一切笨人論詩,主合古,都為不能詩者言也,能詩者不必言也。袁中郎、江進之、袁子才論詩主離古,為天下能詩者言也。若不能詩者,終身求合古之萬一不可得,此等人安能輿之言離古?
一六九、嘗與人論詩,余謂詩之佳不佳,試以色喻:有衣服華鮮而肌理不佳者,有肌理細(xì)膩而五官位置不佳者,有位置端正而只覺滯氣難耐者。美之一字,必有超乎其外者也。知此可與言詩。
一七〇、作詩遲速,自無一定,大約意在筆先而已。
一七一、唐詩“相思深夜后,未答去年書”,此定系泛交,所謂相思者,非真言也。豈有知己之書隔年未答,且必深夜后方記憶乎?
一七二、李詩之逸,不在求仙、飲酒;杜詩之壯,不在落日、秋風(fēng);飛卿之艷,不在翡翠、鴛鴦;長吉之奇,不在蹋天、敲日。須知此處總有真精神、真道理在。才落腔套,便無是處。
一七三、李笠翁詩似中郎。惜非專家,故佳者無多。
一七四、龔定詩不如文,文不如詞。詞甚有清超者,文筆挺折處可取。然其為鬼為蜮,實未入作家,詩尤不善。
一七五、舒鐵云詩,竭力求工求奇,不入自然。有意學(xué)隨園,才質(zhì)不如,遂有畫虎之誚。
一七六、王仲瞿為隨園弟子,故性情議論,一似隨園。特隨園系和平之音,仲瞿遭逢不偶,故激為變徵聲耳。住瞿詩實無可取,舒鐵云《詩壇點將錄》以黑旋風(fēng)為比,可笑!
一七七、閱阮蕓臺《兩浙輔軒錄》,錄其佳者,往往為《隨園詩話》所已載,此老信有眼力。
一七八、尤西堂《香奩二十四詠》出色處少。余亦嘗擬為之,今錄數(shù)斷句于此。“美人身世原來幻,仙子豐容只自知。(鏡)”“睡起臉霞猶掩映,舊時淚漬半饃糊。(粉)”“宮中舊事添丹頰,筆下新詞《點絳唇》。(脂)”“春云無緒風(fēng)前約,曉夢初回枕畔尋。(钅義)”“窗前刺繡穿針易,月下吹簫按曲難。(指環(huán))”“衣上何須拖錦帶,身邊恰好掛香囊。(鈕)”“花氣自能迷師蛺蝶,羅紋誰與繡鴛鴦。(香囊)”“掌上亂隨飛燕影,堂前無奈玉環(huán)魂。(帶)”“蝤領(lǐng)系將金絡(luò)索,鮫綃映出玉精神。春風(fēng)未到鴛鴦被,怕受新寒慣著身。(襪胸)”
一七九、同年上元周左麾(鉞)有“文章格為名科變,兒女情因老大長”,余絕愛之。
一八〇、宋詩無肉,元詩無骨。
一八一、元人摹唐,勝于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