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此偏私之害,不可以罪材,尤不可以言性。「孟子道性善」,成是性斯為是材,性善則材亦美,然非無偏私之為善為美也。人之初生,不食則死;人之幼稚,不學則愚;食以養其生,充之使長;學以養其良,充之至于圣人;其故一也。材雖美,譬之良玉,成器而寶之,氣澤日親,久能發其光,可寶加乎其前矣;剝之蝕之,委棄不惜,久且傷壞無色,可寶減乎其前矣。又譬之人物之生,皆不病也,其后百病交侵,若生而善病者。或感于外而病,或受損于內身之陰陽五氣勝負而病,指其病則皆發乎其體,而曰天與以多病之體,不可也。如周子所稱猛隘、強梁、懦弱、無斷、邪佞,是摘其材之病也;材雖美,失其養則然。孟子豈未言其故哉!因于失養,不可以是言人之材也。夫言材猶不可,況以是言性乎!
問:黃直卿云:「耳目之能視聽者,魄為之也;此心之所以能思慮者,魂為之也;合魄與魂,乃陰陽之神,而理實具乎其中。惟其魂魄之中有理具焉,是以靜則為仁義禮智之性,動則為惻隱、羞惡、恭敬、是非情,胥此出焉也。」其以魂魄性情分四節言之,得失安在?
曰:人之體質,一天地之化也,子產所謂「人生始化曰魄」,蓋凝而成體,能運動者也;所謂「既生魄,陽曰魂」,蓋既生之后,心能知覺是也。魄屬陰,而魂攝乎魄,是乃魄之陽,雖分為二,無害其一也。凡血氣之屬,自有生則能知覺運動,而由其分于陰陽五行者殊,則知覺運動亦殊。人之知覺,通乎天德,舉其知之極于至善,斯仁義禮智全矣,極于至善之謂理。宋儒于理與心二視之,其說以為我之心受天之理,故黃氏云「魂魄之中有理具焉」,雖以理為天與我者,無異乎荀子之以我為圣人與我者也。孟子直云「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四者由心知而生,是乃仁義禮智之端緒也;既得端緒,則擴充有本,可以造乎仁義禮智之極,明仁義禮智,人皆有根心而生之端,非以仁義禮智為性,惻隱、羞惡、恭敬、是非為情也。人之性善,其血氣心知異于物,故其自然之良,發為端緒,仁義禮智本不闕一耳。
問:《論語》言「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子夏聞「繪事后素」,而曰「禮后乎」;朱子云「禮以忠信為質」,引《記》稱「忠信之人,可以學禮」,重忠信如是。然《論語》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曰:「克己復禮為仁。」《中庸》于禮,以「知天」言之。孟子曰:「動容周旋中禮,盛德之至也。」重學重禮如是,忠信又不足言,指歸不一,何也?
曰:禮者,天地之條理也,言乎條理之極,非知天不足以盡之。即儀文度數,亦圣人見于天地之條理,定之以為天下萬世法。禮之設所以治天下之情,或裁其過,或勉其不及,示之中而已矣。至于人情之漓,猶飾于貌,非因飾貌而情漓也,其人情自漓而以飾貌為禮也,非惡其飾貌,惡其情漓耳。禮以治其儉陋,使之協于中;喪以治其哀戚,使遠于徑情直行。情漓者視為文而已矣,徒馳騖于奢易,故不若儉戚之于禮,雖不足,猶近乎制禮之初也。由是可思制禮所起,故以答林放問禮之本。其所謂本,不過因俗失而欲究其初起,非問圣人制禮自然之極則也。「忠信之人,可以學禮」,言質美者進之于禮,無飾貌情漓之弊,此亦因俗失言之。忠信乃其人之質美,猶曰「茍非其人,道不虛行」,明不可襲取爾。老氏言「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則因俗失而欲并禮去之,意在還淳反樸,究之不能必天下之盡歸淳樸,其生而淳樸者,直情徑行,薄惡者,肆行無忌,是同人于禽獸,率天下而亂者也。若夫君子行禮,其為忠信之人固不待言;而不知禮,則事事爽其條理,不足以為君子。故禮可以該忠信,忠信不可以該禮。林放問「禮之本」,子夏言「禮后」,皆重禮而非輕禮也。《詩》言「素以為絢」,「素」以喻其人之嫻于儀容;上云「巧笑倩」、「美目盼」者,其美益彰顯,是謂「絢」也;喻意深遠,故子夏疑之。「繪事后素」者,鄭康成云:「凡繪畫,先布眾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間以成文。」(何平叔云:《景福殿賦》所謂「班閑賦白,疏密有章」,蓋古人畫繪定法。)其注《考工記》「凡畫繪之事后素功」云:「素,白采也;后布之,為其易漬污也。」是素功后施,始五采成章爛然,貌既美而又嫻于儀容,乃為誠美,「素以為絢」之喻昭然矣。子夏觸于此言,不特于《詩》無疑,而更知凡美質皆宜進之以禮,斯君子所貴,其意指如此。若謂子夏后禮而先忠信,則見于禮僅僅指飾貌情漓者之所為,與林放問禮之本以飾貌漓情為非禮者,意指懸殊,孔子安得許之?忠信由于質美,圣賢論行,固以忠信忠恕為重,然如其質而見之行事,茍學不足,則失在知,而行因之謬,雖其心無弗忠、弗信、弗恕,而害道多矣。圣人「仁且智」,其見之行事,無非仁也,無非禮義也,三者無憾,即《大學》所謂「止于至善」也。故仁與禮義,以之衡斷乎事,是為知之盡;因而行之,則實之為德行,而忠信忠恕更不待言。在下學如其材質所及,一以忠信忠恕行之,至于知之極其精,斯無不協于仁義。是以《論語》云「主忠信」,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中庸》曰「忠恕違道不遠」。凡未至乎圣人,未可語于仁,未能無憾于禮義,但盡其所知所能,謂之忠信忠恕可也,曰仁、曰誠,則圣人始足以當之。然而非有他也,忠信忠恕之極其量也。忠信忠恕,能去私矣,仁與禮義必無或敝,而后可以言之;躬行而知未盡,曰仁曰誠,未易幾也。
問:孟子明理義之為性,舉仁義禮智以言性,今以為即據人生氣稟言之,是與聲色臭味之欲渾然并出于天性。于此不截之分明,則無以究其說;既截之分明,則性中若有二物矣。何以明其為性之全體而非合二者以為體?
曰:凡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皆有心。心者,耳目百體之靈之所會歸也。子產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曾子曰:「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神靈者,品物之本也」。鄭康成注《禮》云:「耳目之聰明為魄。」蓋耳之能聽,目之能視,鼻之能臭,口之能味,魄之為也,所謂靈也,陰主受者也;心之志慮,不窮于用,魂之為也,所謂神也,陽主施者也。主施者斷,主受者聽,故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心之官則思。」是思者,心之能也。《春秋傳》曰:「心之精爽,是謂魂魄。」魄屬陰之精氣,魂屬陽之精氣,而合言之曰「心之精爽」者,耳目百體統于心,無一時一事不相貫也。精爽有藏〔蔽〕隔而不通之時,及其無蔽隔,無弗通,乃以神明稱之。凡血氣之屬,皆有精爽。其心之精爽,巨細不同,如火光之照物,光小者,其照也近,所照者不謬也,所不照斯疑謬承之,不謬之謂得理;其光大者,其照也遠,得理多而失理少。且不特遠近而已,光之及又有明闇,故于物有察有不察;察者盡其實,不察斯疑謬承之,同乎不照,疑謬之謂失理。失理者,限于質之昧,所謂愚也。惟學可以增益其不足而進于智,益之不已,至乎其極,如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則圣人矣。圣人,神明之盛也,其于事靡不得理。故理義非他,所照所察者之當否也。何以得其當否?心之神明也。人之異于禽獸者,雖同有精爽,而人能進于神明也。理義豈別若一物,求之所照所察之外,而人之精爽能進于神明,豈求諸氣稟之外哉!
問:《論語》稱「唯上智與下愚不移」,此不待習而相遠者,豈下愚亦可概目之曰性善歟?
曰:生而下愚,其人非無精爽也,精爽幾與物等,難與言理義,而又自絕于學。然茍畏威懷惠,一旦觸于所畏所懷之人,啟其心而憬然覺悟,往往有之。茍悔而從善,則非下愚矣;加之以學,則進于智矣。以不移定為下愚,又往往在知善而不為,知不善而為之者,故曰不移,不曰不可移。雖古今不乏下愚,而其精爽幾與物等者,亦究異于物,無不可移也。
問:孟子時,因告子諸人紛紛各立異說,故直以性善斷之;孔子但言相近,意在于警人慎習,非因論性而發,故不必直斷曰善歟?
曰:然。圣賢之言至易知也。如古今之常語,凡指斥下愚者,矢口言之,每曰「此無人性」,稍舉其善端,則曰「此猶有人性」。以人性為善稱,是不言性者,其言皆協于孟子,而言性者轉穿鑿失之。無人性即所謂人見其禽獸也,有人性即相近也,善也。《論語》言相近,正見「無有不善」;若不善,與善相反,其遠已相絕,何近之有!分明性與習,正見習然后有不善,而不可以不善歸性。凡得養失養及陷溺梏亡,咸屬于習。至下愚之不移,則生而蔽錮,其明善也難而流為惡也易,究之非不可移,則同乎人者固在也。
問:孟子言性,舉仁義禮智四端,與孔子舉人之智愚有異乎?
曰:人之相去,遠近明昧,其大較也,學則就其昧焉者牖之明而已矣。人雖有智有愚,大致相近,而智愚之甚遠者蓋尟。智愚者,遠近等差殊科,而非相反;善惡則相反之名,非遠近之名。知人之成性,其不齊在智愚,亦可知任其愚而不學不思乃流為惡。愚非惡也,性〔人〕無有不善明矣。舉智而不及仁義禮者,智于天地、人物、事為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則,仁義禮有一不協,可謂不易之則哉?發明孔〔子〕之道者,孟子也,無異也。
問:荀子之所謂性,亦孟子之所謂性;孟子知性之全體,其余皆不知性之全體,故惟孟子與孔子合,其余皆不合。然指為性者,實古今所同謂之性。至告子所謂性,一似荀子言性惡,一似揚子言善惡混,一似釋氏言作用是性。今以荀、揚不與釋氏同,則告子不得而與荀、揚同矣,豈獨與釋氏所謂性相似歟?
曰:然。老聃、莊周之書,其所貴焉者咸此也,「杞柳」、「湍水」之喻,胥是物也。其視仁義,視善不善,歸之有思有為以后事;而其保此性也,主于無思無為,即釋氏所云「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是也,實一說而非有三說。
問:告子、釋氏指何者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