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經方實驗錄
- 曹穎甫
- 4940字
- 2015-12-26 18:32:31
此婦服藥得矢氣后,則上沖之氣頓減,可見沖心之逆氣無非腸中之矢氣,腸中之矢氣即是沖心之逆氣。意者腸中發酵之瓦斯,既不能泄于下,勢必膨于中,故腹脹滿。而腹之脹滿程度又殊有限制,故此時瓦斯乃隨時有上溢之可能。適腸系于腸間膜,膜中有無數靜脈管吸液上行,平時因血管有關約之作用,瓦斯不能溢入血管。適其人暴受驚恐,關約失其效能(吾人手方握物,受驚則物墮地。書載難產之婦,因驟聞響器擲地,胎兒安下。是皆關約筋因驚失效之明證),于是瓦斯乘機溢入血管。此溢入之量必甚微渺,然其害已烈,觀西醫之注射液劑,必避免空氣之隨入,慎之又慎,可見一斑。設瓦斯溢人靜脈管,病人之感痛楚尚不甚劇,因瓦斯與靜脈血液同向上行故也。設其所溢入者為動脈管,則二者逆向而行,痛楚斯甚。以我億測,此種瓦斯甚且逆大動脈而上薄心臟,但心臟瓣膜開闔噴壓之力殊強,故瓦斯終為擊潰,或下退原處而杳。藥以桂枝加桂湯者,因桂枝能助動脈血運暢行之故,更加桂心以為君,則其噴壓之力更強,而瓦斯乃不能上溢,但能下返(我前釋桂枝湯中桂枝之用與此處相合,尚不致有兩歧之誤)。如此解釋,似覓圓滿。但依生理書言,腸中毒素每能侵入血管,至腸中之瓦斯殊不能溢入血管之中。然今日之生理尚不足以盡釋實際之病理,觀肋膜炎病者進十棗湯后,其肋膜間之水竟從肛門而出,即是一例。故我敢依此種病例作奔豚病理之假說如上。假說云者,即假定之學說,并非絕對之真理,姑留此說,以待他人之改正謬誤或補充證明者也。
依鄙意,病者腸中先有瓦斯之蘊積,偶受驚恐,則關約失效,致瓦斯溢入血管之中。故仲圣曰皆從驚發得之。發猶言始也,此言大有深意。仲圣又曰:燒針令其汗,針處被寒,核起而赤者,必發奔豚。試問燒針令汗,何故多發奔豚?歷來注家少有善解。不知仲圣早經自作注釋,曰加溫針,必驚也,曰醫以火迫劫之,亡陽必驚狂,曰奔豚,……皆從驚發得之。合而觀之,則燒針所以發奔豚之理寧非至明?故以經解經,反勝贅說多多。惟其人腸中本有宿氣,待時而動,此乃可斷言者也。
雖然,余之假說,尚不止于此。設閱者能稍耐煩,容當續陳其義。余曰:此上所述之奔豚病為第一種奔豚,更有第二種奔豚與此稍異,即奔豚湯所主之奔豚病是也。
此二種奔豚乃同源而異流者。同源者何?蓋同種因于腹中之瓦斯是也。異流者何?蓋一則逆大動脈而犯心藏,一則溢入淋巴管,逆胸導管亦犯心藏,甚且犯胸與咽喉。師曰:奔豚病,從少腹起上沖咽喉,發作欲死。
又曰:奔豚氣上沖胸,腹痛,往來寒熱,奔豚湯主之。即是此一種犯淋巴系之奔豚。試更詳為之證,胸導管之上端適當胸部,其位高于心臟,故曰上沖胸,而不僅曰上至心,此可證者一也。咽中如有炙臠者,屬半夏厚樸湯證,其病在咽喉部分之頸淋巴系,屬少陽,與此處所謂上沖咽喉極相類,此可證者二也。
淋巴系病即中醫所謂少陽病,少陽病以寒熱往來為主證,故曰往來寒熱,奔豚湯主之,此可證者三也。試察奔豚湯方內有半芩姜草,酷如少陽之主方小柴胡湯,此可證者四也。吾師曾用奔豚湯原方治愈此種奔豚病,其案情詳《金匱發微》。讀者欲知其詳,請自檢之,此可證者五也。有此五證,此第二種奔豚病乃告成立。
是故姑以六經言,二種奔豚病同生于太陰,一則發于太陽,一則發于少陽。以生理言,兩種奔豚病同生于腸中瓦斯,一則發于循環系,一則發于淋巴系。考之實例,發于循環系者多,發于淋巴系者少,故桂枝加桂湯之用,常較奔豚湯為廣。東哲有言曰:奔豚主劑雖多,特加桂湯為最可也。即緣此故耳。至奔豚病之劇者,其逆氣同犯循環淋巴二系,亦屬可能之事,故用方亦不妨并合。
筆述至此,奔豚病似可告一段落,徜有讀者更欲追問腸中瓦斯之所由來,太陰病之所由成,我又安得無言?曰:以生理言,腸中瓦斯之成,實由于胃乏消化力,即西醫所謂消化不良癥是也。故欲治腸,當先健胃。猶欲求流之長,必先浚其源。雖然,是乃粗淺之言,不值一笑,今當進一步從心理方面言,曰:腸胃機能之所以不良者,乃憂思傷感有以造成之耳。試觀吾人偶逢憂傷,則食不下,即下亦不能化,可作明證。故中醫謂憂能傷脾,又謂脾主運化,猶言憂令人消化不良也。本此,用敢不揣胃昧。續伸仲圣之說曰:奔豚病,皆從驚恐發之,而從憂傷積之。蓋發于驟,而積于漸也。
讀者試將前案吾師治驗例及本案拙案例合而考之,可知吾所言者,皆實驗之論,非玄想之談。又吾師之案與拙案較,在治法上言,有一不同之點在。讀者明眼,諒早已燭之。如其未也,不妨略予思考,得之,然后接閱下文,與吾所言者對勘,此乃治學之一法,添趣之一術也。
吾師前案先用吳茱萸合理中湯,繼用桂枝加桂湯納半夏,拙案則由桂枝加桂湯漸移作厚樸生姜甘草半夏人參湯加桂,一往一來,彼順此逆。易言之,吾師先治其本,后圖其標,余則先治其標,后圖其本,與
上卷葛根芩連湯證,師用退一步法,余用進一步法者,遙遙對映,正可相得益彭。學者當知一病之來,每非一方可奏全功,見其實則進,慮其虛則退;惟其急則顧標,因其緩則保本。必也進退合度,標本無誤,病乃速已。抑進退之外,尚有旁敲側擊之法,標本之間,更有中氣逆從之調。一隅三反,又豈待焦唇之喋喋乎?曹穎甫曰:治病不經實地考驗,往往失之懸斷。孟子有言:為高必自邱陵,為下必因川澤。今佐景乃因仲師所言之病情,進而求其所以然,則見證用藥,隨在有得心應手之妙,要不惟奔豚為然也。又按奔豚向稱腎積,而方治實為肝病。
陳修園謂奔豚湯暢肝氣而逐客邪,黃坤載發明桂枝解達肝郁,按中所述某同學所言肝氣亦自有理。但以奔豚證屬肝病則可,泛稱肝病,并不知為奔豚證則不可耳。
歷節
耿右初診八月二十七日一身肢節疼痛,腳痛,足脛冷,日晡所發熱,脈沈而滑,此為歷節,宜桂枝芍藥知母湯。瘰疬,從緩治。
川桂技五錢赤白芍各三錢生甘草三錢生麻黃三錢熟附塊五錢生白術五錢肥知母五錢青防風五錢生姜一塊打二診九月一日服桂枝芍藥知母湯,腰痛略減,日晡所熱度較低,惟手足痠痛如故,仍宜前法。
川桂技五錢赤白芍各五錢生甘草三錢凈麻黃四錢蒼白術各五錢肥知母五錢青防風四錢生姜一塊打咸附子三錢生用勿泡
【按】吾師又曾治一戴姓婦人妊娠八月,為其夫病求醫,抱夫乘車,胎兒竟為夫身壓斃,遂作腹痛。一醫藥而墮之,腐矣,婦本屬血虛體質,死胎既下,因貧不能善后,即病歷節。手足拘攣,節骱劇痛,旦日較緩。拖延二年,方求師診。
師用一方,二劑不應。二診改用某藥,汗乃大出。兩劑,肢節便可屈伸,足腫亦小,獨手發出大泡,有濃有水,將成潰爛。乃采丁甘仁先賢法,用大小薊各五錢,丹皮一兩,地骨皮四錢,清其血熱,二劑而痂成,四劑而痂脫。遂與未病時無異。
以為可無恙矣,婦忽陰癢難忍,蓋濕毒未盡,而下注也。師因令其用蛇床子煎湯薰洗,良瘥。未幾,入市購物,卒然暈倒,諸恙退而血虛之真象見。師乃用大熟地一兩,潞黨參五錢,川芎、當歸各四錢,龍骨、牡蠣各一兩,凡二十余劑全愈,后竟抱子云云。
曹穎甫曰:肢節疼痛,病名歷節。此證起于風邪外感,汗出不暢,久久濕流關節,脈遲而滑,屬寒濕。其微者用桂枝芍藥知母湯。其劇者宜烏頭揚。嘗治一吳姓少病,予用凈麻黃三錢,生白芍三錢,生綿耆三錢,炙甘草三錢,烏頭二枚切片,用蜜糖一碗另煎,煎至半碗,蓋悉本《金匱》法也。
發背腦疽
人體外證之屬寒者,除流注外,發背腦疽最為重大。惟世傳陽和湯一方與仲師當發其癰之旨最合,若誤投寒涼敗毒之品,十不活一。所以然者,為血絡凝于寒濕,非疔毒流火之屬于陽證者比也。附陽和湯方如下:麻黃三錢去根節炮姜三錢熟地黃一兩鹿角膠三錢肉桂一錢(寒重加附子)
【按】友人周慕蓮君患腦疽,初起,察其屬陰性,法當與陽和湯,顧大便五日未行,疑其有熱結,為之躊躇者再。誰知服湯后,次早項背轉動便易,大便暢下,乃悟其大便之閉,亦屬寒性故也。其外用膏藥,為陽和膏。
又有友人周煥根君患腦疽,發于項后偏右,皮色不變而結塊,脈微細,大便亦不行。采鄰居之言,購番瀉葉值銅元十枚服之,大下,而自止,疽反日劇。予仍以陽和湯投之,二日不應。易醫,又投陽和湯加減,二日,又不應。易名醫,投和榮通絡輕劑,不更衣,則無暇問也。如是二日,疽依然,而大便之不行也如故。無已,予乃囑用甘油錠以潤之,因用之不得法,無效。次日詳告以術,乃下燥矢四五顆,隨以溏薄矢液,自是得安寐竟日。醒來知饑索粥,精神大振。便下皆溏者,濕既有去處,疽乃以漸告愈。事后,余乃悟此為先鞕后溏證,原不可攻,其所以有燥矢結于腸中者,必是番瀉葉之流弊,蓋大下亡陰,液去而矢在,故結而致燥也。病家之藥誤,醫者可不留意哉?曹穎甫曰:陽和湯一方不惟腦疽發背為宜,即膝蓋忽然酸疼,為鶴膝風初步,用之亦多效。若華母于去冬今春兩次患此,臨睡時服藥,醒即不痛。施之骨槽風病,亦能一服定痛,真神方也。
汗后致虛
若華母案缺。
生半夏三錢炙草五錢當歸三錢陳皮三錢白術三錢生黃耆三錢熟附塊五錢黨參四錢熟地二兩干姜三錢川芎三錢炙乳沒各三錢生米仁一兩
【按】師母體素瘦削,而微有痰飲之疾。數日前,偶感風寒,惡寒,頭痛,發熱,師硫表劑予之,稍瘥而未了了。再予之,如是者屢。余曾檢得其一方,為桂枝三錢,白芍三錢,生草二錢,浮萍三錢,姜三片,蓋桂枝湯去大棗加浮萍也。
服后,汗出甚多,微惡寒,神疲心痛,叉手自冒,徐按稍瘥,筋肉不舒,有如針刺,皮膚干燥,血脈色轉褐,心時悸,頭時眩,坐立不穩,自覺搖搖然,脈細小而弱。師母固知醫者,因謂師曰:我今虛,法當補。互商之下,乃得上方。師母且曰:倘熟附而不效者,我明日當易生附也。其時方暮,心痛甚劇,筋肉牽掣亦良苦。進初煎,旋得安睡。夜半醒來,痛隨大減。次早進次煎,精神大振。皮色較潤,而行動漸漸如常矣。
事后,余推測本案之病理藥效,其有可得而言者,師母似系血液衰少,痰濁凝據之體,雖有表證,本不宜發汗過多。論曰:脈浮緊者,法當身疼痛,宜以汗解之。假令尺中遲者,不可發汗。何以知然,以榮氣不足,血少故也。可以見之。況桂枝湯去大棗加浮萍,其發汗之力較桂枝原湯為尤猛。因大棗本為保存津液者,今反易以傷津液之浮萍故也。以不宜發汗之人,令大發其汗,自有變證。
大論曰:發汗過多,其人叉手自冒心,心下悸,欲得按者,桂枝甘草湯主之。
此蓋為無痰飲者言之耳。又曰:太陽病,發汗,汗出不解,其人仍發熱,心下悸,頭眩,身瞤動,振振欲擗地者,真武湯主之。此蓋為有痰飲者言之。又曰:發汗,病不解,反惡寒者,虛故也。芍藥甘草附子湯主之。此蓋為虛者言之。
今師母所服之方,雖非桂枝甘草湯,亦非真武湯,又非芍藥甘草附子湯,然相去匪遠,而周詳或且過之,故能效也。由是觀之,仲圣教人用麻桂以表邪,固又教人有不宜用麻桂之證,而又教人誤用后補救之法。其意也苦,其法也備,觀本案而益信。讀《傷寒論》者,又安可執其一而舍其二哉?曹穎甫曰:虛人發汗,是謂重虛。重虛之人,必生里寒。血不養筋,故筋脈牽掣。血不充于脈道,故微細。不補氣血則筋脈不調,不調水藏則表陽不達。又因其有水氣也,加干姜半夏。因其體痛也,加乳香沒藥。因其心悸也,重用炙甘草。因其夾濕也,而加生苡仁。大要隨證酌加,初無成方之可據。而初意卻在并用術附,使水氣得行于皮中。蓋救逆之方治,原必視病體為進退也。
太陽轉陽明其一
姚左發熱,頭痛,有汗,惡風,脈浮緩,名曰中風,桂枝湯加浮萍主之。
川桂枝三錢生白芍三錢生草錢半浮萍三錢生姜三片大棗三枚服藥后進熱粥一碗,汗出后,諸恙可愈。汗出熱不除,服后方,熱除不必服。
生川軍三錢枳實三錢厚樸錢半芒硝二錢沖生甘草錢半
【按】上列二方乃師初診時一次疏予者也。他醫似無此例,然師則常為之。
師曰:我今日疏二方,病者明日可以省往返之勞,節診金之費,不亦善哉?雖然,茍我師無先見之明,能預知明日之變證者,其亦安肯若是耶?浮萍為我師暑天常用之藥,多加于桂枝湯中。師每贊其功。病者姚君持方去后,竟不敢服。質疑于惲鐵樵先生之門人某君。某君曰:先解其表,后攻其里,是乃仲圣之大法也,安用疑為?卒從其言。服后汗出,果如方案所記,諸恙悉愈。不意半日許,復熱,病者固不知此熱卻非彼熱,姑壯膽服后方,竟便行而熱除。三日,悉如常人。
余問曰:桂枝湯之后,有宜繼以承氣者,有無須繼以承氣者,其間豈無辨認之點耶?師曰:病者初診,吾見其有作黃色而且厚,吾以是用承氣也。余曰:諾,舉一反三,又豈惟苔黃厚而已?則凡便之不暢或不行者,口渴者,闕上痛者,或素體熱盛者,莫非皆承氣之預見證乎?予自是亦能效吾師之法,一診而疏二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