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棗湯以十棗為君,亦安知十棗之功用為何如乎?東人曰:大棗甘草等藥功用大同而小異,要為治攣急而已。說殊混統不可從。吾友吳君凝軒嘗歷考經方中大棗之功用,稱其能保胃中之津液。今觀十棗湯之下咽即起燥痛,則甘遂大戟芫花三者吸收水分之力巨可知,入胃之后,雖能逐水驅邪,然克傷津液,在所不免,故投+棗以衛(wèi)之,方可正邪兼顧。又吳君謂十棗湯之服法,應每日用十棗煎湯,不可十棗分作兩服,以弱保正之功,其說頗有見地。況舊說以棗為健脾之品,又曰脾能為胃行其津液。由此可知棗與胃液實有密切之關系。惟其語隱約,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今得吾友之說,乃益彰耳,此其第四義也。
甘遂、蕪花、大戟為何作藥末以加入,而不與大棗同煎,蓋有深意,以余研究所得,凡藥之欲其直接入腸胃起作用者,大都用散。薏苡附子敗醬歌,世人用之而不效,不知其所用者非散,乃藥之湯耳。五苓散,世人用之又不效,謂其功不及車前子通草遠甚,不知其所用者非散,亦藥之湯耳。至于承氣亦直接在腸中起作用,所以不用散而用湯者,蓋腸胃不能吸收硝黃,用湯無異散也。其他諸方,用散效、用湯而不效者甚伙。雖然,甘遂等三藥為末,入胃逐水,有此說在。又何能逐兩脅間之積水乎?曰:水飲先既有道以入脅間,今自可循其道,追之使出,事實如此,理論當循事實行也,此其第五義也。
嗚呼!仲圣之一方,寥寥二三行字,而其所蘊蓄之精義,竟至不可思議。凡此吾人所殫精竭慮,思議而后得之者,尚不知其是耶非耶?二診四月六日兩進十棗湯,脅下水氣減去大半,惟胸中尚覺脹懣,背痠,行步則兩脅尚痛,脈沈弦,水象也。下后,不宜再下,當從溫化。
姜半夏五錢北細辛二錢干姜三錢熟附塊三錢炙甘草五錢菟絲子四錢杜仲五錢椒目三錢防已四錢
【按】師謂十棗湯每用一劑已足,未可多進。所謂大毒治病,十去其四五是也。又謂甘遂大戟皆性寒之品,故二診例以溫藥和之。此方系從諸成方加減而得,不外從溫化二字著想。惟據張君自言,服此方后,不甚適意。覺脅上反脹,背亦不舒,目中若受刺,大便亦閉結。按此或因張君本屬熱體,而藥之溫性太過歟?三診四月八日前因腰痠脅痛,用溫化法,會天時陽氣張發(fā),腰脅雖定,而胸中脹懣,左脅微覺不舒。但脈之沈弦者漸轉浮弦。病根漸除,惟大便頗艱,兼之熱犯腦部,目脈為赤,當于胸脅著想,用大柴胡湯加厚樸芒硝。
軟柴胡三錢淡黃芩三錢制半夏三錢生川軍三錢后下枳實三錢厚樸二錢芒硝錢半沖
【按】張君言:服藥后,夜間暢下四五次,次日覺脅背均松,胸中轉適,精神爽利。諸恙霍然。觀此方,知師轉筆之處,銳利無比。前后不過三劑,藥費不過三元,而竟能治愈半載宿恙之肋膜炎病。嗚呼,其亦神矣!曹穎甫曰:凡胸脅之病多系柴胡證,《傷寒 ·太陽篇》中累出,蓋胸中屬上焦,脅下則由中焦而達下焦,為下焦水道所從出,故脅下水道瘀塞即病懸飲內痛,而為十棗湯證。胸中水痰阻滯,上濕而下燥不和,則為大陷胸湯證。若胸中但有微薄水氣,則宜小柴胡湯以汗之。脅下水氣既除,轉生燥熱,則宜大柴胡湯以下之,可以觀其通矣。
懸飲其二
宋子載之妻年已望五,素病胸隔脹痛,或五六日不得大解,夜睡初醒,則咽燥舌干。醫(yī)家或以為浮火,或指為肝氣,花粉連翹玉竹麥冬山梔之屬,多至三十余劑。沉香青皮木香白芍之屬,亦不下十余方。
二年以來,迄無小效。去年四月,延余診治。余診其脈雙弦,曰:此痰飲也。因用細辛干姜等,以副仲師溫藥和之之義。宋見方甚為遲疑。
曰:前醫(yī)用清潤之品,尚不免咽中干燥,況于溫藥?余曰:服此當反不渴。宋口應而心疑之。其妻毅然購藥,一劑而渴止。惟胸膈脹痛如故,余因《金匱》懸飲內痛者用十棗湯下之,遂書:制甘遂一錢大戟一錢炙蕪花一錢用十棗濃煎為湯,去滓令服,如《金匱》法,并開明每服一錢。
醫(yī)家鄭仰山與之同居,見方力阻,不聽,令減半服之,不下,明日延余復診。知其未下,因令再進一錢,日晡始下。胸膈稍寬,然大便干燥,蓄痰未下。因令加芒硝三錢,使于明早如法服之。三日后,復延余復診,知其下甚暢,糞中多痰涎。遂令暫行停藥,日飲糜粥以養(yǎng)之。
此時病者眠食安適,步履輕捷,不復如從前之蹣跚矣。后一月,宋又延余診治,且曰:大便常五六日不行,頭面手足乳房俱腫。余曰:痰濁既行,空隙之處,衛(wèi)氣不充,而水飲聚之?!督饏T》原有發(fā)汗利小便之法以通陽氣。今因其上膈壅阻特甚,且兩乳脹痛,不得更用緩攻之劑,方用:制甘遂一錢大戟末一錢王不留行二錢生大黃三錢芒硝三錢一瀉而脹痛俱止。宋因詢善后之法,余因書:蒼術一兩白術一兩炎甘草五錢生麻黃一錢杏仁三錢令煎湯代茶,汗及小便俱暢。即去麻杏,一劑之后,永不復發(fā)云。
余按十棗湯一方,醫(yī)家多畏其猛峻,然余用之屢效,今存此案,非惟表經方之功,亦以啟世俗之蔽也。
【按】此吾師十年前之治案也。是時,余有志于醫(yī),顧未嘗學焉。師另有本湯驗案多則,悉詳金匱發(fā)微。然則人猶是也,病猶是也,方猶是也,效亦猶是也。
所謂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其間同具妙理。若曰古方不可治今病,猶曰古月不可照今人,得毋癡不可及?南宗景先生曰:舍妹曾患脹病,初起之時,面目兩足皆微腫。繼則腹大如鼓,漉漉有聲,渴喜熱飲,小溲不利,呼吸迫促,夜不成寐。愚本《內經》開鬼門(玄府也,亦即汗腺),潔凈府(膀胱也)之旨,投以麻附細辛合胃苓散加減。
服后,雖得微汗,而未見何效。妹倩金君篤信西醫(yī),似以西醫(yī)治法勝于中醫(yī),于是就診于某醫(yī)院,斷為腎臟炎癥,與以他藥及樸硝等下劑。便瀉數次,腹脹依然。
蓋以樸硝僅能下積,不能下水也。翌日,忽頭痛如劈,號泣之聲達于四鄰,嘔出痰水,則痛梢緩。愚曰:此乃水毒上攻之頭痛,即西醫(yī)所謂自家中毒。仲景書中曾載此癥,(見趙刻本《傷寒論》第一百六十條)非十棗湯不為功。乘此體力未衰之時,可以一下而愈,遲則不耐重劑也。乃擬方用甘遂三分(此藥須煨透,服后始不致作嘔,否則吐瀉并作,頗足驚人,曾經屢次試驗而知),大戟芫花炒各錢半,因體質素不壯盛,改用棗膏和丸,欲其緩下。并令侍役先煮紅米粥,以備不時之需。服藥后,四五小時,腹中雷鳴,連瀉糞水一余次,腹皮弛緩,頭痛亦除。惟神昏似厥,呼之不應。其家人咸謂用藥過猛。愚曰:勿驚?!渡袝匪迫羲幉活ㄑ#始参瘃酥^也。如慮其體力不支,可進已冷之紅米粥一杯,以養(yǎng)胃氣,而止便瀉。如言啜下,果即瀉止神清。次日腹中仍微有水氣,因復投十棗丸錢半,下其余水,亦去疾務盡之意。嗣以六君子湯補助脾元,且方內白術一味能恢復其吸收機能。故調理旬日,即獲全愈。(錄《中醫(yī)內科全書》)此亦古方治今病之一好例也。
奔豚其一
劉右初診九月十六日始病中脘痛而吐水,自今年六月每日晨泄,有時氣從少腹上沖,似有瘕塊。氣還則絕然不覺。此但肝郁不調,則中氣凝滯耳。治宜吳茱萸湯合理中。
淡吳萸四錢生潞黨五錢干姜三錢炙草三錢生白術五錢生姜三片紅棗十二枚二診九月十八日兩服吳茱萸合理中湯,酸味減而沖氣亦低,且晨泄已全痊。惟每值黃昏,吐清水一二口,氣從少腹挾痞上沖者,或見或否。治宜從欲作奔豚例,用桂枝加桂湯,更納半夏以去水。
川桂技三錢白芍三錢生草錢半桂心錢半制半夏五錢生姜五片紅棗七枚拙巢注:服后全愈。
【按】本案初診所謂吐水,二診所謂吐清水,頗可疑,或即是白津,其說詳下案。
奔豚其二(附列門人治驗)
周右住浦東初診氣從少腹上沖心,一日四五度發(fā),發(fā)則白津出,此作奔豚論。
肉桂心一錢川桂枝三錢大白芍三錢炙甘草二錢生姜三片大紅棗八枚
【按】本案為余在廣益中醫(yī)院所診得者,余視此頗感興趣,若自珍其敝帚者然,請從白津說起。
《金履要略》曰:寒疝繞臍痛,苦發(fā)則白津出,手足厥冷,其脈沈弦,大烏頭煎主之。本條中苦發(fā)二字,《千金》《外臺》作若發(fā),此不足論。白津二字,《千金》《外臺》作白汗,白汗二字在仲圣書中為少見,或以為即《素問》之魄汗,或以為即《脈經》之白汗似未得為的解。若仍作白津,亦未能確指為何物。若釋白津為白帶尤誤。因帶則稱下,而不稱出,稱白物而不稱白津故也。獨本案病者周右告我以一病狀,我無成句以形容之。欲得而形容之,除非發(fā)則白津出五字,庶足以當之。蓋周右每當寒氣上沖之時,口中津液即泉涌而出,欲止之不得,其色透明而白。待沖氣下降,此種白津方止。其來也不知何自,其止也不知何往。但決非痰濁之屬,蓋痰濁出于肺胃,此則出于口中,痰濁較濃而厚,此則較淡而清。痰濁之吐出須費氣力,此則自然流溢,故二者絕然為二物。夫奔豚為寒性病,既有出白津之例,則寒疝亦為同類之寒性病,其出白津復何疑?師兄吳凝軒渭嘗親見凍斃之人將死之時,口出白津無算,泊泊而來,絕非出于其人之自主,與此正可互相印證,事實之不可誣有如是者!葉案曰:高年少腹氣沖,脘下心肋時痛,舌底流涎,得甜昧,或靜臥,少瘥,知饑不食,大小便日窒。此皆陰液內枯,陽氣結閉。喻西昌有滋液救焚之議。
然衰老關格病,茍延歲月而已,醫(yī)藥僅堪圖幸。藥用大麻仁、柏子仁、枸杞子、肉蓯蓉、紫石英、炒牛膝。細按本病實是奔豚,所謂舌底流涎,即是白津。其用藥雖非正道,而足以互證病情者乃至審也。
按依西醫(yī)解剖學言,唾腺亦名涎腺,涎腺計有三對,曰耳下腺,曰顎下腺,曰舌下腺,其末端各有球囊如葡萄狀。耳下腺為最大,在外耳之直下,別有管開口于上顎臼齒之近旁,以輸送唾液。顎下腺在下顎之內前部,舌下腺在舌底粘膜之下,其輸送管皆開口于舌尖下部之兩側。若唾腺神經起反射興奮,以致唾液分泌亢盛者,謂之反射性流涎癥云云。竊意奔豚病者心腹部分之神經劇受刺激,因反射及于唾腺神經,故分泌唾液特多。此唾液也,實即本案所謂白津。
二診投桂枝加桂湯后,氣上沖減為日二三度發(fā),白津之出亦漸稀。下得矢氣,此為邪之去路,佳。
肉桂心一錢半川掛枝三錢大白芍三錢炙甘草三錢生姜三片紅棗十枚厚樸錢半半夏三錢
【按】初診時有為我錄方之同學曰:此肝氣也。余曰:肝氣之名太泛,毋寧遵經旨稱為奔豚,同學疑焉。次日病者欣相告,曰:沖氣減矣,胃納亦增,同學愕然焉。余又瑣瑣重問白津之狀,及關于白津之一切,所言悉合,無可疑焉。又曾細按其脈,頗見弦緊之象,與仲圣所言寒疝之脈相似,益見疝與奔豚,確屬類似之病。
服桂枝加桂湯而得矢氣者,因桂性芳香兼能逐穢故也。然而逐穢氣之專功,卻不及厚樸,此為余屢次實驗而得之者。又以半夏善降,故并用之。
三診氣上沖,白津出,悉漸除,蓋矢氣得暢行故也。今圖其本,宜厚樸生姜甘草半夏人參湯加桂。
厚樸三錢生姜四錢半夏四錢甘草三錢黨參三錢桂心一錢桂技二錢
【按】余每遇可研究之病,恒喜病者多來受診幾次,俾可詳志服藥后之經過。但以用經方之故,病者向愈至速,每一二診后,即不復來。予乃無從詳訊,每致大失所望。本案當初診時,婦鑒于前此就地醫(yī)治之無效,頻問此病尚有愈望否。予期以十日,婦笑頷之。至二診來時,予鑒于前此查詢病情之無從,當即詳詢婦之滬寓住址。第三診后,婦果不復來。又越數日,余乃按址趨至其戚家訪之。得其外甥女出見,曰:家舅母因病已將全愈,又以家務紛繁,早欣然回浦東去矣。
以余意默忖,此婦病根必然未拔,不久行當重發(fā)。夫當其病劇之時,則以身體為重,家事為輕,及其病減之后,又以家事為重,身體為輕,此乃人之常情,安足怪歟?有善懷疑之讀者必將問余曰:何謂今圖其本?為答此問題起見,余乃不能不發(fā)表其未成熟之說。余曰:奔豚病之本源乃腸中之矢氣,即腸胃中殘余未曾消化之物,因發(fā)酵分解所生之瓦斯是也。厚樸生姜甘草半夏人參湯治此最佳。方中人參生姜半夏能健胃降逆,使立建瓴之勢,厚樸甘草能逐穢安正,大有剿撫之功。病者服此后,其矢氣將更多,矢氣既去,腹之脹滿者乃漸平。本案周右腹本脹滿,兩服藥后,遂漸平,今特補述于此。病人之腹?jié)u平,奔豚乃免復發(fā),所謂圖其本者此也。
我今當補述周婦氣上沖之情形,據述其氣確發(fā)源于小腹,惟并非僅中道一線直上,仿佛腹之兩旁皆有小線向上中方向升騰,直沖至心臟部分而杳。方其沖也,頗覺難堪,及其杳也,不知何去。而白津之忽涌忽止,又皆出于不能自主。如是前后數分鐘,方復原狀。然而神為之疲,食為之減。
吾人當注意此婦之逆氣沖至心而杳一語,與經文氣從少腹上沖心者氣從少腹上至心二語,悉合符節(jié)。經文之至字,有以心為止境,至此而止之意。經文之沖字,有以心為正鵠,沖此即中之義。經文沖心至心大同小異之二條,悉主桂枝加桂湯,故我治本案沖心至心之奔豚,亦用桂枝加桂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