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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然則太陽溫病之異于太陽中風太陽傷寒者何在乎?余斗膽,敢揭一旨。曰:太陽中風太陽傷寒是皆太陽病之津液未傷者也。若其人先自傷津,續得太陽病,是即太陽溫病。是故傷津二字,實為太陽溫病之內蘊,此乃絕無可疑者。惟其內津已傷,不能上承口舌,故作渴。故仲圣曰:太陽病,發熱,而渴,……者,為溫病。且將渴字特置于而字之下,以彰其首要。惟其內津已傷,不能注輸背脊,故非但頭痛項強,且進而為背部亦強幾幾矣。故仲圣曰:太陽病,項背強幾幾,……葛根湯主之。是故渴與項背強幾幾同是傷津之外證,實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學者既已知渴與項背強幾幾同為太陽溫病葛根湯證之主證,更可由此左右推求,自得逢源之樂。例如由太陽溫病之渴,可以推知太陽中風太陽傷寒之不渴。

故惲鐵樵先生教學子謂:桂枝湯麻黃湯當同以口中和為主證云云。學子遵此施治,不啻指南良針。實則口中和即不渴之易辭,不渴即由太陽溫病之渴字悟來。仲圣待人以智,故遂不自覺其言之約耳。更例如由太陽溫病之項背強幾幾,可以推知太陽痙病之背反張,身體強幾幾然者,乃疾病之傳變也。誠以項背強幾幾尚為津傷邪襲之輕者,若治不如法,更汗下傷其津,勢必背反張,身體強幾幾然,而為進一層之痙病矣。此《傷寒》《金匱》之可以通釋者也。

閱者必將發問曰:然則《傷寒論》溫病條下之若發汗已,身灼熱者,名曰風溫又作如何解說?答曰:此乃仲圣后人之注語,非仲圣原文也。雖然,彼為仲圣之后人,猶為吾儕之前賢,故其言非無理致。彼之意若曰:假使逢太陽溫病之葛根湯癥,醫者誤認為太陽傷寒之麻黃湯證,徑予麻黃湯以發其汗,則汗雖出,表雖解,必將引起全身之灼熱,必不克一劑而竟全功,若是者,其初病非為傷寒,實為溫病。但嫌溫病之病字與太陽病之病字重,故不若改稱風溫,因葛根湯原有麻桂以治風,葛根以治溫也。由是觀之,風溫即是溫病之別名,初不必另眼視之。又此風溫與近日溫熱家所說之風溫亦異,為免除混淆計,寧削而不論。抑尤有進者,學者當知發汗已,身灼熱,并非絕對壞病之渭,不過由太陽轉入陽明。此時但隨其證,或用白虎以清之,或用麻杏甘石以開之,或用葛根芩連以折之,其病即得全差,初不必過事張皇。惟經方家之治病,其可以一劑愈者,不當用二劑,即其可以用葛根湯一劑全愈者,不當用麻黃湯使人陽明,以致二劑而愈。

閱者又將問曰:然則《傷寒論》原文風溫為病,脈陰舊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語言難出,若被下者,小便大利,直視,失溲,若被火者,微發黃色,劇則如驚癎,時瘈疭,若火熏之,一逆尚引日,再逆促命期。

又作如何解說?答曰:此亦仲圣后人之言也。注家有視此為錯誤,任意顛倒改易,以求曲符己意者矣。是乃竊所不取。細按此條大意,重在申明二禁,一禁被下,二禁被火。何以禁下?蓋下為陽明正治,今溫病病在太陽,未到陽明,故不可下,下之將更傷其津。何以禁火?蓋溫病津液既已內傷,安堪更以火灼爍之?如此治之,是為一逆再逆。逆之重者,促命期。逆之輕者,或語言難出,或直視,或驚癎,或瘈疭,合考種種證狀,無一不由津液內竭,神經失其濡養所致。或小便不利,則傷津之重者,幾無余液足以外泄。或微發黃色,則津竭血溶,血液變色,尤為顯明之病理。夫下與被火未始合于太陽中風太陽傷寒之治,今獨在溫病條下剴切告誡者,抑亦何哉?無非中風傷寒者津液未傷,雖誤下誤火,逆猶不甚,今溫病者津液已傷,實未許毫厘誤治故也。嗚呼,前賢之旨微矣!

葛根湯證其二

葛根湯方治取效之速,與麻黃湯略同。且此證兼有渴飲者。予近日在陜州治夏姓一婦見之。其證太陽穴劇痛,微惡寒,脈浮緊,口燥,予用:葛根六錢麻黃二錢桂枝三錢白芍三錢生草一錢天花粉四錢棗七枚按診病時已在南歸之前晚,亦未暇問其效否。及明日,其夫送至車站,謂夜得微汗,證已全愈矣。予蓋因其燥渴,參用括萎桂枝湯意。吾愿讀經方者,皆當臨證化裁也。

【按】本案為吾師所親撰。夏姓婦所病者即太陽溫病也。向使吾師用葛根湯原方,未始不可優治之。今又以花粉易生姜,則更為恰切。

雖然,讀者于此,有不能釋疑者在焉。曰:溫病條言不惡寒,葛根湯條言惡風,風寒本屬互稱,如是得毋自相矛盾?答曰:此正仲圣之互文見意處,可以深長思者也。夫曰風寒為互稱,此言不謬。但當知寒為重,風為輕,惡寒為重,惡風為輕。故溫病及葛根湯二條合一之后,即成惡風不惡寒。其意猶曰微惡風寒,節言之,即本案吾師所謂微惡寒是也。為其尚不能盡脫惡寒本色,而合于太陽首條提綱之旨,故仲圣稱此為太陽病。又為其兼口渴津傷,易于化熱,故仲圣稱此為太陽溫病。

歷來傷寒注家有一絕大錯誤,賢賢相承,莫能自覺者,即以溫病為陽明病是也。佐景覺之,不容緘默;夫依吾說,溫病為太陽病之一綱,判然異于陽明病,固矣,然竊以為尚有辨證之法在。大論曰:問曰:陽明病,外證云何?答曰:……反惡熱也。然則惡熱者方為陽明病,其但渴而不惡熱之溫病得稱陽明病乎?然則惡熱者當用膏知硝黃,其俱渴而不惡熱者得用辛溫發散之麻桂,仲圣于此又豈非暗暗點明乎?余之旨,蓋在于此。今試排列太陽陽明之主證如下:

太陽傷寒 或已發熱或未發熱 惡風惡寒

太陽中風 發熱 惡風

太陽溫病 發熱而渴 惡風不惡寒

陽明 發熱譫語 不惡寒反惡熱

閱者試察上表,其中層次何等分明。太陽傷寒當或未發熱惡寒之時,完全為寒象,且不但曰惡風,兼曰惡寒,顯見其惡風寒之重。至太陽中風,即但曰發熱,顯無或未發熱之時,且但曰惡風,不兼曰惡寒,顯見其惡風寒之輕。至太陽溫病,不但曰發熱,且加渴以示其津液之傷,曰惡風,又曰不惡寒,顯見其惡風寒之微。至陽明,其甚者曰譫語,以示其津竭之后,神經且受熱灼矣,又曰反惡熱,至此完全為熱象,與太陽傷寒之完全為寒象者適相反。由是吾人可得外感疾病傳變之第一原則,曰由寒化熱是也。此原則實為吾人依經探討之收獲,而溫病之不得稱為陽明病,又其余事也矣!

葛根湯證其三

予昔在西門內中醫專校授課,無暇為人治病,故出診之日常少。光華眼鏡公司有袁姓少年,其歲八月,臥病四五日,昏不知人。其兄欲送之歸,延予診視以決之。余往診,日將暮。病者臥榻在樓上,悄無聲息。余就病榻詢之,形無寒熱,項背痛,不能自轉側。診其脈,右三部弦緊而浮,左三部不見浮象,按之則緊,心雖知為太陽傷寒,而左脈不類。時其兄赴樓下取火,少頃至。予曰:乃弟沈溺于酒色者乎?其兄曰:否,惟春間在汕頭一月,聞頗荒唐,宿某妓家,揮金且甚巨。予曰:此其是矣。今按其左脈不浮,是陰分不足,不能外應太陽也。然其舌苔必抽心,視之,果然。予用:葛根二錢桂技一錢麻黃八分白芍二錢炙草一錢紅棗五枚生姜三片予微語其兄曰:服后,微汗出,則愈。若不汗,則非予所敢知也。

臨行,予又恐其陰液不足,不能達汗于表,令其藥中加粳米一酒杯,遂返寓。明早,其兄來,求復診。予往應之,六脈俱和。詢之,病者曰:五日不曾熟睡,昨服藥得微汗,不覺睡去。比醒時,體甚舒展,亦不知病于何時去也。隨請開調理方。予曰:不須也,靜養二三日足矣。聞其人七日后,即往漢口經商云。

【按】《素問·金匱真言論》曰:夫精者,身之本也。故藏于精者,春不病溫。《生氣通天論》曰:冬傷于寒,春必病溫。此數語也,凡習中醫者類能道之。然而議論紛紛,每悖經旨。佐景不敏,請以本案袁姓少年病為《內經》之注釋可也。簡言之,袁姓少年宿妓荒唐,不藏于精,故生溫病。治之以葛根湯,應手而起者,以葛根湯為溫病之主方故也。夫精者,津之聚于一處者也。津者,精之散于周身者也。故精與津原屬一而二,二而一之物。其人平日既不藏精,即是津液先傷,及其外受邪風之侵,乃不為太陽中風,亦不為太陽傷寒,而獨為太陽溫病,乃不宜乎桂枝湯,亦不宜乎麻黃湯,而獨宜乎葛根湯。此《內經》《傷寒》之可以通釋者也。

抑尤有當知者,藏精之要,初不必限于冬時,然尤以冬時為甚。故《傷寒例》曰:冬時嚴寒,萬類深藏。君子固密,則不傷于寒。觸冒之者,乃名傷寒耳。溫病之成,初不必限于春日,觀袁姓少年之呻吟于仲秋可知,然尤以春日為甚。蓋春繼冬來,于時為邇,冬不閉藏,使擾乎陽,則春不發陳,無能隨天地萬物以俱生榮也。精之泄,初不必限于男女之間,凡志勤而多欲,心怵而常懼,形勞而致倦,高下必相慕,嗜欲傷目,淫邪惑心者,是皆不藏于精之類也,然尤以直耗腎精為甚。故吾人可作結論曰:冬不藏精,春必病溫。必,猶言多也。此經旨之所當達觀者也。

雖然,余走筆至此,竊不禁凜然有所俱焉。所懼者何?曰:人將以本案為根據,而伸其溫病伏少陰之說,蓋所謂少陰云者,指足少陰經腎言也。余曰:腎精虧耗者,全身津液不足,一旦外受邪風之侵,無能祛邪,反易化熱,此猶為抽象之言,差近于是,猶曰:平素腸胃虛寒者易患桂枝湯證,同不失為平正之論。若必欲一口咬定溫病之邪氣久伏于腎,則猶曰中風證之邪氣必久伏于腸胃,其可通乎?不特此也,小兒天真爛漫,腎精不耗,為何患味疹等一類溫病特多?蓋為其純陽之體,長育之日,需津既亟,化熱自易,初不關腎家事也。奈何溫病伏于少陰,發于他經之說,竟亦風行醫林,斯乃不可解者。

葛根湯證其四(附列再門人治驗)

鎮江趙錫庠,章次公門人也,診所在曹家渡,嘗治康腦脫路忻康里四十八號蔡姓女孩,約一周歲,先病百日咳,月余未痊,忽股背間隱約有紅點,咳甚劇,目赤多淚,惟身熱不揚,手足逆冷,常自汗出,皮膚寬緩,顏面淡白,無出疹狀。錫庠告其母曰,瘄疹欲出,表陽虛而不足以達之,此即俗所稱白面痧也。方用葛根三錢桂枝一錢杭芍錢半生草一錢姜一片棗二枚因其咳也,加前胡錢半,射干錢半,桔梗八分,象貝三錢,復加牛蒡子三錢以助其提達出表。明日復診,顏面紅疹漸顯。神色雖佳,而手足尚冷,遂令再進一劑。二日后,手足溫和,周身紅疹透達。越二日而回。一切平安,躉咳亦愈。

【按】學者既已知中風傷寒溫病各為太陽病之一綱矣,然此猶為未足。吾今當為學者作進一步言。曰,所謂中風,所謂傷寒,所謂溫病,所謂太陽病,推而至十六經病,是皆非疾病之真名,不過疾病之代名耳。更細晰言之,六經病方為疾病之代名,所謂中風傷寒溫病,尚為疾病中一證之代名耳。病猶戲劇之全部,證猶戲劇之一幕,故病之范圍大,而證之范圍小。更詳盡言之,謂中風傷寒溫病等為一證之代名,猶不切,毋寧謂之曰一證之通名。何者,知此等通名病證之方治,將可以泛應萬病故也。例如吾人知太陽溫病之方治,可以泛治痙病,可以泛冶麻疹,可以泛治一切類似之病。所謂痙病,所謂麻疹,方是疾病之真名。仲景之所以為圣,即在先教人以病證之通名通治(指《傷寒》),后教人以病證之專名專治(指《金匱》)。后人不曉病證之通名通治,獨龂龂于傷寒溫病等代名之爭。

既不知疾病之通名通治,更不曉何者為證。而余之所欲大聲疾呼者,亦即在使學者知仲圣通名通治之大道。柯氏曰:因知仲景方可通治百病,與后人分門證類,使無下手處者,可同年而語耶?是柯氏寧非得道之深者。

余謂吾人既知太陽溫病之方治,即可以泛治麻疹者,猶曰用葛根湯方可以治麻疹之初起也(麻疹之順者可勿服藥,服藥而誤,反易僨事)。閱者將疑麻桂之決不可治疹病者乎,則吾師遇麻疹病之遏伏甚而不透發者,且用麻黃湯。服湯已,疹乃暢發。惟竊細心考察,間有透發之后,引起灼熱者,是正所謂若發汗已,身灼熱者,名曰風溫。但余早已言及,此所謂灼熱并非不得了之謂,其輕者將自已,其重者亦可以補治。惟竊意與其補治于后,寧早用葛根預防于前,故余之治小兒麻疹,葛根乃為第一味要藥。回觀本案趙先生方中,既用前胡牛蒡桔梗等開發之品,即可以代麻黃之司。故謂本方為桂枝湯加葛根加味,毋寧謂葛根湯加味,與余之方治乃密合無間也。

余用麻黃常由八分至二錢,用桂枝常由錢半至三錢,用葛根常由二錢至四錢,若吾師之用此三藥,則更倍蓗于是。故三藥之中,以葛根最為和平。奈何今之醫尚多不敢下筆,徒知拾前人之唾余,曰葛根是陽明藥,若邪未入陽明而早用之,將引邪入內,曰葛根竭胃汁,是可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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