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人謂孫淵如似長吉,不如王采薇之真似也。采薇幽奇,淵如滯多而暢少,殆非其匹。
一八三、總之一切語言文字,有意做是假,無意得是真。
一八四、“紛紛塵事擾居諸,閉戶閑居樂有余。儂不鳴機君謝客,且來同讀古人書。”此近時閨秀詩,余酷愛之。
一八五、表弟謝仁慶(人)詠項王云:“橫掃乾坤七八年,窮途杯酒一潸然。中原已入他人手,寧死烏江不上船。”“八年事業太忽忽,兩字天亡送乃公。到底更無追悔語,英雄雖死亦英雄。”仁湛(泳)詠相如云:“琴邊青眼太殷勤,酒店生涯太苦辛。不是年來工獻賦,教儂何以答文君。”
一八六、明眉公,今世漁洋。無論何種言語,出于二人筆墨,便是假相。真與不真,固不以山林、廊廟論也。
一八七、方虛谷選詩,專求碎滯,不通得未曾有。其詩亦弱滯。
一八八、最愛唐子畏“閑來只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句。后見呂仙詩亦有“閑來自點黃金賣,不使人間造孽錢”語,好詩固難于創哉。
一八九、高季迪“但知牛背穩,應笑馬蹄忙”,佳句也,乃是宋女子沈清友詩,但句首一二字少差耳。近人張翰風詩:“分明與君約,月上闌干時。儂家月上早,君家月上遲。”佳詩也,宋詩亦有。妾在平地見月早,郎在深山見月遲。句。高嵩瞻《贈弟》云:“與君一世為兄弟,今日相逢第二。”明詩亦有“與君一世為兄弟,兩次相逢在路歧”句。趙甌北詩:“天邊圓月少,世上苦人多。”香山亦有“歲時春日少,世界苦人多”句。諸人未必有心竊舊,然如山谷云:“某于香山詩,少時誦習已久,忘其為何人之詩。偶然遇事,信手書耳。”此弊誠不能免。
一九〇、阮亭不喜杜,每舉楊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語客。然自家不敢著之書,而見之于秋谷《談龍錄》。余因思古來明眼人亦自有,特敢于明目張膽輿古人作難者,則少耳。然如阮亭,既不喜杜,而自作詩話,復極其推尊,殊非直道而行之意。余詩話所議古人,多違眾論。孔子曰:“古之愚也直。余誠古之愚哉!夫匿怨而友其人,君子恥之。”匿其平日之言而稱其詩,與匿怨而友其人,何異?充此推之,待人安得有真性情,立朝安得有真氣骨?冬夜偶閱《談龍錄》,因論阮亭。放筆及此,多言哉!秋谷謂阮翁詩中無人,如此言,則并言中亦無人矣。老泉謂揚雄不得乎心而為言,不得乎言而為書,此類是也。
一九一、《聲調譜》之陋,不必論。獨怪國初一時名流,竟以為奇貨而傳之、而受之、而靳之、而竊之,真可謂見笑于大方之家者矣。
一九二、東坡以蝤蛑、江瑤柱比山谷詩。夫蝤蛑、瑤柱,天下之至美也。山谷惡詩,烏足擬之。山谷甚尊東野,而坡以東野為蟛越,以山谷為蝤蛑,兩失之矣。
一九三、金王若虛《滹南詩話》在古人詩話中,最通快。如深服樂天,不喜山谷,譏東坡和韻,以“池塘生春草”為非佳句,甚合余意。其短處惟膽怯,不敢少議少陵耳。
一九四、《滹南詩話》云:“近歲諸公,開口輒以《三百篇》、《十九首》為準,六朝而下漸不滿意,至宋人殆不齒矣。然世間萬變,皆與古不同,何獨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乎?使后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奇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己者。”《麓堂詩話》云:“漢魏以前,詩格簡古,世間一切細事長語皆著不得,其勢必久而漸窮。賴杜詩一出,稍為開擴,庶幾可盡天下之情事。韓一衍之,蘇再衍之,于是情與事無不可盡,而其為格亦漸粗矣。然非具宏才博學,逢原而泛應,誰與開后學之路哉。”此二人,其論古今之變最切達。《中庸》曰:“動則變,變則化。”《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又曰:“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又曰:“非天下之至變,其孰能與于此。”生今之世,作詩高言漢魏,作詞謹守五代,可為不知變矣。
一九五、宋支湊詩,不是至宋而始然,與八代、初唐、杜、韓集中拙詩相似。宋人多學少陵,故破滯處大相類。
一九六、清真雅正,老生常談也。余謂作詩不可無清、真、雅三字,正字且可徐議。清則暢,真則自然,雅則韻。不清是濁也,不真是假也,不雅是俗也。
一九七、長吉詩,奇句多而完詩少。其尤佳者《雁門太守行》、《浩歌》、《開愁歌》、《苦畫短》、《金銅仙人辭漢歌》而已。若其以石為龍骨,水為鴨頭,酒卮為龍頭、牛頭之類,及《十二月詩》,甚不足取。其外集,人多云非長吉作,而頗有佳作。如《白虎行》、《有所思》、《嘲少年》、《神仙曲》諸作,非長吉作容或有之,然必系中唐名手,不在長吉之下。
一九八、近才媛王采蘋七古,頗有丈夫氣。雖涉摹擬,不在元四大家、明七子之下。阮亭、歸愚,可以愧矣。
一九九、刪詩是枉費一番心血,改詩是倍費一番心血。古人云:善改不如善刪。其實善刪不如少做。
二〇〇、作詩好以飲酒、彈琴作起結,此了事處,亦不真處也。余初亦不能免。
二〇一、古文原本說話,詩詞原本山歌。古文能如說話之暢達,而去其淺俗;詩詞能如山歌之渾成,而去其鄙俚,便已得其道理。若古今之支離文章,填湊詩詞,作話說,作山歌唱且不可,何足道哉!
二〇二、方正學《詠二喬觀兵書》有云:“千古《周南》風化本,晚涼何不誦《關雎》?”此語便是講《周禮》病根。古人詠昭君則云:“愿君莫殺毛延壽,留晝商巖夢里賢。”詠呂仙則云:“未必無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其腐與正學《詠二喬》同。
二〇三、摹仿必兼抄襲。
二〇四、“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七修類稿》不知為樂天詩,而曰:“以格律論之,亦必宋人耳。”分界時代之謬,至此圖窮而匕首現矣。
二〇五、漁洋“曉日潼關四扇開”句,猶自云本韓詩,豈非不知人間有羞恥事!
二〇六、苕溪漁隱以退之《櫻桃詩》用“香”字是語病,誠有之。王楙言:“香者氣也,引前人詩,草與竹俱稱香,豈可謂櫻桃無香。”余謂草香、竹香、┺香、荷葉香之類,俱可稱香;櫻桃云香,實是不真囗又謂:“物之觸于鼻觀者,非香而何?”此語尤鹵莽。張文僭謂陳文惠《松江》詩“西風斜日鱸魚香”,“香”當作“鄉”。其說是也。柳必謂是“香”字,亦非。
二〇七、先求可講,次求可誦。文字大略,不過如此。
二〇八、香山之詩,是也。其與元稹論文,不肯一句放過“諷刺”、“比興”字樣,則非也。斤斤然病“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為無所諷,宜乎后之迂人亦議其《長恨歌》為無所規,議其憶妓詩多于憶民詩也。不云詩要有關系,不足以尊杜抑李。然《尚書》云:“詩言志”,孔子曰“辭達”。志字、達字,所包甚廣,豈必篇篇以“關系”為哉!袁中郎云:“自從杜老得詩名,憂君愛國成兒戲。”今人所謂“關系”,真兒戲也。香山詩所謂諷刺、比興者,亦不過十一二;而其論文,則又專舉諷刺、比興以論李杜,真香山之蛇足也。
二〇九、李五古,音調高古渾成;杜五古音繁促,不得作詩之法,其格遂下。總之詞句有自然、勉強之分而已。
二一〇、李杜俱有膚處,然李膚而明,杜膚而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