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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緒言
  • 戴震
  • 4871字
  • 2015-12-26 18:54:52

曰:荀子非不知理義為人心之同然也,其言性惡也,曰:「涂之人可以為禹。」「涂之人者,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其可以知之實〔質〕,可以能之具」,「在涂之人」,「其可以為禹明矣。」「使涂之人伏術為學,專心一志,思慮〔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也〔矣〕。」「圣可積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可以而不可使也」。「涂之人可以為禹則然,涂之人能為禹,未必然也;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此于性善之說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發明。終斷之曰:「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嘗有能遍行天下者也。」「能不能之與可不可,其不同遠矣。」蓋荀子之見,歸重于學,而不知性之全體。其言出于尊圣人,出于重學崇禮義。首之以《勸學篇》,有曰:「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又曰:「積善成德,神明自得,圣心循焉。」荀子之善言學如是。且所謂通于神明、參于天地者,又知禮義之極致,圣人與天地合其德在是,圣人復起,豈能易其言哉!而于禮義與性,卒視若閡隔不可通。以圣人異于常人,以禮義出于圣人之心,故曰「圣人之所生也」;常人學然后能明禮義,若順其性之自然,則生爭奪。以禮義為制其性,去爭奪者也,因其惡而加矯揉之功,使進于善,故貴禮義。使順其自然而無爭奪,安用禮義為哉?故曰「性善,則去圣王,息禮義矣」。又以禮義雖人皆可以知,可以能,圣人雖人之可積而致,然必由于學。弗學而能,乃屬之性;學而后能,弗學雖可以而不能,不得屬之性。此荀子立說之所以異于孟子也。

問:荀子于禮義與性,視若閡隔而不可通,其蔽安在?今何以決彼之非而信孟子之是?

曰:荀子知禮義為圣人之教,而不知禮義亦出于性;知禮義為明于其必然,而不知必然乃自然之極則,適所以完其自然也。就孟子之書觀之,明理義之為性,舉仁義禮智以言性者,以為亦出于性之自然,人皆弗學而能,學以擴而充之耳。荀子之重學也,無于內而取于外;孟子之重學也,有于內而資于外。夫資于飲食,能為身之營血氣者,所資以生者之氣,與其身本受之氣,原于天地,非二也。故所資雖在外,能化為血氣以益其內,未有內無本受之氣,與外相得而徒資焉者也。問學之于德性亦然。有己之德性,而問學以通乎賢圣之德性,是資于賢圣所言德性埤益己之德性也。冶金若水,而不聞以金益水,以水益金,豈可云己本無善,己無天德,而積善成德,如罍之受水哉!以是斷之,荀子之所謂性,孟子非不謂之性,然而荀子舉其小而遺其大也,孟子明其大而非舍其小也。

問:告子言「生之謂性」,言「性無善無不善」,言「食色性也」,「仁內」「義外」,朱子以為同于釋氏;(朱子云:「〔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覺運動者而言,與近世佛氏所謂『作用是性』者略相似。」又云:「告子以人之知覺運動者為性,故言人之甘食悅色者即其性。」)其「杞柳」、「湍水」之喻,又以為同于荀、楊。(朱子于「杞柳」之喻云:「如荀子性惡之說。」于「湍水」之喻云:「近于楊子善惡混之說。」)然則荀、楊亦與釋氏同歟?

曰:否。荀、楊所謂性者,實古今所同謂之性,人物以氣類區別者也,宋儒稱為「氣質之性」。在孟子時,則公都子引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言不同而所指之性同。荀子見于圣人生而神明者,不可概之人人,其下皆學而后善,順其自然則流于惡,故以惡加之;論似偏,與「有性不善」合,實兼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楊子見于長善則為善人,長惡則為惡人,故曰「人之性也善惡混」,又曰「學則正,否則邪」,與荀子論斷似參差而匪異。韓退之言「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此即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會通為一。朱子云:「氣質之性固有美惡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皆不甚相遠也,但習于善則善,習于惡則惡,于是始相遠耳。」「人之氣質,相近之中又有美惡,一定,而非習之所能移也。」直會通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解《論語》矣。程子曰:「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此似與「有性善,有性不善」合,而于「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亦未嘗不兼。由是觀之,宋儒稱氣質之性,按之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下及荀、楊論斷,似參差而匪異。

問:鄭康成注《中庸》「天命之謂性」云:「木神則仁,金神則義,火神則禮,水神則信,土神則智。」后儒于智信互易之。韓退之作《原性》曰:「其所以為性者五:曰仁,曰禮,曰信,曰義,曰智。」既就性分為品,而此云「所以為性,蓋以其原于天不殊而成性殊也」。朱子稱其言五性尤善。然退之譏荀、揚「擇焉不精,語焉不詳」,而其《原性篇》亦不能確有根究。今以宋儒稱為「氣質之性」與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下及荀、揚不異,是固然矣;其根究仁、義、禮、智、信為性,何以又不協于孟子?

曰:宋儒之異于前人者,以善為性之本量,如水之本清,而其后受污而濁,乃氣稟使然。不善雖因乎氣稟,如水之既受污,而不可謂濁者不為水也。蓋見于氣質不得概之曰善,且上圣生知安行者罕,其下必加澄治之功,變化氣質,荀、揚之見固如是也。特以如此則悖于孟子,求之不得,是以務于理氣截之分明,以理為「性之本」,為「無不善」,以「氣之流行則有善有不善」,視理儼如一物。雖顯遵孟子性善之云,究之以「才說性時,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墮在氣質之中」,孟子安得概之曰善哉?若不視理為如一物,不以性專屬之理,于《孟子》書益不可通,遂斷然別舉理以當孟子之概目為善者。夫自古及今,本以要于善謂之理,其誰曰理不善?孟子何難直截言之曰「理之謂性」,而盡指古今所同謂之性者,從而斷之曰「皆非性也」?然則孟子又安得舉「犬之性」、「牛之性」、「人之性」各殊詰告子哉?宋儒立說,似同于孟子而實異如此。

問:孟子答公都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朱子曰:「情者,性之動也。人之情,本但可以為善而不可以為惡,則性之本善可知矣。」「性既善,則才亦善;人之為不善,乃物欲陷溺而然,非才之罪也。」又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性也。心,統性情者也,因其情之發,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見。」考之程子,言「形既生矣,外物觸其情而動于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樂、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程、朱雖云性即理,而于情則不能專屬之理。且喜怒哀樂之為情,夫人而知之也,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之為情,非夫人而知之者也。公都子問性,列三說之與孟子言性善異者,乃舍性而論情,偏舉情之發于善者為證,茍或舉感而動于惡之情以相難,然后轉一說曰:「此情之根諸氣質者」,何如分明語公都子三說皆氣質而非性?況程、朱之說,誤以孟子言性為專屬之理,而覺不及氣質,立說不備,故言氣質之性以補孟子之略,(陳器之云:「識氣質之性,善惡各有落,不然,則惡從何處生?孟子專說義理之性,專說義理,則惡無所歸,是論性不論氣,孟子之說為未備;專說氣稟,則善為無別,是論質不論性,諸子之論所以不明夫本也。程子兼氣質論性。」吳幼清云:「孟子道性善,是就氣質中挑出其本然之理而言,然不曾分別性之之所以有不善者,因氣質之有濁惡而污壞其性也,故雖與告子言,而終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人讀《孟子》,亦見其未有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也。」)又以才無不善為未密,(程子言:「才稟于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朱子引之而云:「程子此說才字,與《孟子》本文小異。蓋孟子專指其發于性者言之,故以為才無不善;程子專指其稟于氣者言之,則人之才固有昏明強弱之不同矣。二說雖殊,各有所當,然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終為之說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夫其所謂「性之本善」者,在程、朱之說,乃追溯于人物未生時可謂之理,未可名為性,及在人曰性,已有氣質所稟之不善,于「有性不善」終難置辯。宋儒言性,至《孟子》此章尤不可通。然《孟子》之文,曰情,曰才,曰心,何不舉性答之?

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孟子謂之心,不謂之情。心能辨是非,所以能辨者智也;智由于德性,故為心之能而稱是非之心。心則形氣之主也,屬之材者也。惻隱、羞惡、恭敬、辭讓之由于德性而生于心亦然。以人譬之器,材則其器之質也;分于陰陽五行而成性各殊,猶之取于木以為器,則其器木也;取于金以為器,則其器金也。此以類別者也,品物之不同如是矣。從而察之,木與金之質,其精良與否,其為器也,一如乎所取之木,所取之金。故材之美惡,于性無所增,亦無所損。夫木與金之為器,成而不變者也,人又進乎是。自圣人至于凡民,其等差凡幾?或疑人之材非盡精良矣;而不然也。人雖有等差之不齊,無非精良之屬也。孟子言「圣人與我同類」,又言「犬馬之不與我同類」,是孟子就人之材之美斷其性善明矣。材與性之名,一為體質,一為本始,所指各殊,而可即材之美惡以知其性,材于性無增損故也。孟子言「非才之罪」,因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以見人之材之美,屬之不材不屬之情亦明矣。首云「乃若其情」,非性情之情也。情,猶素也,實也。孟子不又云乎:「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是豈人之情也哉?」此云「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情」字、「以為」字皆與彼同,「其」字指「性」而言。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則《孟子》下兩章一曰「陷溺其心」,一曰「放其良心」,正推原其不善之故,「非天之降才有〔爾〕殊也」。宋儒以不善歸氣稟,孟子所謂性,所謂才,俱指氣稟,指其稟受之全曰性,指其體質之全曰才。稟受之全,無可據以為言。如桃杏之性,含于核中之仁,其香色臭味,無一或闕,而無可見;及其萌芽甲坼,根干枝葉,桃與杏各殊;由是為華為實,香色臭味,無不區以別者,雖性則然,皆據材言之耳。成是性斯為是材,人之性善,故材亦美。孟子所謂善者,初非無等差之善,自圣人至于凡民,其等差凡幾,則其氣稟固不齊,豈得謂非性有不同?然存乎人者,皆有仁義之心,其趨于善也利,而趨于不善也逆其性而不利,所謂「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善乃人之性,下乃水之性也。所謂「故者以利為本」,出于利乃性之本然也,順而非逆,是以利也。然則性雖有不同,論其善亦有差等,其可斷之曰善則無疑。故孟子于性,本以為善,而此曰「則可以為善矣」,「可」之為言,因性有不同而斷其善,則未見不可也。下云「乃所謂善也」,對上「今曰性善」之文言,非不分等差也。繼之曰「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為,猶成也,卒之成為不善者,陷溺其心,放其良心,至于梏亡之盡,違禽獸不遠者也。不曰非性之罪而曰非才之罪,就本始言之曰性,就體質言之曰材,其往往不善,未有非陷溺使然。善失其養,消之至盡,乃成不善。凡旦晝之為梏亡其天性者,由才受陷溺,不可謂性受陷溺,故罪字不可加于性。究之陷溺其心者,「非天之降才爾殊」,故曰「非才之罪」。人茍自思充其固有之善,盡其才之能,皆可至于圣人。觀此,則孟子所謂善,非無等差之善,即孔子所云「相近」;孟子所謂「茍得其養,無物不長;茍失其養,無物不消」,所謂「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即孔子所云「習相遠」;孟子所謂「梏之反復」,「違禽獸不遠」,即孔子所云「下愚之不移」。宋儒未審其文義,遂彼此閡隔。倘如宋儒以性專屬之理,而云「纔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云「人生以后,此理已墮在形氣之中,不全是性之本體矣」。以孟子言,性于陷溺梏亡之后,人見其不善,猶曰「非才之罪」;若宋儒于天之降才即罪才也,分性與才為二,本異于孟子,豈獨才之一字哉?

問:天下古今之人,其材各有所近。大致近于純者,慈惠忠信,謹厚和平,見善則從而恥不善;近于清者,明達廣大,不惑于疑似,不滯于習聞,其取善去不善亦易。此或不能相兼,皆材之美者也。材雖美,猶往往不能無偏私。周子言性云:「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干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而以「圣人然后協于中」,此亦就材見之而明舉其惡。雖孟子所謂善非無等差之善,豈如周子所謂惡者亦得謂之善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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