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甲午,太祖沐浴出觀圜丘,顧謂起居注熊鼎等曰:“此與古制合否?”對曰:“小異也。”太祖曰:古人于郊,掃地而祭,器用匏陶,以示儉樸,周有明堂,其禮始備。今予創立斯壇,雖不必盡合古制,然一念事天之誠,不敢頃刻怠矣。”鼎對曰:“主上創業之初,首嚴郊丘之祀,既斟酌時宜,以立一代之制,又始終盡誠敬,此誠前代之所未及。”太祖曰:“郊祀之禮,非尚虛文,正為天下生靈祈福,予安敢不盡其誠。”時世子從行。太祖因命左右導之,遍歷農家,觀其居處、飲食、器用還,謂之曰:“汝知農家之勞乎?夫農勤四體,務五谷,身不離畎畝,手不釋耒耜,終歲勤動,不得休息,其所居不過茅茨草榻,所服不過綀裳布衣,所飲食不過菜羹糲食,而國家經費,皆其所出,故令汝知之。凡一居處服用之間,必念農之勞,取之有制,用之有節,使之不至于饑寒,方盡為上之道。若復加之橫斂,則民不勝其苦矣。故為民上者,不可不體下情。”復指道旁荊楚謂之曰:“古者用此為撲刑,蓋以其能去風,雖傷不至過甚。茍用他物,恐致殞生,此古人用心之仁,亦宜知之。”
洪武元年正月戊寅,劉基、陶安言于太祖曰:“適聞中書都督府議仿元舊制設中書令,欲奏以太子為之。”太祖曰:“取法于古,必擇其善者而從之。茍惟不善而一概是從,將欲望治,譬猶登高岡而卻步,渡長江而回楫,豈能達哉?元氏胡人,事不師古,設官不以任賢,惟其類是與,名不足以副實,行不足以服眾,豈可取法?且吾子年未長,學未充,更事未多,所宜尊禮師傅,講習經傳,博通古今,識達機宜。他日軍國重務,皆令啟聞,何必仿彼作中書令乎?”乃命詹同取東宮官制觀之,謂同等曰:“朕今立東宮官,取廷臣勛德老成兼其職,老成舊人,動有其則。若新進之賢者,亦選擇參用。夫舉賢任才,立國之本,崇德尚齒,尊賢之道。輔導得人,人各盡職。故連抱之木,必以授良匠,萬金之璧,不以付拙工。”同對曰:“陛下立法垂憲之意,實深遠矣。”于是以李善長等皆兼東宮官,乃諭善長等曰:“朕于東宮官屬,不別議府寮,而以卿等兼之者,蓋軍旅未息,朕若有事于外,必留太子監國,若設府寮,卿等在內,事當啟聞太子,或有聽斷不明,而與卿等意見不同,卿等必謂府寮導之,嫌隙將由是而生。朕所以特置賓客、諭德等官,以輔成太子德性,且選名儒為之賓友。昔周公教成王,告以克詰戎兵,召公教康王,告以張皇六師,此居安慮危,不忘武備。蓋繼世之君,生長富貴,泥于安逸,軍旅之事多忽而不務,一有緩急,罔知所措。二公所言,不可忘也。”
丙戌,太祖御文樓,太子侍側,因問近與儒臣講說經史何事,對曰:“昨講《漢書》七國叛事。”遂問此曲直孰在?對曰:“曲在七國。”太祖曰:“此講官一偏之說,宜言景帝為太子時,嘗設博局殺吳王世子,以激其怒。及為帝,又聽晁錯之說,輕意黜削諸侯土地,七國之變,實由于此。若為諸子講此,則當言藩王必上尊天子,下撫百姓,為國家藩輔,以無撓天下公法。如此,則為太子者知敦睦九族、隆親親之恩,為諸子者知夾輔王室以盡君臣之義。”
十月己未,以梁貞、王儀為太子賓客,秦鏞、盧德明、張易為太子諭德。太祖諭之曰:“范金礱玉,所以成器,尊師重傅,所以成德。朕命卿等輔導太子,必先養其德性,使進于高明。于帝王之道、禮義之教及往古成敗之跡、民間稼穡之事,朝夕與之論說,日聞讜言,無非僻之干,積久以化,他日為政,自然合道。卿等勉之。”
洪武二年五月丙午,太祖召孔克仁等賜坐。因曰:“昨到鐘山,令侍御仆從先往,中有一小僮,亦前趨,記其姓名,今日召至,以示諸子曰:此小憧與爾等年相若,已能奔走服役,爾曹不可恃年幼,怠惰不學,當朝夕勤勵可也。朕之意,惟恐居富貴、耽逸樂耳。”克仁對曰:“陛下此言,即無逸之戒也。”
九月己亥,太祖諭皇太子曰:“自古帝王以天下為憂者,惟創業之君、中興之主及守成賢君能之。其尋常之君,不以天下為憂,反以天下為樂,國亡自此而始。何也?崛起帝王之初,天必授于有德者。然頻履優患而后得之,其得之也難,故其憂之也深。若守成繼體之君,常存敬畏,以祖宗憂天下之心為心,則能永受天命。茍生怠慢,敗亡必至,可不畏哉?”
洪武三年四月丙寅,太祖召東宮官屬及王府官屬,諭之曰:“輔導之臣,猶法度之器,先必正己而后正人。蓋德義者,正人之法度,善惡者,修身之衡鑒。汝等輔導諸子,必匡其德義,明其善惡,使知趨正而不流于邪,如此,則能盡輔導之職。觀之梓匠,雖有材木,必加繩削,乃能成器。太子諸王,必得賢輔開導贊助,乃能成德。朕擇爾等為宮僚,各宜盡心。又加經史中古人已行之事可為鑒戒者,采摭其事,編次成集,朝夕觀覽,以廣智識,亦有助于輔導。”群臣頓首受命而退。又諭秦王右相鄭九成等曰:“朕封建諸子,選用傅相,委托匪輕,凡與王言,當廣學問以充其行義,陳忠孝以啟其良心。事有弗善,必求其善,政有未美,必求其美,使其聰明無蔽,上下相親,庶幾道德有成,以弘長世之業,而輔相者亦克盡其職矣。”復顧劉基等曰:“朕觀古圣賢之君,雖治平之世,不忘修省,誠以富貴易至于驕奢,必至于荒縱,未有荒縱而無顛覆者。故嘗戒太子、諸王,以為士不能正身修德,則殃及身家。為士且然,況于為君為王者乎?”基頓首對曰:“陛下此言,萬世之福也。”
七月戊子,太祖謂皇太子曰:“天子之子,與公卿士庶人之子不同。公卿士庶人之子系一家之盛衰,天子之子系天下之安危。爾承主器之重,將有天下之責也。公卿士庶人不能修身齊家,取敗止于一身一家。若天子,不能正身修德,其敗豈但一身一家之比?將宗廟社稷有所不保,天下生靈皆受其殃,可不懼哉!可不戒哉!”
十二月辛巳,禮部尚書陶凱請選人專任東宮官屬,罷兼領之職,庶于輔導有所責成。太祖曰:“古者不備其官,惟賢能是用。朕以廷臣有才望勛德者兼東宮官,非無謂也。嘗慮廷臣與東宮官屬有不相能,遂成嫌隙,或主奸謀,離間骨肉,其禍非細。若江充之事,可為明鑒。朕今立法,令省臺、都督府官兼東宮贊輔之職,父子一體,君臣一心,庶幾無相構之患也。”
洪武四年閏三月己未,太祖諭省臺臣曰:“朕諸子日知務學,必擇端謹文學之臣兼宮僚之職,日與之居,講說經史,蓄養德性,博通古今,庶可以承藉天下國家之重。但人之相與,氣習易移,與正人處,則日習于正,如行康衢,自不為偏歧所惑。若與邪人處,則日習于邪,如由曲徑,往而不返,不覺入荊棘中矣。”省臣對曰:“知人最難,邪正未易辨。”太祖曰:“尊德樂義,斯為正也;便佞褻慢,斯為邪也。故驕奢淫佚,鮮不由于褻慢,而端莊中正,必皆本于好德。”
洪武六年五月壬寅朔,《祖訓錄》成,太祖因謂侍臣曰:“朕著《祖訓錄》,蓋所以垂示子孫。朕更歷世故,創業艱難,常慮子孫不知所守,故著是書,日夜以思,具悉周至,綢繹六年,始克成編。后世子孫守之,則永保天祿。茍作聰明,亂舊章,是違《祖訓》矣。”侍臣對曰:“自古創業之主,其慮事周詳,立法垂訓,必有典則。若后世子孫不知而輕改,鮮有不敗。故《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太祖曰:“日月之能久照,萬世不改其明,堯舜之道不息,萬世不改其行。三代因時損益者,其小過不及耳。若一代定法,有不可輕改,荒墜厥緒,幾于亡夏,顛覆典刑,幾于亡商。后世子孫,當思敬守祖法。”
九月己酉,以侍御史文原吉為秦府右相,國子助教朱復為燕府參軍。諭曰:“王今長,宜朝夕左右輔養其德,二三年后,遣王之國。汝等宜盡心所事,取鑒于古,何者為善,何者為不善,采摭古人仕為王巨,孰能以正輔導,孰為不能,編次成集,朝夕覽觀。遇有所行,則擇其善而去其不善,務引王于當道。爾等與天言,待臣下則以謙和,撫民人則以仁恕,勸耕耨以省饋餉,御外侮以藩帝室。如此,則能盡其職矣。”又曰:“汝爾職事清簡,非朝廷劇任之比。若文武全才,更可演習武事,發舒精神。若素儒生,但謹守禮法,陳善閉邪而已。茍巧詐無實,欺蔽諂諛,此招咎之道,所宜戒也。汝其慎之!”
乙卯,命諸司今后常事啟皇太子,重事乃許奏聞。太祖謂皇太子曰:“人君統理天下,人情物理,必在周知,然后臨事不惑。吾自起田里,一至于今日,凡治軍旅,理民事,無不盡心,恒慮處事未當,故嘗思念古人為治,必廣視聽,凡言之善者,吾即行之,不善者,吾雖不行,亦思繹至再,果不可行,然后置之。夫慮事貴明,處事貴斷,庶幾不眩。況爾生長宮掖,未涉世故,若局于見聞,則視聽不廣。且目雖能視,所見不逾于閾,耳雖能聽,所聞不越于庭。而欲區區智識決天下之務,能—一當理,難矣。汝宜親賢樂善,以廣聰明,逆己之言,必求其善,順己之言,必審其非。如此,則是非不混,理欲判然,天下之事可得而治矣。汝其敬之,毋忘朕訓。”
壬戌,太祖謂秦府右相文原吉等曰:“蓄藥所以防病,積貨所以防貧,用賢所以輔德。朕為諸子擇賢以為之輔,爾等居左右,宜朝夕規誨,以成其德。人情于大事或能懂之,而常忽于細微。夫細行不謹,大德必虧;姑息小過,大愆必至。故塞水者,必于其源,源塞而絕;伐木者,必于其根,根斷而木拔矣。設王有所違失,爾若日所失者小,可勿言也,則是大失將至。俟其大失將至,然后規之,救有所弗及奧。夫善雖小,可以成名,惡雖小,足以亡身。凡歷代賢王著名方冊,其巨亦皆賢者,故能同濟其美.爾等職任輔導,宜盡心所事。”
洪武七年正月乙亥,太祖召太子宮臣諭之日:“汝知所謂重器乎?”對曰:“豈非商彝周鼎乎?”太祖曰:“汝所謂商彝周鼎者,此非重器乎?太子者,天下之重器。人有彝鼎,尚知寶愛,太子承主器之重,豈得不寶愛之乎?寶愛之者,必擇端人正士以為輔翼,朝夕與居,使其熟聞善言,不邇詖行,自然漸漬,以成其德。若惟委之于便嬖近習,是委重器于涂,而不可寶愛之矣。汝等日輔太子,講論誦說之時,必導之以正,使其道明德立,才器充廣,庶幾他日克勝重任,則可以副朕所望。”
洪武九年正月丁巳,太子諸王侍,太祖顧謂之曰:“汝等聞修德進賢之道乎?”太子對曰:“每聞儒臣講說,知其略矣,未領其要。”太祖曰:“藻率雜佩為身之容,恭遜溫良為德之容,見于外者,可以知其內也。古之君子,趨蹌有節,升降有數,周旋跬步而不違于矩矱者,由其德充于內而著乎外也。所以器識高明,而善道日躋,惡行不見而邪僻益遠。己德既修,自然足以服人,賢者匯進而不肖者自去。能修德進賢,則天下國家未有不治。不知務此者,鮮不取敗。夫貨財聲色為戕德之斧斤,讒佞諂諛乃杜賢之荊棘,當拒之如虎狼,避之如蛇虺。茍溺于所好,則必為其陷矣。汝等其慎之。”
洪武十年六月丙寅,命群臣自今大小政事,皆先啟皇太子處分,然后奏聞。太祖語皇太子曰:“人君治天下,日有萬幾,一事之得,天下蒙其利;一事之失,天下受其害。自古以來,惟創業之君歷涉勤勞,達于人事,周于物理,故處事之際,鮮有過當。守成之君,生長富貴,若非平日練達,臨政少有不謬者。故吾特命爾日臨群臣,聽斷諸司啟事,以練習國政。惟仁則不失于躁暴,惟明則不惑于奸邪,惟勤則不溺于安逸,惟斷則不牽于文法。凡此皆以一心為之權度,則未有不失其當。今有人指石以為玉,當辨之曰:‘果玉乎?果石乎?’知其為非玉,乃石也。如此,則的然莫敢吾欺。若信其言以為玉,則是非之心不明,失其權度矣。況人雖有明敏之資,自非歷練,臨事率意而行,未免有失,知悔而改,亦已晚矣。吾自有天下以來,未嘗暇逸于諸事務,惟恐毫發失當,以負上天付托之意,戴星而朝,夜分而寢,日有未善,寢亦不安,此爾所親見也。亦能體而行之,天下之福,吾無憂矣。”
洪武十一年三月,是月,太祖訓諸子曰:“昔有道之君,皆身勤政事,心存生民,所以保守天下。至其子孫,廢棄厥德,色荒于內,禽荒于外,政教不修,禮樂崩弛,則天棄于上,民離于下,遂失其天下國家。為吾子孫者,當取法于古之圣帝哲王,兢兢業業,日慎一日,鑒彼荒淫,勿蹈其轍,可以長享富貴矣。”
洪武十二年三月戊辰朔,太祖御華蓋殿,皇太子侍。太祖問曰:“比日講習何書?”對曰:“昨看書至商周之際。”太祖曰:“看書亦知古人為君之道否?”因諭之曰:“君道以事天愛民為重,其本在敬身。人君一言一行,皆上通于天,下系于民,必敬以將之,而后所行無不善也。蓋善,天必鑒之,不善,天亦鑒之。一言而善,四海蒙福,一行不謹,四海罹殃。行言如此,可不敬乎?汝其識之。”
洪武十六年二月庚辰,太祖諭皇太子諸王曰:“凡聽訟貴明,不明則刑罰不中,罪加良善,人心怨咨,有傷天和。或有大獄,必當詳審,庶免構陷之非,鍛練之弊。”又曰:“凡功賞要當,則人心常服。蓋賞與罰二事,治天下之大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