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宗師(3)
- 莊子內篇注
- 匡廬逸叟
- 4762字
- 2015-12-26 19:31:58
此一節,言真人真知,形本無形,今既適有形,則為生累。故真人視之如癰瘡而不可愛,如影而不可執。如此則但任造化之所適,了無得失之心。故死生無變于己,所以安時處順,哀樂不入。此所謂懸解者也。如此看來,人人本來天然解脫,但人自苦于形累,而卒莫能自解者,非天之過,乃人自結之耳。且夫天人之際,本來人不勝天,吾于此看破久矣;雖有此假形,吾有真用,又何惡焉。此其所以為真人,是可宗而師之者也。
俄而子來有疾,喘喘焉死將(上言四人為友,而子輿之妙已知之矣。今又發子來二人之妙。喘,氣喘急而將死也)。其妻子環而泣之。犁往而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叱避,言呵斥其妻子,使避之也。怛,猶驚也。此言真人與造化游,非婦人小子所知,故叱使無驚之也)!”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言不知造化又將汝作何物也)?以汝為鼠肝乎(鼠肝極細)?以汝為蟲臂乎(蟲臂不堅)?”子來曰:“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止也)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違戾也)矣,彼(指造物)何罪焉(言造物亦非有心要死我也,故曰何罪)?夫大塊(天地也)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言造化既全我一生,我任造化而游,是為善生。既任化而生,則不貪生,故謂善生。然死亦從化,是為善死,吾又何擇焉)。夫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琊(神劍名)!’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偶然觸之,曰一犯)人之形(言在萬化之中,偶然觸犯而為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物者必以為不祥之人(言萬物不可勝數,而自獨以人為善,是不知造化者,乃不祥之人也)。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言天地萬物,俱在造化均陶之中,何物而非載道成形,何往而非道之所在,如此又何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言死生夢覺,故死但如寐,生如覺,夜旦夢覺而已,又何必取舍欣厭哉)。”
此一節,言真人所得,殊非婦人小子之所知,故子犁叱避,以形容其必有真知,然后為真人。必若子來之順化而游,死生無變,無生可戀,無死可拒。要學人必造到如此超然獨得之妙,純一無疵,方為學問能事之究竟處。是可稱為大宗師矣。
上言真人能順死生,不知從何致此?故下以子桑戶三人發明,乃方外了道之人所能。此叚學問,非方內曲士所知。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于無相與(無相與,言大道無形之鄉),相為無相為(言大道寂莫,無為之境),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言超然世外,游于萬物之表),相忘以生(雖生而不見其有生),無所終窮(言心與道游于無始無終,即此便見真人游世之若此)?”三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言道合心同,忘形相與),遂相與友(唯真人乃知真人,故三人為友)。莫然有間(居頃之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夫子使子貢往吊,以待葬事,將盡禮也)。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汝也)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猗者,嘆辭也。言汝幸已返其真,而我尚且為人,可嘆也)!”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子貢執禮,言臨尸當哭,不當歌也)?”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指子貢)惡知禮意(言禮之意,重在返本。謂子貢不知此也)!”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耶?修行無有(言不撿于禮,不能飾行,故曰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不以死生為事),臨尸而歌,顏色不變(全無哀戚之容),無以命之(命,名也,不知喚他作何等人物)。彼何人者耶(言畢竟是何等人耶)?”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言彼超脫凡情,游于世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言未能超脫世網,故云游方內)。外內不相及(言彼方外之人,以世俗之禮加之,則非所宜。言不當吊也),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言我本不當使女往吊,此誠我之鄙陋見也)!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相者,猶助也。言造物本無形,彼以為人之形,乃助造物之生意耳),而游乎天地之一氣(言彼雖處人世,其實心游乎未有天地已前,與大道混茫而為一也)。彼以生為附贅懸疣(贅疣,乃山中之人項上之癭瘤,以喻形乃道之贅疣余物也),以死為決疣潰癰(彼視身如贅疣、為癰疽,以為生之大患。今幸而死,則如疣癰之決潰,方為大快活事,又何以死為哀耶)。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言彼以生為大患,以脫形骸為輕舉,返乎不生不死之鄉,又何知有死生先后之所在耶)!假于異物(以性真而借四大以成形,如假托異物,元非己有也),托于同體(言心與道游,故云托于同體);忘其肝膽(言以生為寄,故不見有形骸,故曰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言雖游人世,如不聞見,故云遺其耳目);返復終始,不知端倪(言真人游于大化之中,返復往來,無所窮極,又安知以生為始、以死為終乎);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又烏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示也)眾人之耳目哉(言真人處世如寄,以形骸為大患,故忘形釋智,超然物表,遨游于塵垢之外,逍遙于無為寂寞之鄉。又何能憒憒然以世俗之禮,以示眾之耳目哉!借重孔子此言,乃明方內夫子,亦未嘗不知有方外之學也)!”
此一節,言方外真人之學,逍遙物外,自得之妙,非世俗耳目之所及。故托孔子、子貢發揮,將以破迂儒執禮法之曲見,以解憒憒之執情,亦將使其自得超然之境。斯正此老著書之本意也。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子貢因聞夫子說方外真人之道如此,故問夫子自處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此夫子自謙,言己未免生累。蓋懸之未解,乃天之戮民。言未能忘桎梏也)。雖然,吾與女共之(夫子言,雖然我未超脫,與女均之,今且與女共游于方外)。”子貢曰:“敢問其方(問遠舉超脫之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人之以道為命,如魚之以水為命)。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言養魚尚勞功用);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言人造乎道甚易,放下便是。故云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穿池而養魚,尚難忘,不若放之江湖,則自然忘矣。如人能造乎大道,浩然大均,則無不忘矣)。”子貢曰:“敢問畸人(子貢意謂方外之人,乃獨行之君子,故問畸人。畸,獨也。謂不知獨行之人,比方外何如)?”“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孔子言彼方外者,亦畸人也。但彼畸于人,而侔合乎天。若世之獨行君子,矜矜自持,不能逍遙自在者。是乃天之小人,則為人中之君子;人中之君子,則為天之小人,第未能與天為一耳)。”
此一節,言孔子方內之圣人,亦能引進于方外之學。意謂世之拘拘者,亦可與造乎大道。故以子貢之才智,尚去道遠甚,況其它乎。
下明方外之道,方內亦有能行者,第俗人不識耳。故借顏子發明,孔子以開其迷意。若顏子之好學,誠可以深造而自得也。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無心于哭),中心不戚(全無哀意),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喪蓋魯國(以善居喪之名,以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名不副實)?回壹怪之(壹,謂一,常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言能極盡喪禮也),進于知矣(言世人但知世俗之禮,而不知天。今孟孫氏乃盡于知天,故人之返本,乃禮之實也),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言孟孫知其本無生死,又何假以哀為禮哉。但世人常情,必以哀為禮,故欲簡之;而不得,故人哭亦哭,乃不得已而從俗之情耳。今哀而不戚,則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言孟孫子悟不生不死之道)。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言以了悟不生不死,故雖生而如不有生,故云不就先;雖死而知本不死,故不就后,坦然大化之中)。若化為物(言孟孫自視其形,在大化之中,若忽焉化為一物耳),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言不知其所以生,故今雖處形骸,但待其所不知之大化,聽其盡之而已,豈有情識哉)。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言方將化,惡知有不化者有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言世人但知固守其形,將謂不化。彼惡知造化密移,而念念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言化而不化,乃死生一貫,唯大覺方知。且吾與汝,皆在夢中而未覺者也)!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到此方言,孟孫之母雖死,而不死者存,但形死耳。故曰有駭形,如豚子之視死母而走也。若其天真之性,湛然不遷,所謂死而不亡,故曰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言其生如旦,其形如宅。謂假形雖化,而真宰長存。故曰有旦宅,而無情死。情,實也)。孟孫氏特覺(死而不死之理,孟孫特悟于此),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孟孫已知其母不死,但以世情不得不哭,故其所以乃如此哭而不哀切也)。且也相與吾之耳矣(言既知死而不死,則視已死之孟母,即未死之孟孫。故相較之,乃吾之耳相與,謂一體而視也),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言死生一條之理,若吾之之言此,豈常人所能知之乎?下以夢喻吾之之意)?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厲,猶戾也),夢為魚而沒于淵(言吾之之意,女未及信。我且問女:且女夢為鳥,則飛戾于天,夢為魚,則沒于淵。然夢中之魚鳥,即不夢之顏回。是乃吾之之意也)。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言女方今對我言者,乃不夢之顏回耶,乃夢中之魚鳥耶?若言是顏回,則女已化為魚鳥矣;若言是魚鳥,不妨現是不化之顏回。女試自看死生一條之理,固如是乎?此數語極奇,最難理會)?造適不及笑(適者,稱意之極,則笑亦不及),獻笑不及排(如人詼諧獻笑,至發笑處,則女排不及。言死生一貫之理,必須頓悟,乃自知之,非言可及也),安排而化去,乃入于寥天一(寥天一,乃大道寥廓冥一之天。此由初心造道功夫,故如安排;及夫純一,到大化之境,自然頓悟,不假作為,而自證入也)。”
此一節,言方外之學,方內亦有能之者,第在世俗之中,常情所不識,必有真人,乃能知之。故借重顏子與圣人開覺之。此段最是惺悟世人真切處。
上言了無生死,乃造道之極,要在頓悟。下言世人必欲學道,須將仁義、恭矜、智能、夙習之事,一切屏絕,乃可入道。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何以教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行也)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奚,何。軹,助語辭。言又何為來耶?意謂女已被堯教壞了也)?夫堯既黥(拔其須,則毀其面貌)汝以仁義(言以仁義偽行壞了本來面目),而劓(割其鼻也)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逍遙之境)恣睢(縱橫也)轉徙(變化)之涂乎(言汝已被堯以仁義是非,壞了汝本來面目,而拘于仁義是非之場;又何能游于逍遙大道之鄉乎)?”意而子曰:“雖然,吾愿游其蕃(言雖不能入大道之奧,亦愿游其蕃籬)。”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言汝心既盲瞽,難以與大道也)。”意而子曰:“夫無莊(古之美貌者)之失其美,據梁(古之有力者)之失其力,黃帝之忘其知(言至人之善救,能使人人失其平昔之所自有),皆在爐錘之間耳(言上三人頓失其固有,是在夫子之陶鑄之中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耶(言我今日幸得見先生,豈非造物者補我之缺失,乘其渾全之大道,以隨先生耶)?”許由曰:“噫!未可知也(言汝雖有志,未知何如也)。我為汝言其大略(不敢盡其底蘊,試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吾師乃大宗師也,非堯可比)!齏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言堯諄諄以仁義為仁義,以愛養萬物以為功。吾大宗師則齏粉萬物而不以為義,縱澤及萬世而不以為仁。以大仁不仁,大義不義,即老子‘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之意),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言未有天地,先有此道),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言大道生天生地、化育萬物而無心,故不有其巧)。此所游已(言整物已下,乃吾師之所游者,如此而已)!”
此一節,言欲學大道,必須屏絕有心要為仁義、恭矜、智能之事,方可超玄入妙,而逍遙乎大道之鄉。蓋仁義、智能,乃功名之資,世俗之所尚,實為大道之障礙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