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貞長有《四月三日哀邁》詩,中數韻云:“我雖強不悲,淚欲奪眶出。幾忘瘞在野,忽念抱置膝。我初聞汝病,得書恍有失。南還促宵征,入門不敢詰。見汝能笑啼,若脫械與桎。”失子至逆事,況貞長廑有此子乎?聞病南歸,余親見其急遽遂行也,但尚是襁褓中物,骨肉之緣猶淺耳。“出”、“膝”、“桎”三韻最為警痛。
一七、詩有極悲涼不堪卒讀者。同邑陳桐卿(梧慶)有《客窗雨夜《云:“盡有寒螢吟夜榻,能無孤鬼哭秋墳。”又《悼亡》云:“憶曾金盡歸來日,尚說梅花慣耐寒。”則怨而不怒矣。又《小憩開化寺鏡湖亭》云:“夕照斜烘丹荔外,微濤靜度碧松間。”寫松濤者多言其奔騰澎湃,無說及微ざ細響者,此非心靜人不能領略。《花朝》云:“留將春一半,扶起柳三眠。”
一八、關季華(棠),湖北漢陽人,以名孝廉為羅田司訓。留心經世之學,未用而卒,士論惜之。其門人陳仁先、朱強甫(克柔)、謝石欽(鳳孫),其著者也。仁先為輯遺稿名《師二宗集》者,印行之。有《己丑十九日由吳淞北行,海中遇風雪;二十四日大沽候潮,用東坡出峽韻,同伯晉蘇生作》云:“千花滯春江,遵海得清曠。十日溷芳塵,登舟寄孤暢。僬僬仆走下,床床客分上。乘桴九夷俱,望友三益訪。舊雨新喜見,今游后難忘。笑語谷雷殉,深談溪泉漲。房蜂雜主賓,坩舴錯盆盎。宵臥紛酣夢,晨興愕奇狀。蜒雨晝既霾,沙雪宿加釀。風排群足跛,波震余心蕩。膨腹雜若糟,涔頭眩迷向。屏息求安穩,揮手謝供帳。屢簸豆躍箕,欲熔金失壙。正命知平生,危想入譎誑。水裂蛟窟眠,滌落魚腹葬。杌桂歷昏旦,在險氣逾王。窺窗掛桅燈,欹枕打船浪。眾中能賭詩,病起詎扶杖。奪席肆幽探,倚壁接高唱。忠信愧波濤,顛連存想像。狂瀾世終回,斯文天不喪。潮來丁字沽,矯首倏尋丈。”一起明秀,以下寫孝廉船擁擠之狀,及風浪顛簸眩暈諸變相,能澀而不滑,靜而不喧,故是雅音。《丙戌下第》云:“山云遙待片云回,四月清和未熟梅。滄海萬重天萬里,乘風破浪我歸來。”下第能作壯語,故自可喜。
一九、別仁先二年余,海上相過,抱其《蒼虬閣詩》五巨冊使定之。已見與未見者各半,多勃郁蒼莽,不可遏抑,(如《挽李猛庵》尤極煩冤。)肝鬲手腕,有余前敘所未及道著者。嘗謂詩至曹子建、杜少陵,論者幾嘆觀止矣。然使子建享大年,少陵至七十,其詩境不知更當何如?所謂進境者,只問其視前之同不同,不問其視前之工不工也。前工于丹,后工于素;前工設色,后工白描,工同而所工不同矣。仁先此數冊,伯嚴、蘇堪、子培、確士、少樸、樊山諸君各有評語。余謂“以韓黃之筆力寫陶杜之心思”焉耳。蘇堪云:“哀樂過人,加以刻意。”陶杜哀樂,時復過人;韓黃則刻意矣。
二○、仁先有《夜夢作書畫真有契,歲月來無窮二句,似翻后山詩意。偶有所會,遂成二詩》云:“新秋送殘暑,雨罷來清風。湖天出凈碧,盡為窗幾供。焚香展圖畫,往往名山逢。書畫真有契,歲月來無窮。但使妙明在,自有精靈通。千秋旦暮遇,何必非我躬。得意已藏密,五家詎能公。知益卻傷晚,隘矣后山翁。”“高峰半云雨,觀棋坐一老。楚天巫峽圖,千古一畫稿。天陰贊公房,壁潤龍鱗好。想為宏偃筆,變化松矯夭。山谷游落星,宴寢清香裊。小幅對寒山,妙絕無人曉。我讀兩翁詩,魂夢輒飛繞。何當逢解人,破秘一傾倒。”君自注云:“工部之‘楚天巫峽半云雨,清簟疏簾看弈棋’,固為千古第一畫稿;《宿贊公房》之‘天陰對圖畫,最覺潤龍鱗’,余尤愛之,意為古壁畫松,陰潤欲活,古寺中坐雨深之妙境也。山谷游落星寺,見寒山、拾得畫,以為妙絕無人知。寒山之畫,世不可見,其高寒超妙,殆可想見而不可想見。予最為神往,故縷述之。”此段可作無聲詩讀,可作有聲畫看。
二一、余嘗論仁先《同李道人野步看月》句“夜色鍾柴門,二人自成世”,“鍾”字稍吃力,而無以易之。仁先告余,此本中已改作“夜色柴門偏”,似較前為自然。然余以為“偏”較“鍾”固勝,讀來仍拗囗,以“夜色”、“柴門”皆熟字,“鍾”生字,“偏”字單用亦生,音亦不順。若七字句,則有幫襯字而不生矣。鄙意欲只用“夜色滿柴門”,或“落柴門”。此起似以用律句為諧,如“種豆南山下”、“采菊東籬下”皆律句也。
二二、仁先《述菊》句云:“此花宜賤貧。”賤貧得有身分。《哭松庵》云:“好花留歲月,君何不相待?”自注:“予養菊最耐久。一日松庵相謂曰:‘好花將歲月留住了。’予曰:‘此極佳詩意也。’豈意松庵竟不相待耶。”《戒壇臥龍松歌》有云:“縋幽欲引陰蟄出,承欹力負蒼崖危。萬鉤壓空不危殆,反走潛根疑遇倍。凍雨洗干未濡足,眼底渾河犯高塏。”“承欹”句不說崖因松重而危,先說崖得松負而不危。“萬鈞”句不危殆之危,驟看似與上句復,細看乃將松重當危意,反放在此處說。“反走”句乃以托根之長遠解明之。“眼底”句說渾河水滿,似欲犯及高處之松,而先以“凍雨”句反托之,皆透過一層寫法,非深得老杜三味者不能。
二三、余在武昌編商務雜志時,請日本人河瀨如侗(儀太郎)司翻譯。如侗一字長定,高等商業學校畢業生。通漢文,學唐宋八家。善飲,喜為詩,文勝于詩。余從學經濟、理財學者數年。譯書十余種、雜報百十萬言,皆刊板行世,相得甚歡。回國時,余賦五言長古送行,有云:“嗟我乏謀人,貧弱乃無匹。萬端待經緯,予手據以拮。百廢當具舉,欲汲苦短鎘。豈知餛匱者,寶藏固充溢。坐茲金銀氣,染指甘如蜜。”又云:“如君經濟學,雅抱計然七。相從日討論,要旨迨纖悉。竊思挽時局,財政宜秩秩。硬貨定本位,紙幣相輔弼。中央集散法,制限屈伸術。股券若泉流,國事理如櫛。”又云:“平生慕鵑夷,志豈在簪к。于國既不施,于家寧遑恤。茫茫東海水,戰血將淳譎。主人不執兵,纓冠望同室。暉臺謀方殷,曹社聞詢讠來。吾行為蟲沙,相見未可必。別酒慘不歡,贈策聊一述。”此日俄未戰以前作,厥后不幸言皆中矣。如侗有《留別》詩云:“五年為客楚江頭,知己推君第一流。經國文章原絕類,育英樂事更無儔。北風飛雁傳邊警,東海浮鷗賦別愁。明日片帆揚子路,殷勤回望鄂城樓。”又《將游蜀賦呈》云:“三歲夢勞巴蜀游,今春得暇欲銷愁。巫山云雨神應媚,浣水漣漪花定浮。已逐東風馳逸想,又招西日讬佳謀。明朝揚子江頭路,回首思君望鄂州。”“北風”、“東風”二聯,竟不似東人詩。又《蜀游歸疊韻奉呈》云:“十有三旬巴蜀游,山迎水送不知愁。峨眉月色禪心凈,柏廟風聲忠憤浮。萬里泥鴻疏客恨,半生書劍拙身謀。歸來忽得瓊瑤贈,借照扶桑八十州。”又《中秋與二三子江上賞月》云:“扁舟江上月,把酒賞中秋。萬里殊邦客,幾人今夜游。天高黃鶴度,潮涌燭龍浮。回首英雄跡,蒼茫鸚鵡洲。”以上二首頗有唐音。又《在美洲讀石遺室詩,次韻呈石遺先生》云:“男子功名萬戶侯,摩霄健翮未全收。美洲風俗金銀氣,禹域文華錦繡秋。回憶舊游空對月,翻來新著急登樓。塵埃滿地云山隔,愧我自甘為楚囚。”君家營釀業,復游美洲學農務。日美本多違言,君書來,于華美二國,有所左右,第二聯云云是也。
二四、日本東京石田羊有《子夜續歌》云:“郎如木綿縷,儂似春蠶絲。異質理成匹,及今不可離。”“一旦理成匹,經緯不復離。欲求布質美,宜先擇其絲。”“春花競初榮,春鳥發初嗚。天生吾為女,但當慎初情。”“道路一何惡,春泥不可之。君須慎出入,莫復污新衣。”“念彼美之人,思慕誰不同?屏墻高郁郁,此心安得通。”“不敢適富家,與郎同床蓐。郎貧非不知,郎志潔如玉。”“春風吹入懷,懷歡不可歇。黃鳥語梅花,吾鳴使汝發。”“朔風舞飛雪,途澀無行人。與歡同榻坐,嚴冬氣如春。”“別歡處空房,儂思如淵冰。一凝不復解,其厚日夜增。”“適步華洛道,遙認郎長身。三喚不一應,所思在何人?”“向晚獨當戶,所歡來不來。人若異問我,但云月色宜。”“不故作容媚,君當領區區。打金覆銅釧,外艷奈內粗。”“竊貽碡瑁簪,意欲使儂思。子夜非男子,此心不可移。”“怨慕不違義,子夜有真情。堂堂六尺士,還輸巾幗誠。”意能曲達,極得《子夜》、《讀曲》三昧,置之傅青主集中,不復能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