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神氣形色,圣賢一視之,修其身,期于言行無差謬而已矣,故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踐形」。老聃、莊周、告子、釋氏,其立說似參差,大致皆起于自私,皆以自然為宗。彼視一身之中,具形氣以生,而神為之主宰,因貴此神為形氣之本,究之神與氣不可以相離,故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其言乎天地閑也。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從此而分陰陽,一生二也,陰陽與此而三,二生三也,言乎人物三者咸具,陰也,陽也,沖氣以為和,即主宰之者也,神也。彼見于氣可言有,神存乎其有而不可謂有,又不可謂無,然不離氣者也,故曰沖氣。上之原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之道,不離氣而別于氣,故曰:「道之為物,為〔惟〕怳為〔惟〕忽,忽兮怳兮,其中有象;怳兮忽兮,其中有物。」莊子言神之主宰于身,則曰「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曰「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損益〔損〕乎其〔成〕真」,繼之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言此神受形而生,則不去以待,形化而有血氣,乃有情欲,皆足以戕之,趨于速敝也。又曰:「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耶!」言求諸外者徒勞其神者也。又曰:「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之)大哀乎!」言人壽有修短,雖不死之日,不知保此神,至與形俱敝也。釋氏「人死為鬼,鬼復為人」之說,與莊子此條同。老子言「長生久視」,釋氏言「不生不滅」,語似異,而以死為反其真,視形體為假合,從而空之,不過恐害其神之自然,指歸不異也。(告子同于釋氏,以神識為性,釋氏謂之「真空」,謂之曰「作用」。謂「真空」則能攝眾有而應變,謂「即此識情便是真空妙智」,謂「湛然常寂,應用無方,用而常空,空而常用,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無,即成妙有」,故言「空是性」,又言「作用是性」。釋氏書中,問:「如何是佛?」曰:「見性為佛。」「如何是性?」曰:「作用為性。」「如何是作用?」曰:「在目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臭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遍現俱該法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佛(法)〔性〕,不識喚作精魂。」此皆「生之謂性」之說也,固無取乎善惡之分。其顯然道破處,如云「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即告子「性無善無不善」宗旨。后世禪宗,不道破「不思善」而渾其語,如《傳燈錄》云:「饑來吃飯困來眠」,即老子所云:「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彼「饑食困眠」,即所謂「不思善,不思惡」,即老子所謂「致虛極,守靜篤」,即「勤而行之」也;致虛未極,守靜未篤,思或乍起,乃「若存若亡」也。「饑食困眠」,聞之即可大笑,其說大都〔在〕于「認本來面目」,此外一切空之,便妙用無方,故曰「不笑不足以為道」。老聃、莊周、告子、釋子,立言不同而同出一轍如是。)宋時如陸子掙、楊敬仲及明王文成諸人,其言論皆如此。(子靜之言曰:「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于我,何有欠闕!當惻隱時,自然惻隱;當羞惡時,自然羞惡;當寬裕溫柔時,自然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時,自然發強剛毅。」又曰:「惡能害心,善亦能害心。」又曰:「讀書不必窮索。」敬仲之言曰:「目能視,所以能視者何物?耳能聽,所以能聽者何物?口能噬,鼻能臭,所以能噬能臭者何物?手能運用,足能步趨,心能思慮,所以能運用、步趨、思慮者何物?」王文成曰:「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又曰:「圣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以)〔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無所住』處。」又曰:「養德養身,只是一事,果能戒慎不,恐懼不聞,而專志于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又曰:「『本來面目』,即吾圣門所謂『良知』,隨物而格,是致知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功夫,大略相似。」)在老聃、莊周、告子,直據己見而已,故告子言「無善無不善」,言「無分于善不善」,言「義外」,后人因孟子嘗辨之,則以此為善已無可復加,為仁義禮智皆備,且所稱者出《中庸》、《大學》、《孟子》之書,學者不可不辨別也。
問:邵子云:「神無方而性有質。」又云:「性者,道之形體;心者,性之郛郭。」又云:「人之神即天地之神。」合其言觀之,所謂道者,指天地之「神無方」也;所謂性者,指人之「(神)〔性〕有質」也。此老聃、莊周、告子、釋氏之〔所謂道〕,所謂性,而邵子亦言之,何也?
曰:邵子之學,深得于老、莊,其書未嘗自諱。以心為性之郛郭,謂人之神宅此郛郭之中也。朱子于其指神為道,指神為性者,皆轉而以理當之。邵子之書又曰:「道與一,神之強名也。」幾以道為不足當神之稱矣。其書又曰:「神統于心,氣統于腎,形統于首,形氣交而神主乎其中,三才之道也。」此以神周乎一身而宅于心,為之統會也。又曰:「氣則養性,性則乘氣;故氣存則性存,性動則氣動也。」此則導養之說,指神之炯炯而不昧者為性,氣之絪缊而不息者為命,神乘乎氣而資氣以養也。
問:張子云:「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別性于知覺,與程子言「性即理也」,其指歸同;然則合虛與氣者,謂氣化生人生物,而理在氣質之中乃名為性也。(陳器之云:「仁義禮智者,義理之性也;知覺運動者,氣(稟)〔質〕之性也。有義理之性而無氣質之性,則理義必無附著;有氣質之性而無義理之性,則無異于枯死之物。故有義理以行乎血氣之中,有血氣以受義理之體,合虛與氣而性全。」以虛指理,古圣賢未嘗有是稱,與釋氏所言「空是性」何以異?
曰:釋氏言「空是性」者,指神之本體;又言「作用是性」,則指神在氣質之中而能知覺運動也。張子云:「神者,太虛妙應之目。」是其所謂「虛」,亦未嘗不以為神之本體,而又曰:「天之不測謂神,神而有常謂天」。釋氏有見于自然,故以神為已足;張子有見于必然,故不徒曰「神」而曰「神有常」,此其所見近于孔、孟而異于釋氏也。然求之理不得,就陰陽不測之神以言理,因以是為性之本源,而目氣化生人生曰「游氣紛擾,合而成質者,生人物之萬殊」,則其言合虛與氣,虛指神而有常,氣指游氣紛擾,乃雜乎老、釋之見,未得性之實體也。惟「由氣化有道之名」一語,得天道之實體。又曰:「神,天德;化,天道。」道以化言,是也;德以神言,非也。彼釋氏自貴其神,亦以為足乎天德矣。張子之書又有之曰:「氣有陰陽,推行有漸為化,合一不測為神。」圣人復起,不易斯言。以人物驗之,耳目百體會歸于心;心者,合一不測之神也。邵子言「形可分,神不可分」,其說亦得之體驗。如耳目鼻口之官,是形可分也;而統攝于心,是神不可分也。后儒言理,由于不知理,要其后非原其先,就陰陽有陰陽不易之則,就人物事為有人物事為之則。以孔子言「有物必有則」者轉而言「有則始有物」。且以「理與氣渾淪,不害物二物之各為一物」。故其言理也,求其物不得,往往取于老聃、莊周,釋氏所謂神者以為言,欲超乎陰陽氣化之上而并陰陽氣化,所見胥失之粗。夫天地間有陰陽斯有人物,于其推行謂之化,于其合一謂之神,天道之自然也;于其分用耳目百體,于其合一則為心,生物之自然也。是故化,其事也;神,其能也;事能俱無憾,天地之德也。人之血氣本乎化,人之心知配乎神,血氣心知無失,配乎天地之德,無憾無失,夫是之謂理而已矣。由化以知神,由化與神以知德。「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以性專屬之神,則目形體為幻合,以性專屬之理,則謂「纔說性時,已不是性」,皆二本故也。
問:朱子云:「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故其于「達道五」,舉孟子所言「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以實之。又《答呂子約》〔書〕云:「陰陽也,君臣父子也,皆事物也;人之所行也,形而下者也,萬象紛羅者也。是數者各有當然之理,即所謂道也,當行之路也,形而上者也,沖漠無朕者也。」如是言道,故于《易》稱「一陰一陽」,《中庸》舉「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皆似道未備。然孟子明云「教以人倫」,則「親、義、序、別、信」,宜屬之「修道之教」。后儒求天命二字太過,以理當之;求性字太過,專屬之理;求道字太過,又以日用事物當行之理始可云道;而于修道不可通,以修為品節之而已。至「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修道與修身并言,兩修字不得有異,但曰「能仁其身」而不置解。觀修道之文,性字道字不得概就理言亦可見。既曰「率性之謂道」,又曰「修道以仁」,如后儒之說「率其仁之性」,「率其義之性」,豈可通哉!又,修道期于無差謬,宜重在智,而言以仁;行之乃力于身,宜重在仁,而先言智,《中庸》前后,其條貫可言歟?
曰:言「身本道德賅備之身」,而身往往不能盡道;言「性本全夫仁義禮智之性」,而孟子以前,言性往往不及仁義禮智。《易》曰「成之者性也」,承「一陰一陽之謂道」言,人物本之,各成其性云爾。《論語》曰「性相近也」,因「習」之至于「相遠」,言其性本「相近」云爾。《中庸》曰「天命之謂性」,即《記》所云「分于道謂之命,形于一謂之性」,言分于氣化以成性云爾。人物之血氣,以類滋生、各稟受于天,言其稟受之殊曰性,因是而日用事為皆由性起,故云「率性之謂道」;身之動應,無非道也。故云「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可如「體物而不可遺」之可,無頃刻可必其不動應,故雖無事時,亦如有事之戒慎恐懼而不敢肆,事至庶幾少差謬也。道,即日用飲食之事,自身而周于身之親,大致不出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五者,略言之則曰親曰賢,舉二以賅五。「修身以道」,言「以道實責諸身」也。道之責諸身,往往易致差謬。「修道以仁」,言以協乎仁、協乎義、協乎禮,為道之準則也。(曰「以仁」者略辭,故下即詳舉之。)三者咸得,然后于道無憾。「率性之謂道」,在一身則一身之事也,道也;通于人則周夫身之事也,道也。一身之事,本天性之自然,未見其是非得失也;周夫身之事,亦天性之自然,而是非得失不可窮詰矣。故「修身以道」,舉親賢言之而得失始見;修道期于無差謬,固宜重在智。而「修身以道」,本責其行也,是以首言仁,加以義,加以禮,而修之實備矣。「行達道」乃力諸身,固宜重在仁;行之差謬,不能知之,徒自期于心無愧者,其人忠信而不好學,往往多出乎此,亦害道之大者,是以首言智。仁義禮可以大共之理言,智仁勇之為達德,必就其人之根于心者言。大共之理,所以衡論天下之事,使之協于中,止于至善也。有根于心之德,斯有以通夫大共之理,而德之在己,可自少而加多,以底于圣人,則其通夫大共之理者,亦有淺深精粗之不同。仁義禮之仁,以理言;智仁勇之仁,以德言,其實一也。以理言,舉禮義而不及智,非遺智也,明乎禮義即智也;以德言,舉智而不及禮義,非遺禮義也,智所以知義禮也。《易》稱「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而此更加之以禮,親親尊賢,盡人道之大矣,辨其等殺而始詳。古今惟圣人全乎智仁。全乎智仁,則德靡不賅矣,而此更言夫勇,蓋德之所以成也。凡天下之人,身之所接,莫重于親,莫重于賢,而天定者則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五者也。以此為「形而下」,為「萬象紛羅」,不謂之道,是顯指《中庸》「天下之達道五」而背之,別求諸「沖漠無朕」,惟老釋謂萬物為幻,謂空妙為真則然,奈何以老釋之言衡量《易》與《中庸》之言,而粗視陰陽,粗視君臣父子哉?彼之棄人倫而不顧,率天下之人同于禽獸者,由不知此為達道也。
問:宋儒以「理為生物之本」,雖謂「理氣渾淪,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實求其物,不得若老聃、莊周、告子、釋氏之言。夫性則確有指實,不過區別于形氣之中,言其主之者耳。曰形、曰氣、曰神,三者求之一身,儼然如三物,凡血氣之屬,未有或闕者也。荀子謂「性者天之所就」,雖專屬形氣之自然,其亦不必遺天〔夫〕神,而以為非天之就也。其稱性惡,殆兼乎此,以伸其重學崇禮義之說,何以論荀子則曰不知性之全體而已,實古今所同謂之性,論告子、釋氏則斷為異說,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