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跪而下刀之狀也),砉(音吸)然響然(用刀之聲也),奏刀騞(音畫)然,莫不中音(言有節數也),合于桑林(舞名)之舞,乃中經首(樂名)之會(眾樂齊奏,言技之妙,而閑之度如此,初無用力倉皇之意也)。文惠君曰:“嘻(嘆其妙也),善哉!技蓋至此乎(言解牛之技,妙極于此也)?”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用也)乎技矣(言臣始非專于技,蓋先學乎道,以悟物有自然天理之妙,故施用之于技耳)。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言未得入道,則目前物物有礙。故始解牛之時,則滿目只見有一牛)。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言初未見理,則見渾淪一牛。既而細細觀之,則牛外之頭、角、蹄、膊,內之五臟、百骸、筋骨,一一分之,各各不一,件件有理,自然而不可亂者。由是而知無全牛也,久之,則果然見其無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由臣細觀其牛,件件分析,有一定天然之腠理,了然于心目之間。故方今解牛,不須目視,任手所之,無不中理者),官知止而神欲行(官,謂耳目等五官也。但以心目知其所止,而神即隨其所行。故信手所之,迎刃而解)。依乎天理(但依骨肉之間天理之自然),批(音撇)大卻(音隙),導大[穴歟],因其固然(言任刀所批者,則有大卻;隨手所引者,則有大窾空處。但只因固然一定之理,而游刃其間)。技經肯綮(骨肉連結處也)之未嘗,而況大軱(骨也)乎(言任理用刀,從骨肉小小連絡處,亦不見有齟齬,而況有大骨為礙乎)!良庖歲更刀,割也(言良能之庖,則一歲一換其刀者,但割切而已)。族(眾也)庖月更刀,折(猶斫也)也(言庸眾之庖,月換一刀,則砍斫之故,易傷缺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臣之刀十年為率,今已用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硎,磨刀石也。言臣之刀,已解數千牛矣,而其鋒铦利如初磨一般,全未傷缺也)。彼節者有閑(言彼骨節自有間隙),而刀刃無厚,以無厚入有閑,恢恢(寬大也)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于硎(言刀之所以不傷缺者,以彼牛之骨節之間,自有天然之空處。且刀刃薄而不厚,以至薄之刀刃,入有空之骨節,則恢恢寬大,任其游刃,尚有余地,又何傷鋒犯手之有。所以十九年而刀若發硎也)。雖然,每至于族(筋骨盤結處也),吾見其難為(言雖然游刃如此,任理而行,其間亦有筋骨盤結沒理處,吾亦見其難,此則不可任意而行也),怵(警惕也)然為戒(言不敢妄動也),視為止(視其所止也),行為遲(行刀少緩也),動刀甚微,謋(劃也)然已解,如土委地(言至難處,則為惕然小心,不可亂動,端詳其所止,緩緩下手。如此則用力不多,故動刀甚微,而難解處則劃然已解,如上之崩委于地也)。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言已解其難解,故提刀四顧,以暢其懷也),為之躊躇(四顧也。言仍四顧其難解之狀也)滿志(快于心也),善刀而藏之(善拂拭其刀而藏之也)。”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此養生主一篇立義,只一庖丁解牛之事,則盡養生主之妙,以此乃一大譬喻耳。若一一合之,乃見其妙。庖丁喻圣人,牛喻世間之事。大而天下、國家,小而日用常行,皆目前之事也。解牛之技,乃治天下、國家,用世之術智也。刀喻本性,即生之主,率性而行,如以刀解牛也。言圣人學道,妙悟性真,推其緒余,以治天下、國家,如庖丁先學道,而后用于解牛之技也。初未悟時,則見與世齟齬難行。如庖丁,初則滿眼只見一牛耳;既而入道已深,性智日明,則看破世間之事,件件自有一定天然之理。如此則不見一事當前,如此則目無全牛矣。既看破世事,則一味順乎天理而行,則不見有一毫難處之事,所謂技經肯綮之未嘗也。以順理而行,則無奔競馳逐以傷性真,故如刀刃之十九年若新發于硎,全無一毫傷缺也。以圣人明利之智,以應有理之事務,則事小而智巨,故如游刃其間,恢恢有余地矣。若遇難處沒理之事,如筋骨之盤錯者,不妨小心戒惕,緩緩斟酌于其間,則亦易可解,亦不見其難者。至人如此應世,又何役役疲勞,以取殘生傷性之患哉。故結之曰: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而意在至人率性順理,而無過中之行,則性自全,而形不傷耳。善體會其意,妙超言外。此等譬喻,唯佛經有之,世典絕無而僅有者,最宜詳玩,有深旨哉。
下文言其不善養生之人。
公文軒(人姓名)見右師(官名,介者也)而驚曰:“此何人也?惡乎介也(言此是何等人,因何而刖足也)?天與?其人與(言去一足,是天使與歟?抑人為之歟)?”曰:“天也,非人也(復自應之曰:此天使之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言右師生而貪欲,自喪天真,故罪以取刖,即是天刑其人,使之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言人生,皆天與之形也。今右師之介其足,即是天使之不全也)。”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言澤雉飲啄,雖如此之艱難,亦甘心適性,不肯求人畜于樊籠之中。謂樊中之養,其神雖王,且知困苦,不自安,故以為不善,而不求之也。右師貪而忘形,不如澤雉多矣。故其刖也,實天刑之,而不自知耳)。
此一節,言不善養生者,見得忘真,見利忘形,自取殘生傷性之患,不若澤雉之自適也。
下言,雖圣人,茍不能忘情,亦是喪失天真者。故借老子發之。
老聃死,秦失吊之(秦失,老聃之友也),三號而出(言無哀切之情也)。弟子(秦失之弟子)曰:“非夫子之友耶?”曰:“然(言是吾之友也)。”“然則吊焉若此,可乎(弟子謂,既為夫子之友,而不盡其哀,其可乎)?”曰:“然(謂實無哀痛也)。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言我始與友時,將謂是有道者也),而今非也(今日死后,乃知其非有道者也。何以知之)。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言老少哭之如此,其必生時與彼兩情相合,而中心有不能自已者,故不蘄哭而哭之哀如此也)。是遯天倍(與悖同)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遯天之刑(刑,猶理也。言聃之為人,不能忘情而處世,故有心親愛于人,故人不能忘。此實自遁天真,忘其本有。古人謂此乃遁喪天真而傷其性者,非圣人也)。適來,夫子時也(適來而有生,亦順時而生也);適去,夫子順也(言適死而去,乃造化之所遷。而天真泰然,未嘗有去來死生者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言生則安其時,死則順其化,又何死有哀,而生可樂耶?達其本無生死故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帝者,生之主也。性系于形,如人之倒懸。今超然順化,則解性之懸矣)。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言形雖化,而性常存,如薪盡而火存。有形相輝,如薪火相傳。是則生生而不已,化化而無窮。故如薪火之傳,不知其盡也)。”
此言性得所養,而天真自全,則去來生死,了無拘礙。故至人游世,形雖同人,而性超物外,不為生死變遷者,實由得其所養耳。能養性復真,所以為真人。故后人間世,即言真人無心而游世,以實庖丁解牛之譬,以見養生主之效也。篇雖各別,而意實貫之。
人間世
此篇蓋言圣人處世之道也。然養生主,乃不以世務傷生者,而其所以養生之功夫,又從經涉世故,以體驗之。謂果能自有所養,即處世自無伐才、求名、無事強行之過;其于輔君、奉命,自無夸功、溢美之嫌。而其功夫,又從心齋、坐忘,虛己涉世,可無患矣。極言世故、人情之難處,茍非虛而待物,少有才情、求名之心,則不免于患矣。故篇終以不才為究竟,茍涉世無患,方見善能養生之主,實于前篇互相發明也。以孔子乃用世之圣人,顏子乃圣門之高弟,故借以為重,使其信然也。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仲尼問何往)?”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意謂雖顏子之仁人,亦不勉無事強行之過)?”曰:“回聞衛君(蒯聵也),其年壯(壯年盛氣之時),其行獨(言狠戾自用,拒諫妄為也)。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言不恤抿,輕視其國,不自知其過)。輕用民死(言不恤民,故民死,亡者眾),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言以國比乎澤,而民之死者相枕籍,若澤中之蕉也),民其無如(往也)矣(言民受困,無所往告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言國已治,不以無功而干祿),亂國就之(言戡亂扶危,以安民也)。醫門多疾(謂善救時者,如良醫之門多疾人也)。’愿以所聞,思其則(蓋回素聞夫子之言如此,故愿以所聞,思其法則,將以匡正衛君也),庶幾其國有瘳乎(言庶幾使民免其疾苦也)!”仲尼曰:“嘻(驚嘆也),若殆往而刑耳(言汝甚欲往,必遭其刑耳)!夫道不欲雜(謂學道當專心壹志,不可雜亂其心)。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言心襟,則以多事自擾,擾則憂患而不可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言古之至人涉世,先以道德存乎己,然后以己所存施諸人。即此二語,乃涉世之大經,非夫子不能到此)。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謂顏回道德未充,自修不暇,又何暇至暴人之所乎)!且若(汝也)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蕩,散也,出露也)?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德之不能保全者,為名之蕩也;名蕩而實少矣。知之發露于外者,以啟爭之端也)。名也者,相軋也(軋軋,機聲也。言名者乃彼此相擠軋,不得獨擅也);知也者,爭之器也(才知一露,人人忌之,則由此而致爭,不相安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言才德、知術二者,乃招患之端,為兇器也,豈可以盡行乎)。且德厚信矼(矼,確實貌),未達人氣(謂我以厚德確信加人,必先要達彼之氣味,與我投與不投);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言我雖不爭名聞,于彼且未達彼之人、之心,信否何如)。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衒(當是炫字)暴人之前,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言己雖確信虛己致彼,且未審彼之氣味,不達心志,即以仁義繩墨之言規諫于彼,恐一旦致疑而不信,則將以汝為因揚彼之惡,而顯己之美。所謂未信,則為謗己也。此謂之菑害于人。凡菑人者,人必反菑之。汝不審彼已,而強行,殆為彼人菑之也)。且茍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汝也)求有以異(且彼衛君,誠有悅賢而惡不肖之心,則彼國自有賢者,何用汝持往而求,以顯異耶)?若(汝也)唯無詔(言汝必不待詔而往),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言汝非詔命而往,則彼王公,必將乘人君之勢,與汝斗其捷勝,而不納其言)。而(汝也)目將熒之(言汝見人君之勢以加凌之,則必自失其守,眼目眩惑之矣),而色將平之(眼目一眩,必將自救,而容色平和,以求解矣),口將營之(容貌既已失措,而口必營營,以自救也),容將形之(容貌、言辭一失,則全身不覺放倒遷就也),心且成之(外貌一失,則內心無主,必將舍己而就彼,返成其惡也)。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言女初心欲彼改惡,而竟返成其惡,是以水火而救水火,但增益其多耳)。順始無窮(言始則將順,而彼之惡竟無窮),若(汝也)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若彼不見信,而遽加之以忠厚之言,是謂交淺言深,彼將致疑,而返以為謗。如此則必死無疑矣)!”
此一節,言涉世之大者,以諫君為第一。若人主素不見信,而驟以忠言強諫,不唯不聽,且致殺身之禍。此非夫子之大圣,深達世故,明哲保身者,其它孰能知此哉?顏子有所未至也。此為人間世之第一件事,故首言之。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言龍逢、比干,以忠立名,而竟見殺者,蓋為居臣下之位,而傴拊人君之民者。傴拊,言曲身拊恤于民,以示憐愛之狀也。謂人君不愛民,而臣下返為之愛恤,是自要名,以拂逆人主之心,此所以見怒而取殺也,豈非好名取死之道耶),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言二子好名而修身,以拂人君,故人君因其修身而擠害之,是好名之過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二國名),禹攻有扈(國名)。國為虛厲(使其國為空虛,死其君為厲鬼),身為刑戮(親身操其殺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謂二圣自以為仁,將除暴救民,是皆求為仁之實無已,故用兵不止,以此好名,以滋殺戮),是皆求名實者也(求仁之名而行殺伐,名成而實喪矣),而(汝也)獨不聞之乎?名實者,圣人之所不能勝(平聲)也(言名實,雖二圣人,且不能勝而全有之),而況若(汝也)乎!”
此謂顏子無事強行,求名之實,必不能全,以明往必刑之之必然也。且名實,圣人猶不能全,而況凡乎。
上文,夫子以教其必不可往。下又問其往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