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菜園有籍于尚書,有地于城南五里,而草木生之,牛羊踐之,求屋室居人焉,無有也。可棲至,則喜曰:“是天下之廢地也,人不爭,吾得之以老,斯足矣。”遂以醫(yī)取資于人,而即其處立寢廬、講堂、重門、齋庖之房、棲客之舍,而合其徒入而居之。獨殿之役最大,自度其力不能為,乃使慶、明、杰持簿乞民間,有得輒記之,微細無不受,浸漸積累,期月而用以足,役以既。自可棲之來居至于此,蓋十年矣。
吾觀佛之徒,凡有所興作,其人皆用力也勤,刻意也專,不肯茍成,不求速效,故善以小致大,以難致易,而其所為,無一不如其志者,豈獨其說足以動人哉?其中亦有智然也。若可棲之披攘經營,扌摭纖悉,忘十年之久,以及其志之成,其所以自致者,豈不近是哉?噫!佛之法固方重于天下,而其學者又善殖之如此。至于世儒,習圣人之道,既自以為至矣,及其任天下之事,則未嘗有勤行之意,堅持之操,少長相與語曰:“茍一時之利耳,安能必世百年,為教化之漸,而待遲久之功哉!”相薰以此,故歷千余載,雖有賢者作,未可以得志于其間也。由是觀之,反不及佛之學者遠矣。則彼之所以盛,不由此之所自守者衰歟?與之記,不獨以著其能,亦愧吾道之不行也已。曾鞏記。
【宜黃縣縣學記】
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國皆有學,自幼至于長,未嘗去于學之中。學有《詩》《書》六藝、弦歌洗爵、俯仰之容、升降之節(jié),以習其心體、耳目、手足之舉措;又有祭祀、鄉(xiāng)射、養(yǎng)老之禮,以習恭讓;進材、論獄、出兵授捷之法,以習其從事。師友以解其惑,勸懲以勉其進,戒其不率,其所為具如此。而其大要,則務使人人學其性,不獨防其邪僻放肆也。雖有剛柔緩急之異,皆可以進之中,而無過不及。使其識之明,氣之充于其心,則用之于進退語默之際,而無不得其宜;臨之以禍福死生之故,無足動其意者。為天下之士,為所以養(yǎng)其身之備如此,則又使知天地事物之變,古今治亂之理,至于損益廢置、先后始終之要,無所不知。其在堂戶之上,而四海九州之業(yè)、萬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則隨所施為,無不可者。何則?其素所學問然也。
蓋凡人之起居、飲食、動作之小事,至于修身為國家天下之大體,皆自學出,而無斯須去于教也。其動于視聽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內;其謹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終。馴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積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則刑罰措;其材之成,則三公百官得其士;其為法之永,則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則雖更衰世而不亂。為教之極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從之,豈用力也哉!
及三代衰,圣人之制作盡壞,千余年之間,學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體性之舉動,唯其所自肆,而臨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講。士有聰明樸茂之質,而無教養(yǎng)之漸,則其材之不成,固然。蓋以不學未成之材,而為天下之吏,又承衰弊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嗚呼!仁政之所以不行,賊盜刑罰之所以積,其不以此也歟!
宋興幾百年矣。慶歷三年,天子圖當世之務,而以學為先,于是天下之學乃得立。而方此之時,撫州之宜黃猶不能有學。士之學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講習。其明年,天下之學復廢,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釋奠之事以著于令,則常以廟祀孔氏,廟不復理。皇元年,會令李君詳至,始議立學。而縣之士某某與其徒皆自以謂得發(fā)憤于此,莫不相勵而趨為之。故其材不賦而羨,匠不發(fā)而多。其成也,積屋之區(qū)若干,而門序正位,講藝之堂、棲士之舍皆足。積器之數(shù)若干,而祀飲寢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從祭之士皆備。其書經史百氏、翰林子墨之文章無外求者。其相基會作之本末,總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當四方學廢之初,有司之議,固以謂學者人情之所不樂。及觀此學之作,在其廢學數(shù)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內響應而圖之,如恐不及。則夫言人之情不樂于學者,其果然也與?
宜黃之學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為令,威行愛立,訟清事舉,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時,而順其慕學發(fā)憤之俗,作為宮室教肄之所,以至圖書器用之須,莫不皆有,以養(yǎng)其良材之士。雖古之去今遠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與學而明之,禮樂節(jié)文之詳,固有所不得為者。若夫正心修身,為國家天下之大務,則在其進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鄉(xiāng)鄰族黨,則一縣之風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歸,非遠人也,可不勉與!縣之士來請曰:“愿有記。”其記之。十二月某日也。
【學舍記】
予幼則從先生受書,然是時,方樂與家人童子嬉戲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時,窺六經之言與古今文章,有過人者,知好之,則于是銳意欲與之并。而是時,家事亦滋出。自斯以來,西北則行陳、蔡、譙、苦、瞧、汴、睢、泗,出于京師;東方則絕江舟漕河之渠,逾五湖,并封禺會稽之山,出于東海上;南方則載大江,臨夏口而望洞庭,轉彭蠡,上庾嶺,繇湞陽之瀧,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魚洶涌湍石之川,巔崖莽林ァ虺之聚,與夫雨寒燠風波霧毒不測之危,此予之所單游遠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藥物,廬舍器用,箕碎細之間,此予之所經營以養(yǎng)也。天傾地壞,殊州獨哭,數(shù)千里之遠,抱喪而南,積時之勞,乃畢大事,此予之所遘禍而憂艱也。太夫人所志,與夫弟婚妹嫁,四時之祠,屬人外親之問,王事之輸,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于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蓋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間時,挾書以學,于夫為身治人,世用之損益,考觀講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專力盡思,琢雕文章,以載私心難見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為并,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視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擾多事故益甚,予之力無以為,乃休于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學。或疾其卑,或議其隘者,予顧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勞心困形,以役于事者,有以為之矣。予之卑巷窮廬,冗衣礱飯,芑莧之羹,隱約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則有之,可以進于道者,學之有不至。至于文章,平生所好慕,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堅木好高大之觀,固世之聰明豪雋挾長而有恃者所得為,若予之拙,豈能易而志彼哉?”遂歷道其少長出處,與夫好慕之心,以為學舍記。
【南軒記】
得鄰之地蕃之,樹竹木灌蔬于其間,結茅以自休,囂然而樂。世固有處廊廟之貴,抗萬乘之富,吾不愿易也。
人之性不同,于是知伏閑隱奧,吾性所最宜。驅之就煩,非其器所長,況使之爭于勢利、愛惡、毀譽之間邪?然吾親之養(yǎng)無以修,吾之昆弟飯菽藿羹之無以繼,吾之役于物,或田于食,或野于宿,不得常此處也,其能無焰然于心邪?少而思,凡吾之拂性苦形而役于物者,有以為之矣。士固有所勤,有所肆識,其皆受之于天而順之,則吾亦無處而非其樂,獨何必休于是邪?顧吾之所好者遠,無與處于是也。然而六藝百家史氏之籍,箋疏之書,與夫論美剌非、感微托遠、山冢刻、浮夸詭異之文章,下至兵權、歷法、星官、樂工、山農、野圃、方言、地記、佛老所傳,吾悉得于此,皆伏羲以來,下更秦漢至今,圣人賢者魁杰之材,殫歲月,憊精思,日夜各推所長,分辨萬事之說,其于天地萬物,小大之際,修身理人,國家天下治亂安危存亡之致,罔不畢載。處與吾俱,可當所謂益者之友非邪?
吾窺圣人旨意所出,以去疑解蔽,賢人智者所稱事引類,始終之概以自廣,養(yǎng)吾心以忠,約守而恕行之。其過也改,趨之以勇,而至之以不止,此吾之所以求于內者。得其時則行,守深山長谷而不出者,非也。不得其時則止,仆仆然求行其道者,亦非也。吾之不足于義,或愛而譽之者,過也。吾之足于義,或惡而毀之者,亦過也。彼何與于我哉?此吾之所任乎天與人者。然則吾之所學者雖博,而所守者可謂簡;所言雖近而易知,而所任者可謂重也。
書之南軒之壁間,蚤夜覽觀焉,以自進也。南豐曾鞏記。
【金山寺水陸堂記】
慶歷八年,潤之金山寺火。明年,寺之僧瑞新來治寺事。某月,擇山之陽,亢爽之地,勸州之人某氏為水陸堂,積錢之數(shù)百三十萬,積日之數(shù)若干而成。夫金山之以觀游之美取勝于天下,非獨據江瞰海,并楚之沖而濱吳之要也。蓋其浮江之檻,負崖之屋,椽摩棟揭,環(huán)山而四出,亦有以夸天下者。則天下之東馳而莫不顧慕者,豈特一山之好哉?而其作之完,蓋非一人一日之力。及火,余固嗟夫未嘗得與時之君子者游,而縱夫余心之所樂焉。至于今未久也,則聞夫山之穹堂奧殿、瑰杰之觀滋起矣。此非徒佛之法足以動天下,蓋新者,余嘗與之從容,彼其材且辨有以動人者,故成此不難也。夫廢于一時,而后人不能更興者,天下之事多如此。至于更千百年,委棄郁塞而不得振行于天下者,吾之道是也。豈獨牽于勢哉?蓋學者之難得,而天下之材不足也。使如此寺之壞,而有新之材,一日之作,軼于百年累世之跡,則事之廢者豈足憂,而世之治可勝道哉!
新方以書告某氏之世善,而其子某又業(yè)為士,因以求予記堂之始,故為之歷道其興壞之端,而并予之所感者寓焉。
【鵝湖院佛殿記】
慶歷某年某月日,信州鉛山縣鵝湖院佛殿成,僧紹元來請記,遂為之記曰:自西方用兵,天子宰相與士大夫勞于議謀,材武之士勞于力,農工商之民勞于賦斂。而天子嘗減乘輿掖庭諸費,大臣亦往往辭賜錢,士大夫或暴露其身,材武之士或秉義而死,農工商之民或失其業(yè)。惟學佛之人不勞于謀議,不用其力,不出賦斂,食與寢自如也。資其宮之侈,非國則民力焉,而天下皆以為當然,予不知其何以然也。今是殿之費,十萬不已,必百萬也;百萬不已,必千萬也;或累累而千萬之不可知也。其費如是廣,欲勿記其日時,其得邪?而請予文者,又紹元也。故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