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吾鄉永福黃莘田先生，雍乾間甚有詩名。所著初為《十研軒》，既而有《秋江集》，最后曰《香草齋》。《香草齋》六卷，計九百六十余首，而七言絕句居六百余首，為古今所希有，蓋專學義山、牧之、飛卿、東坡俊逸處，故杭堇浦以為最工絕句，袁簡齋以為唐代詩原中晚佳也。然先生人品高潔，五言古實有近王孟與常建、劉窨虛者。或傳先生《西湖雜詩》有云：“只今耆舊無新語，風月囗囗四百年。”浙人恨之。于時堇浦《道古堂集》中有《與黃莘田論詩書》，刺摘莘田詩疵累殆盡，以為報復。而《香草齋集》首有會稽傅玉露、錢塘陳兆侖、桑調元諸人序，稱美莘田不遣余力，則又何耶？傅擬莘田詩于陶靖節，又謂集中《吊虞卿》、《過樂毅墓歌》、《李陽冰般若臺篆書》及《三君詠篇》，直欲躋韓碑晉石而上之。陳稱其《越王臺》詩磊磊塊塊，如山鎮紙。桑與許廷鑠稱其《筑基》、《賑粥》諸篇，彷佛元道州《舂陵》之作、白香山《秦中》之吟。實則莘田絕句有突過漁洋者。如《楊花》云：“行人莫折柳青青，看取楊花可暫停。到底不知離別苦，后身還去作浮萍。”時以此得名，稱“黃楊花”。先生《答高姜田太守詩》云：“升堂相見無余語，誦我楊花七字詩”是也。《春日雜思》四首之二云：“橘花和露落青苔，鏡檻無風暗自開。涼月不知人已散，殷勤猶下畫簾來。”其第一首“百折紅欄”云云，前已論過。《贈顧二娘》云：“一寸干將切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如何軋軋鳴機手，割篇端州十里溪。”莘田《青花硯銘》云：“余此石出入懷袖將十年，今春攜入吳。吳門顧二娘見而悅焉，為制斯硯。余喜其藝之精，而感其意之篤，為詩以贈，并勒于硯陰，俾后之傳者有所考焉。”顱二娘居閶門專諸巷，故次句云。《秦淮》云：“露涼江月初弦魄，風動秦淮正頂潮。春水方生君早去，更無人倚木蘭橈。”他如《西湖》、《虎邱》諸絕句，皆風神絕世。《彭城絕句》七首，亦足以方駕阮亭《彭城》之作。古體則《筑基行》、《賑粥行》二篇，實服膺元道州，施愚山不得專美于前矣。《筑基行》云：“筑基本護田，賣田為筑基。哀此眼前瘡，卻剜心肉醫。綏邑之井稅，兩圍大藩籬。堤防一以潰，千頃皆污池。今年困淫潦，沖決勢不支。粒食望已絕，預算金錢糜。縣帖昨催筑，先相度土宜。原隰測深淺，形勢分險夷。其間腰底面，高厚頒定規。按田派力役，多寡等有差。遂令計稅畝，疆界爭毫厘。仍有不均怨，弱肉強食之。亦有游惰民，而舍業以嬉。里正來下狀，喋喋相警訾。董之宜撲作，欲撲還沈疑。蚩蚩子來前，長吏勤致辭。長吏實不德，災害余所貽。古風有讓畔，汝忍相凌欺。好德好風雨，與汝蒼天祈。三冬急畚西，過此便失時。上官有嚴限，羽檄催紛馳。勞汝乃活汝，未可生怨咨。基長冬日短，促迫憂稽遲。夜役以繼晷，及老羸妻兒。或有募壯士，傭直傾家貲。堤上月皎皎，堤下水漪漪。綿亙百千丈，官夸如京坻。豈知一丸泥，千萬人膏脂！筑基復筑基，筑完亦傷悲。今年筋力竭，歲修無了期。田園斥賣盡，安用筑基為？擬上河渠書，言高嫌位卑。誰是采風者？為吾陳此詩。”《賑粥行》云：“今年米價高，乃自二月始。其時東作人，尚未及耘耔。綆短井水深，轆鱸接不起。展轉七八旬，十室濱九死。茍活始自今，登場十日耳。相傳此十日，艱苦更無比。譬彼行路人，九十半百里。一春發倉糜，賤價實倍蓰。奈今已縣磐，一錢亦坐視。蘇我三閱月，難免須臾斃。此語痛至隱，使我抱愧鄙。急令煮鯧粥，歡呼篇村市。其日正赤午，千百若聚蟻。大半老羸多，肩摩足跛倚。叟叟與浮浮，津津于頰齒。長吏未朝餐，先汝嘗旨否。次乃恣蠶食，流歡等波靡。癡嫗強其兒，不肯輟箸匕。老翁不量腹，哽咽穎有泚。俞云傷饑腸，徐徐乃可爾。明發當復來，漸漸平瘡痏。揮之不即去，不去察其旨。問官賑幾日，好共妻兒止。官卑俸錢薄，能辦幾斛米？官云汝無慮，瓶罄罍之恥。計較兩歲祿，兼旬供食指。亦有懿德土，告乏助為理。待汝刈獲聲，此舉我乃已。東郊一以眺，堅好惟糜芑。望歲如望梅，額蹙變色喜。歸衙持簞瓢，余瀝飽稚子。”蓋雍正丁未，四會水決蒼峰、豐樂等圍基，奉憲檄修筑。戊申四會大饑，賑粥濟活，先生時方宰四曾也。句如：“少不及人今已老，樹猶如此我何堪。”極自然可喜。二女皆能詩，次女佩紉《詠梅》云：“風定月斜霜滿地，西樓人靜一聲鐘。”陳勾山太仆最賞之，謂謝女柳花，不是過也。故先生有《柬蘭女》句云：“上巳清明都過了，不論時節好歸寧”。又云：“賓客漸稀兒女密，汝來知有柳花詩”。先生絕句可供吟諷者美不勝收。另編有《香草箋》一集二卷，凡《香草齋》中香奩之作，皆在其中，幾欲追微之、冬郎而及之，王次回不足道也。

二、吾鄉曾即菴先生（燦垣），明末清初高士也。有詩八卷，已佚其半。王雁汀尚書序云：“《幽居》三十首，步武少陵。其云‘沈心見古人，眉目盈尺幅’、‘高吟起夜半，筆墨如有聲’，蓋自道所得，親切如此。其《論詩》云：‘相格以謀篇，因句而及字。出入慎筆端，簡嚴如老吏。’則又不惜度金鏃矣。”大略古體多仿漢魏六朝，近體頗刻意求工。言閘詩者多未數及，爰特表之。如“燈將光俱微，心與道相見”、“倦雨花三月，高人竹半墻”、“退雨巖花重，將秋木葉輕”、“一葉動微雨，數花聚小寒”，單句如“心定身如借”、“水明遲鳥宿”、“萬木洗秋山”，皆佳句也。

三、昌黎《南山》詩固未甚高妙，然論詩者必謂《北征》不可不作，《南山》可以不作，亦覺太過。《北征》雖憂念時事，說自己處居多；南山乃長安鎮山，自《小雅》“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后，無雄詞可誦者。必謂《南山》可不作，《斯干》詩不亦可不作邪？

四、昔人謂曾子固不能詩是一恨事，殊不然。子固守福州，頗多題詠，見《府志》。又《榕陰新檢》載其數詩，皆清逸有致。《出郊》云：“菖葉催耕二月時，斜橋曲岸馬行遲。家家買酒清明近，紅白花開一兩枝。”《登西樓》云：“海浪如云去卻回，北風吹起數聲雷。朱樓四面鉤疏箔，臥看千山急雨來。”《過仁王寺》云：“雜花飛盡綠陰成，處處黃鵬百囀聲。隨分笙歌與尊酒，且偷閑日試閑行。”余嘗論古人詩文合一，其理相通，斷無真能詩而不能文、真能文而不能詩。自周公、孔子，以至李、杜、韓、柳、歐、蘇，孰是工于此而不工于彼者？其他之偏勝而不能兼工，必其未用力于此者也。否則并其所謂偏勝者亦實未勝也。子固第二詩，的是吾鄉天氣。

五、往寓上海，與蘇堪至書肆，見有《楊誠齋全集》二十余冊，問其價，曰二十余餅金，未之購也。后在武昌，為蘇堪詩集作敘，報書謂結構在姜白石、楊誠齋之間。白石自敘詩集，歷舉并世名人之評賞其詩者以為言。余敘蘇堪詩，略仿其意矣。若誠齋文，則實未之見。后讀福山王氏所影刊《黃御史集》，前有誠齋一序，中一段云：“御史公之詩，如《聞新雁》‘一聲初觸夢，半白已侵頭。余燈依古壁，片月下滄洲’，如《游東林》‘寺寒三伏雨，松偃數朝枝’，如《上李補闕》‘諫草封山藥，朝衣施衲僧’，如《退居》‘青山寒帶雨，古木夜啼猿’，此與韓致光、吳融輩并游，未知其何人徐行后長者也。”宋人喜為詩話，往往即以詩話為文，為今世講古文義法者所詬病。余敘中雜舉古人名句，與誠齋無意相似，見者必多非笑之。擬刪改以入《詩話》，亦卒卒未暇及也。

六、亮奇既死，余乃得于雜報上連日讀其遣詩，皆幽秀不薄，又使人嘆惜無已也。《籃輿長行茹里草逕裹湖卉篁入岫》云：“出郭趨十里，回湖俄已晴。午陰郁無喧，蒸日時漏明。峰出朝靄散，泉迷暗香生。草徑往無際，籃輿疑未行。緋花淫滴滴，翠筱垂盈盈。意會異探討，耳目殊經營。惜余病微質，未足當炎兵。稍觸暄燠氣，便苦拘墟情。強振釋形勸，靜跌培神經。還思早春候，徐接群芳清。”《鑄夫、味三、雨樵諸君子招譙圖書館樓，背山面湖，極饒卉樹之盛》云：“枕棹赴嘉招，對樓資小憑。層峰俯深眇，宏宇羅青冥。結構豈造就，逍遙自妗娉。朝云凝不散，夏羽矯還輕。連漪揚清飔，嘉樹當列屏。玫瑰溢芳氣，素馨送微酲。儼坐藹清吐，駢筵偕列星。雖無肌鬢香，亦動簧絲情。按序已逾屆，宿意還當醒。”二首皆登康樂之堂，制題亦逼肖。前首尤嚌其哉，煞筆妙極自然；次首“朝云”二句，音節落陳隋，“列屏”、“列星”嫌復。《畏暑入湖得行嚴京國書卻寄》云：“夜氣猶荒曙未明，枕樓無際待風生。病中千態君能寫，湖外雙眸我最清。漫喜較量旁與舸，乍應問訊雨還晴。濕云不散鷗先倦，何取煙波狎此盟？”《次答默菴十五疊山韻示篇并呈貞長》云：“愛看荷光浸綠山，竹徑花舸恣飛還。一懼盡覺朋儕盛，群往寧知嘯傲閑。會有詩篇供汗漫，可曾酒袂記清斑。相逢不悔今來別，好語秋從桂樹姍。（是夕余將去杭，貞長留飯齋中，與默庵同有秋來探桂澗溪之約。”）《上北高峰下瞰竹徑諸方》云：“水游已盡愛山游，得得籃輿午未休。來冒云光銷短氣，去隨嵐翠雜清流。儲糧坐使群猜釋，告策寧知獨返謀。更向北峰凌絕頂，俯窺層竹眇千籌。”《湖泛囗占示貞長》云：“晚風翼翼浪吹衣，涼水鱗鱗翠入微。借與詩人隨一舸，枕流看樹儋忘歸。”近體卻盡有宋人思致，“姍”韻未解。《檢舊篋忽得苣兄所書絹篷，把玩久之，題此為寄并示釋堪（上有論書長句》）云：“古書書法絕深嚴，筆后意先羅眾有。近人下筆主流動，一往行間每自負。詎窺意態出澹定，可遣規模去宏厚。當年石室信有傳，勿信人間非受授。疾風橫雨出臨川，近代更有海藏叟，兄亦躡步渺追蹤，合向都門看堊帚。書家變法微可玩，豈必區區范徐柳？近聞閉戶殊整暇，木石山中盡黑否？兄書標置早成體，比似安西嘆高手。飄飄奇字薄軒轅，漠漠閑文寄《岣螻》。吾書晚作乏功用，自詭生天永謝后。每從遲鈍抑性情，偶得參差試評剖。兩年日力送無盡，一事從容難以茍。強持此意來作詩，枉近墨池一迥首。”五言學《選》體者，往往七言喜作轉韻歌行。君七古僅見此一首，卻從事韓蘇，亦可謂不落前人窠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