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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古之稱闕里者,其說各異。所言二石闕曰闕里,其謬遠矣。漢稱孔子闕里,無故荊棘自除,從講堂至里門,此說近是。自昔孔子作春秋,號稱素王闕里者,素王之庭除也。歷代之庭,曰帝闕,曰金闕,曰玉闕,曰鳳闕,曰魏闕,曰闕下,皆帝庭之稱也。圣人之庭曰闕里,諸弟子所以尊圣人,乃別羣祀之稱也。按劉熙釋名:「闕,闕也。在門兩旁,中央闕然為道也。」崔豹古今注:「人臣至此,則思其所闕,故謂之闕。」金埴曰:凡讀孔子之書者,一至闕里,則亦思其所闕也。
欞星門者,取疏通之義。凡壇壝,但有壇,無宮室。則周垣設(shè)欞星門為限閾,以通神明之氣,見莽蕩宏闊。雖別內(nèi)外,而實無內(nèi)外也。天下孔廟亦用欞星門,是神明孔子,而與天地神祇并重也。
檀弓:「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殯(母)于五父之衢。……問于郰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孔子先反,雨甚,門人后,至,曰:「防墓崩。」孔子不應(yīng)。三告,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修墓。」又,史記:「孔子疑其父墓處。」索隱以為:「少寡不從送葬,故不知墓處。」明于文定公慎行曰:「此皆揣摩之見,無可考據(jù)。」而今冢宰張公鵬翮亦曰:「圣人奉親,無有不致其慎,況送死大事乎!豈有既長而墓不知,母終而衢是殯?甫葬而墓即崩之理?邪說誣圣,非細故也。」二公之言,千載正論。載兗州舊志,埴特表而出之。
「楷模」二字,人人知用之,多不考其字義所取。元吳文正公澄問呉正道 【正道明六書,許慎說文有不足者,多補之。】 曰:「模楷二字,假借乎?」曰:「取義也。」「何以取木為義?」曰:「昔模木生周公冢上,其葉春青,夏赤,秋白,冬黑,以色得其正也。楷木生孔子冢上,其余枝疎而不屈,以質(zhì)得其直也。若正與直,可為法則,況在周、孔之冢乎?」問出何書?曰:「出淮南王草木譜。」埴視孔林楷木良然。若夫周冢,則在西秦。擬他年一過拜謁,求所謂模木者觀之。
孔林楷木,文如貫錢,有縱無橫。闕里志云:「以之為杖,可以戒暴焉。」或賦楷杖二截句云:「縱理無橫子貢栽,孔林原自不凡材。楷能戒暴為人杖,草木都從養(yǎng)性來。」「須教左右鎮(zhèn)相隨,質(zhì)本天然不屈為。從此百年皆坦步,孔家一木永扶危。」
孔林楷樹多癭。刳其中,以為瓢,名曰楷瓢。予見林戶善制,各隨其形,或如一朵云,或如一拳石。用以酌酒,何貴犀杯?或曰:「能令飲不及亂。」且有古人止貪之義,以是不復安足耳。
春秋時魯有兩巧人:魯班、魯鄙人是也。班能作木人為御,機關(guān)一發(fā),其車遂行。為木鳶,令之自飛。嘗為楚設(shè)機,將以攻宋,墨翟拒之。 【此載呂】 魯鄙人遺宋元王閉,元王號令于國,有巧者皆來解閉,人莫之能解。兒說 【音悅。】 之弟子請往解之,乃能解其一,不能解其一。且曰:「非可解而我不能解也,固不可解也。」問之魯鄙人,鄙人曰:「然,固不可解也。我為之而知其不可解也。子不為而知其不可解也,是巧于我。」故如兒說之弟子者,以不解解之也。 【此載呂氏春秋。】 今世以人人習孟子書,故但知有巧人之班,不知有巧人之鄙人。且數(shù)千年以來,僅傳班之規(guī)矩,而其能為木人、木鳶,與鄙人之能為閉,術(shù)并不傳。蓋規(guī)矩為方員之至,孟子以其術(shù)之至而稱之,迄今傳其規(guī)矩方員者,亦以其術(shù)之至而傳之也。是以木人也、木鳶也、閉也,術(shù)并不傳也。
考公輸子以孝名于魯。嘗制機關(guān)為母御,不費力而日行千里,自是以巧名。其引繩削墨,盡機智之神以奪化工,古今運斤之妙,罔弗祖述規(guī)范。授受心印,其利溥傳。所以圣賢為萬世生民而發(fā)也。再考公輸子,儒典注道家列在仙班。迄今魯之人,凡攻石之工,攻木之工,攻泥水之工,遇三元五臘,咸申報賽于仙師之祠。 【魯班仙師祠在兗城韋園。】 相傳有「家動千工,來顯神通」之語。蓋大匠興,則仙師必臨以助人力,天下賴之,不獨魯也。
曲阜一縣,舊無寺觀。崇正向風,不竢教令,不可見圣人之教澤乎?明李崆峒詩:「一方煙火無庵觀,三氏弦歌有子孫。」蓋謂是也。乃今亦稍稍私建之矣。然往往驗之,年豐家給,相與榷其余財以資福。果而不然者,方且頹廢蕭條,鞠為茂艸,此亦盛衰之一候也。
山水徑泰山之陽,其脈疏而為三支。中一支由徂徠、梁父而南,折而東行為陪尾之山,泗水出焉。則泗水固泰山之正脈也。今泗水縣境內(nèi)多奇峰巉石,幽谷懸崖。陪尾之麓,泉布若林,故稱泉林。或從底涌,或從縫突,滔滔累累,戛金漱玉,蛟龍吐沫,虎豹競形。五步成溪,十步成澗。奔騰萬里,終始天地,而國家之漕 【才到切。】 運,實首賴之。通志所云:「泗水為山東諸泉之冠。」豈虛也哉。況經(jīng)圣祖鑾馭親臨, 【康熙二十三年駕經(jīng)泉林,駐蹕久之。】 皇情悅賞,即揮宸翰,制泉林記一篇。不特名泉生色,而于夫子川上襟懷, 【舊志子在川上即此。】 今古相為契合矣。
昔鄒穆公令食鳧雁者必以粃,毋得以粟。于是食無粃,而求易于民,二石粟而得一石粃。吏請以粟食之,公曰:「粟,人之上食也,奈何其以養(yǎng)鳥耶!且汝知小計而不知大會 【音檜。】 夫君者,民之父母也。取倉之粟,移之于民。鳥茍食鄒之粃,不害鄒之粟而已。粟之在倉,與其在民,于吾何擇?」 【此載賈誼新書。】 善哉!鄒公之論。蓋養(yǎng)鳥適所以養(yǎng)民,貴粃正所以貴粟也。
世之耽于禽鳥者,不必豪富之室,即中人之家,亦競以畜鴿為事。有「鴿旺家隆,鴿衰家窮」之語。今東境至造為樓以居之, 【南方尚無為此者。】 名曰「鴿樓」。下而啄食,則千百為羣。至秋則又養(yǎng)鵪鶉為鬬以博之。即萬錢易一鶉,弗恡。貯以艷錦囊,佩于身;食則魚子、粟。計二鳥歲食之糧,家增五人、十人、二十人不等。脫有閭里宗黨間一人貧匱者,過其家飯二三日,則急驅(qū)之已。
白下鄭谷口簠,以工漢隸名,世多珍之。順治間裹糧走千余里,詣闕里廟,遍摹漢碑。尤酷愛黨文獻懷英 【泰山人,金祭酒,謚文獻,有集。】 所篆「杏壇」二大字。谷口攜一氈,眠食其下,仿臨二字數(shù)月。既而嘆曰:「吾終弗能及也。」搨之然后歸。歸則盡撤去室內(nèi)他物,獨懸二字為屏,晨夕相對,以終老焉。夫文獻工篆籀,岱祠碑額,亦其名跡。斯一字之妙奧,吾不能窺,而谷口至于仿臨數(shù)月,相對終老,則其人真好奇者矣。以視李陽冰愛絳州碧落碑而寢處其下數(shù)日不能去,殆又過之矣。
曲阜縣令但世職而不襲。世職者,世以孔氏為之,其應(yīng)替此職,則衍圣公主之。擇宗之游于庠而稱為賢者,主名請于朝,然后受事。或五年七年為之,終其職。其或職不能稱,則黜之,與他邑令等。而從未有得陟者,雖弦歌如武城,弗問也。夫舉錯賞罰,天下古今之所并行。乃有黜無陟,獨施于圣人故里之官,似非所以勸循良而崇先圣也。家大守紫庭公一鳳守兗,于康熙丁酉具牒臺憲,請酌行之,而不獲所請。蓋慮大部之泥循成例也。夫天下事之沮于成例之泥者,豈少也哉!
世人敬奉三元者徧天下,顧不曉三元所自。按舊單 【即古之單父。】 志:唐貞觀 【音貫。】 時,有陳子春者居于單,尋真采藥,極物濟人。游東海之濱,龍神妻以三女,各產(chǎn)一子。及長,皆入山學道。道成,證位三元為天、地、水三官。子春亦得道尸解,葬于故里,單人至今稱陳祖墓,建三元廟焉。又云:海州云臺山,三元得道處。埴考道藏,無確指。竊思鬼神者,造化之跡。稱天、地、水三官者,體天主生,體地主成,體水主養(yǎng),各有所司,故謂之官。物生于春,故以正月為上元;成于秋,故以七月為中元;水旺于冬,故以十月為下元。蓋天人相感之機,神靈變化之妙,有未易以言語形容者。如道藏所稱,文昌七十二化,無非出沒人間,濟人利物。則三元之為神,豈無化理?其托生于陳氏,或亦一化與!又兗志:明正德二年,兗城西關(guān)立廟處,掘得斷碣,上有「大唐三官廟」五字,則唐時蚤為立廟矣!
嶧陽孤桐,在嶧山 【屬鄒縣。】 孤桐觀。前有小桐繁枝,相傳為夏禹時孤桐,已枯,今從枯根發(fā)生者。初,桐曾發(fā)橫枝,綠葉婆娑。中丞萬含臺于對面大石書「嶧陽枯桐」四字。有道士嘆曰:「老桐不欲留名,不久將去矣!」遂成枯落。 【見鄒縣志。】 埴有詩云:「千載枯根偶發(fā)揚,幻形道士去何方?孤桐亦自存韜晦,不欲留名在嶧陽。」
予族祖太守公,近得嶧桐一段,長八尺,乃鄒令婁君一均所餉,琴材之最難致者也。付之名匠,斵為琴二張,而空其腹于后,名「無底琴」。或曰:「琴者,禁也。禁制淫邪,正人心也。今名『無底』,義何取?」予曰:「空其腹,則無量。無底者,言無量也。無量琴之制,自斯始。」
闕里孔稼部東塘尚任手編桃花扇傳奇,乃故明弘光朝君臣將相之實事。其中以東京才子侯朝宗方域、南京名妓李香君為一部針線,而南朝興亡遂系之桃花扇底。時長安王公薦紳,莫不借鈔,有紙貴之譽。康熙己卯秋夕,內(nèi)侍索桃花扇本甚急,東塘繕藳不知流傳何所,乃于張平州中丞家覓得一本,午夜進之直邸,遂入內(nèi)府。總憲李公柟買優(yōu)扮演,班名「金斗」,乃合肥相君家名部。一時翰部臺垣羣公咸集,讓東塘獨居上座,諸伶更番進觴,座客嘖嘖指顧,大有凌云之氣。今四方之購是書者,其家染刷無虛日。勾欄部以桃花扇與長生殿并行,未有不習孔、洪兩家之樂府者。 【昉思名升,錢塘人。所著長生殿,亦入內(nèi)廷。今優(yōu)人多搬演之者。】
囗〈逞,山代口〉予丁卯春,交東塘于維揚、海陵間,時海陵黃君仙裳云、鹽城宋君射陵曹、廣陵鄧君孝威漢儀、予同里黃君儀逋逵諸前輩,并極相推重東塘。予時方少,亦得與文酒無虛日。迨三十年后,康熙丁酉八月,予自都門負先外王父兵部童公 【諱欽承,順治己丑進士,兵部職方司主事加一級。】 及外王母贈安人楊太君遺骨歸葬。取道東魯,因過闕里重晤東塘,為作送予負骨南旋序并詩,書于冊以贈外王父母,藉以不朽。予心感之。迨明歲獻春而東塘亡矣!惜哉!予修魯志,立東塘傳略于四氏子孫及人物志,以俟采風者。
予過岸堂, 【漁洋先生書額,東塘即以為號。】 索觀桃花扇本,至「香君寄扇」一折,借血點作桃花,紅雨著于便面,真千古新奇之事,所謂「全秉巧心,獨抒妙手」,關(guān)、馬能不下拜耶!予一讀一擊節(jié),東塘亦自讀自擊節(jié)。當是時也,不覺秋爽侵人,墜葉響于庭階矣。憶洪君昉思譜長生殿成,以本示予,與予每醉輒歌之。今兩家并盛行矣,因題二截句于桃花扇后云:「潭水深深柳乍垂,香君樓上好風吹。不知京兆當年筆,曾染桃花向畫眉。」「兩家樂府盛康熙,進御均叨天子知。縱使元人多院本,勾欄爭唱孔、洪詞。」
往予杭州寄亭,去昉思居咫尺。每風動春朝,月明秋夜,未嘗不彼此相過,偕步于東園。游魚水曲,欲去還留;啼鳥花間,將行且竚。昉思輒向予誦「明朝未必春風在,更為梨花立少時」之句。且曰:「吾儕可弗及時行樂耶!」迨甲申春杪,昉思別予游云間、白門,兩月而訃至。所誦二句,竟成其讖!至今追思,為之嘆惋。
昉思之游云間、白門也,提帥張侯云翼降階延入,開燕于九峰三泖間,選呉優(yōu)數(shù)十人,搬演長生殿。軍士執(zhí)殳者,亦許列觀堂下。而所部諸將,并得納交昉思。時督造曹公子清寅,亦即迎致于白門。曹公素有詩才,明聲律,乃集江南北名士為高會。獨讓昉思居上座,置長生殿本于其席,又自置一本于席。每優(yōu)人演出一折,公與昉思讎對其本,以合節(jié)奏,凡三晝夜始闋。兩公并極盡其興賞之豪華,以互相引重,且出上幣兼金贐行。長安傳為盛事,士林榮之。迨歸至烏鎮(zhèn),昉思酒后登舟,而竟為汨羅之投矣。傷哉!予為文以誄,有云:「陸海潘江,落文星于水府;風魂雪魄,赴曲宴于晶宮。」西河毛先生頗稱之。先是,康熙戊辰朝彥諸名流,聞長生殿出,各醵金過昉思邸搬演,觴而觀。會國服未除,才一日,其不與者嫉構(gòu)難,有翰部名流坐是罷官者。后其本遂經(jīng)御覽被宸褒焉。
宋祥符二年,東封泰山還,賜梁固以下進士及第。三年,祭后土于汾陰,賜張師德以下進士及第。固,狀元灝子。師德亦狀元去非子。魏野以詩賀曰:「封禪汾陰連歲牓,狀元俱是狀元兒。」埴考梁氏世家傳,灝舉宋太宗雍熙初進士第一,時年尚少。閱二十余年,為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其子固始進士第一。世傳灝八十二歲成名,且在其子成名之后,殆好事者為之與。梁氏世居東平州,今城內(nèi)有父子狀元坊。
父子狀元坊今在東平州北門內(nèi),舊以木為。康熙戊戌,家太守刺兗,易以石,命埴題其柱而刊之曰:「是父是子,同作狀元千載少;為忠為孝,流傳歷代一門多。」
世傳梁太素之訛,蓋不知起于何時人之偽為太素及第詩、謝恩表及傳奇之優(yōu)人扮演者。詩云:「天福三年來應(yīng)舉,雍熙二載始成名。饒他白發(fā)巾中滿,且喜青云足下生。觀榜更無朋輩在,到家惟有子孫迎。也知年少登科好,爭奈龍頭屬老成。」表云:「皓首窮經(jīng),多太公之二歲;青云得路,少伏生之八年。」埴惟為此者,殆有感于古今之老躓場屋不得博一第者之憤郁,而欲為之吐氣也。若夫以傳奇為優(yōu)人之扮演,蓋非此不足以動世俗之觀嘆,俾知老躓場屋者之終得博一第,而弗使之喪氣也。事雖訛,而訓世之意甚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