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曰:“傳聞不如所見。”斯則史之所述,其謬已甚,況乃傳寫舊記,而違其本錄者乎?至如虞、夏、商、周之《書》,《春秋》所記之說,可謂備矣。而《竹書紀(jì)年》出于晉代,學(xué)者始知后啟殺益,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共伯名和;鄭桓公,宣王之子。則與經(jīng)典所載,乖剌甚多。又《孟子》曰:晉謂春秋為乘。尋《汲冢瑣語》,即乘之流邪?其《晉春秋》篇云:“平公疾,夢朱羆窺屏。”
《左氏》亦載斯事,而云“夢黃熊入門”。必有捨傳聞而取所見,則《左傳》非而《晉》文實(shí)矣。嗚呼!向若二書不出,學(xué)者為古所惑,則代成聾瞽,無由覺悟也。
《史記》(八條)
夫編年敘事,溷雜難辨:紀(jì)傳成體,區(qū)別易觀。昔讀《太史公書》,每怪其所采多是《周書》、《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之流。近見皇家所撰《晉史》,其所采亦多是短部小書,省功易閱者,若《語林》、《世說》、《搜神記》、《幽明錄》之類是也。如曹、干兩氏《紀(jì)》,孫、檀二《陽秋》,則皆不之取。
故其中所載美事,遺略甚多。若以古方今,當(dāng)然則知史公亦同其失矣。斯則遷之所錄,甚為膚淺,而班氏稱其勤者,何哉?
孟堅(jiān)又云,劉向、揚(yáng)雄博極群書,皆服其善敘事。豈時(shí)無英秀,易為雄霸者乎?不然,何虛譽(yù)之甚也。《史記·鄧通傳》云:“文帝崩,景帝立。”向若但云景帝立,不言文帝崩,斯亦可知矣,何用兼書其事乎?又《倉公傳》稱其“傳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知人死生,決嫌疑,定可治。”詔召問其所長,對曰:“傳黃帝、扁鵲之脈書。”以下他文,盡同上說。夫上既有其事,下又載其言,言事雖殊,委曲何別?案遷之所述,多有此類,而劉、揚(yáng)服其善敘事也,何哉?
太史公撰《孔子世家》,多采《論語》舊說,至《管晏列傳》,則不取其本書。以為時(shí)俗所有,故不復(fù)更載也。案《論語》行于講肆,列于學(xué)官,重加編勒,只覺繁費(fèi)。如管、晏者,諸子雜家,經(jīng)史外事,棄而不錄,實(shí)杜異聞。夫以可除而不除,宜取而不取,以斯著述,未睹厥義。
昔孔子力可翹關(guān),不以力稱。何者?大圣之德,具美者眾,不可以一介標(biāo)末,持為百行端首也。至如達(dá)者七十,分以四科。而太史公述《儒林》,則不取游、夏之文學(xué);著《循吏》,則不言冉、季之政事;至于《貨殖》為傳,獨(dú)以子貢居先。掩惡揚(yáng)善,既忘此義;成人之美,不其闕如?
司馬遷《自序傳》云:為太史公七年,而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予之罪也,身虧不用矣。自敘如此,何其略哉!夫云“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者乍似同陵陷沒,以寘于刑:又似為陵所間,獲罪于國。遂令讀者難得而詳。賴班固載其《與任安書》,書中具述被刑所以。儻無此錄,何以克明其事者乎?
《漢書》載子長《與任少卿書》,歷說自古述作,皆因患而起。末云:“不韋遷蜀,世傳《呂覽》。”案呂氏之修撰也,廣招俊客,比跡春、陵,共集異聞,擬書《荀》、《孟》,思刊一字,購以千金,則當(dāng)時(shí)宣布,為日久矣,豈以遷蜀之后,方始傳乎?且必以身既流移,書方見重,則又非關(guān)作者本因發(fā)憤著書之義也。而輒引以自喻,豈其倫乎?若要多舉故事,成其博學(xué),何不云虞卿窮愁,著書八篇?而曰“不韋遷蜀,世傳《呂覽》”。斯蓋識有不該,思之未審耳。
昔《春秋》之時(shí),齊有夙沙衛(wèi)者,拒晉殿師,郭最稱辱:伐魯行唁,臧堅(jiān)抉死。此閹官見鄙,其事尤著者也。而太史公《與任少卿書》,論自古刑馀之人為士君子所賤者,唯以彌子瑕為始,何淺近之甚邪?但夙沙出《左氏傳》,漢代其書不行,故子長不之見也。夫博考前古,而舍茲不載,至于乘傳車,探禹穴,亦何為者哉?
《魏世家》太史公曰:“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于亡。’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nèi),其業(yè)未成,魏雖得阿衡之徒,曷益乎?”夫論成敗者,固當(dāng)以人事為主,必推命而言,則其理悖矣。蓋晉之獲也,由夷吾之愎諫;秦之滅也,由胡亥之無道;周之季也,由幽王之惑褒姒:魯之逐也,由稠父之違子家。然則敗晉于韓,狐突已志其兆;亡秦者胡,始皇久銘其說;檿弧箕服,彰于宣、厲之年;征褰與襦,顯自文、武之世。惡名早著,天孽難逃。假使彼四君才若桓、文,德同湯、武,其若之何?茍推此理而言,則亡國之君,他皆仿此,安得于魏無譏者哉?夫國之將亡也若斯,則其將興也亦然。蓋媯后之為公子也,其筮曰:八世莫之與京。畢氏之為大夫也,其占曰:萬名其后必大。姬宗之在水滸也,鸑鷟鳴于岐山:劉姓之在中陽也,蛟龍降于豐澤。斯皆瑞表于先,而福居其后。向若四君德不半古,才不逮人,終能坐登大寶,自致宸極矣乎?必如史公之議也,則亦當(dāng)以其命有必至,理無可辭,不復(fù)嗟其智能,頌其神武者矣。夫推命而論興滅,委運(yùn)而忘褒貶,以之垂誡,不其惑乎?自茲以后,作者著述,往往而然。如魚豢《魏略議》、虞世南《帝王論》,或敘遼東公孫之?dāng)。蚴鼋箨愂现觯淅聿⒁悦裕芍^與子長同病者也。
諸漢史(十條)
《漢書·孝成紀(jì)贊》曰:“成帝善修容儀,升車正立,不內(nèi)顧,不疾言,不親指。臨朝淵嘿,尊嚴(yán)若神,可謂穆穆天子之容貌矣。”又《五行志》曰:“成帝好微行,選期門郎及私奴客十余人,皆白水袒幘,自稱富平侯家。或乘小車,御者在茵上,或皆騎,出入遠(yuǎn)至旁縣。故谷永諫曰:陛下晝夜在路,獨(dú)與小人相隨。亂服共坐,混淆無別。公卿百寮,不知陛下所在,積數(shù)年矣。”由斯而言,則成帝魚服嫚游,烏集無度,雖外飾嚴(yán)重,而內(nèi)肆輕薄,人君之望,不其缺如。
觀孟堅(jiān)《紀(jì)》、《志》所言,前后自相矛盾者矣。
觀太史公之創(chuàng)表也,于帝王則敘其子孫,于公侯則紀(jì)其年月,列行縈紆以相屬,編字戢孴而相排。雖燕、越萬里,而于徑寸之內(nèi)犬牙可接;雖昭穆九代,而于方尺之中雁行有敘,使讀者閱文便睹,舉目可詳,此其所以為快也。如班氏之《古今人表》者,唯以品藻賢愚,激揚(yáng)善惡為務(wù)爾。既非國家遞襲,祿位相承,而以復(fù)界重行,狹書細(xì)字,比于他表,殆非其類歟!蓋人列古今,本殊表限,必吝而不去,則宜以志名篇。始自上上,終于下下,并當(dāng)明為示榜,顯列科條,以種類為篇章,持優(yōu)劣為次第。仍每于篇后云右若干品,凡若干人。亦猶《地理志》肇述京華,末陳邊塞,先列州郡,后言戶口也。
自漢已降,作者多門,雖新書已行,而舊錄仍在,必校其事,可得而言。案劉氏初興,書唯陸賈而已。子長述楚、漢之事,專據(jù)此書。譬夫行不由徑,由不由戶,未之聞也。然觀遷之所載,往往與舊不同。如酈生之初謁沛公,高祖之長歌鴻鵠,非唯文句有別,遂乃事理皆殊。又韓王名信都,而輒去“都”留“信”,用使稱其姓名,全與淮陰不別。班氏一準(zhǔn)太史,曾無馳張,靜言思之,深所未了。
司馬遷之《敘傳》也,始自初生,及乎行歷,事無臣細(xì),莫不備陳,可謂審矣。而竟不書其字者,豈墨生所謂大忘者乎?而班固仍其本傳,了無損益,此又韓子所以致守株之之說也。如固之為《遷傳》也,其初宜云“遷字子長,馮翊陽夏人,其序曰”云云。至于事終,則言“其自敘如此”。著述之體,不當(dāng)如是耶?
馬卿為《自敘傳》,具在其集中。子長因錄斯篇,即為列傳,班氏仍舊,曾無改奪。尋固于《馬》、《揚(yáng)》傳末,皆云遷、雄之自敘如此。至于《相如》篇下,獨(dú)無此言。蓋止憑太史之書,未見文園之集,故使言無畫一,其例不純。
《漢書·東方朔傳》,委瑣繁碎,不類諸篇。且不述其亡歿歲時(shí)及子孫繼嗣,正與《司馬相如》、《司馬遷》、《揚(yáng)雄》傳相類。尋其傳體,必曼倩之自敘也。
但班氏脫略,故世莫之知。
蘇子卿父建行事甚寡,韋玄成父賢德業(yè)稍多。《漢書》編蘇氏之傳,則先以蘇建標(biāo)名;列韋相之篇,則不以韋賢冠首,并其失也。
班固稱項(xiàng)羽賊義帝,自取滅亡。又云:于公高門以待封,嚴(yán)母掃地以待喪。
如固斯言,則深信夫天怨神怒,福善禍淫者矣。至于其賦《幽通》也,復(fù)以天命久定,非人理所移,故善惡無征,報(bào)施多爽,斯則同現(xiàn)異說,前后自相矛盾者焉。
或問:張輔著《班馬優(yōu)劣論》云:“遷敘三千年事,五十萬言,固敘二百年事,八十萬言,是固不如遷也。斯言為是乎?”答曰:“不然也。案《太史公書》上起黃帝,下盡宗周,年代雖存,事跡殊略。至于戰(zhàn)國已下,始有可觀。然遷雖敘三千年事,其間詳備者,唯漢興七十余載而已。其省也則如彼,其繁也則如此,求諸折中,未見其宜。班氏《漢書》全取《史記》,仍去其《日者》、《倉公》等傳,以為其事繁蕪,不足編次故也。若使馬遷易地而處,撰成《漢書》,將恐多言費(fèi)辭,有逾班氏,安得以此而定其優(yōu)劣邪?”
《漢書》斷章,事終新室。如叔皮存歿,時(shí)入中興,而輒引與前書共編者,蓋《序傳》之恒例者耳。荀悅既刪略班史,勒成《漢紀(jì)》,而彪《論王命》,列在末篇。夫以規(guī)諷隗囂,翼戴光武,忽以東都之事,擢居西漢之中,必如是,則《賓戲》、《幽通》,亦宜同載者矣。
外篇 雜說中第八
諸晉史(六條)
東晉之史,作者多門,何氏《中興》,實(shí)居其最。而為晉學(xué)者,曾未之知,儻湮滅不行,良可惜也。王、檀著書,是晉史之尤劣者,方諸前代,其陸賈、褚先生之比歟!道鸞不揆淺才,好出奇語,所謂欲益反損,求妍更媸者矣。
臧氏《晉書》稱苻堅(jiān)之竊號也,雖疆宇狹于石虎,至于人物則過之。案后石之時(shí),張據(jù)瓜、涼,李專巴、蜀,自遼而左。人屬慕容,涉漢而南,地歸司馬。
逮于苻氏,則兼而有之。《禹貢》九州,實(shí)得其八。而言地劣于趙,是何言歟?
夫識事未精,而輕為著述,此其不知量也。張勔抄撮晉史,求其異同,而被褐此言,不從沙汰,罪又甚矣。
夫?qū)W未該博,鑒非詳正,凡所修撰,多聚異聞,其為踳駁,難以覺悟。案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載楚有葉君祠,即葉公諸梁廟也。而俗云孝明帝時(shí)有河?xùn)|王喬為葉令,嘗飛鳧入朝。及干寶《搜神記》,乃隱應(yīng)氏所通,而收流俗怪說。又劉敬叔《異苑》稱晉武庫失火,漢高祖斬蛇劍穿屋而飛,其言不經(jīng)。故梁武帝令殷蕓編諸《小說》,及蕭方等撰《三十國史》,乃刊為正言。既而宋求漢事,旁取令升之書;唐征晉語,近憑方等之錄。編簡一定,膠漆不移。故令俗之學(xué)者,說鳧履登朝,則云《漢書》舊記。談蛇劍穿屋,必曰晉典明文。摭彼虛詞,成茲實(shí)錄。
語曰:“三人成市虎”。斯言其得之者乎!
馬遷持論,稱堯世無許由;應(yīng)劭著錄,云漢代無王喬,其言讜矣。至士安撰《高士傳》,具說箕山之跡;令升作《搜神記》,深信葉縣之靈。此并向聲背實(shí),捨真從偽,知而故為,罪之甚者。近者,宋臨川王義慶著《世說新語》,上敘兩漢、三國及晉中朝、江左事。劉峻注釋,摘其瑕疵,偽跡昭然,理難文飾。而皇家撰《晉史》,多取此書。遂采康王之妄言,違孝標(biāo)之正說。以此書事,奚其厚顏。
漢呂后以婦人稱制,事同王者。班氏次其年月,雖與諸帝同編;而記其事跡,實(shí)與后妃齊貫。皇家諸學(xué)士撰《晉書》,首發(fā)凡例,而云班《漢》皇后除王、呂之外,不為作傳,并編敘行事,寄出《外戚》篇。案《外戚》篇所不載者,唯元后耳。安得不引呂氏以為例乎?蓋由讀書不精,識事多闕,徒以本紀(jì)標(biāo)目,以編高后之年,遂疑外戚裁篇,不述娥姁之事。其為率略,不亦甚邪!
楊王孫布囊盛尸,裸身而葬。伊籍對吳,以“一拜一起,未足為勞”。求兩賢立身,各有此一事而已。而《漢書》、《蜀志》,為其立傳。前哲致譏,言之詳矣。然楊能反經(jīng)合義,足矯奢葬之愆。伊以敏辭辨對,可免“使乎”之辱。列諸篇第,猶有可取。近者皇家撰《晉書》,著《劉伶》、《畢卓傳》。其述事也,直載其嗜酒沈湎,悖禮亂德,若斯而已,為傳如此,復(fù)何所取者哉?
《宋略》(一條)
裴幾原刪略宋史,定為二十篇。芟煩撮要,實(shí)有其力。而所錄文章,頗傷蕪穢。如文帝《除徐傅官詔》、顏延年《元后哀冊文》、顏峻《討二兇檄》、孝武《擬李夫人賦》、裴松之《上注國志表》、孔熙先《罪許曜詞》。凡此諸文,是尤不宜載者。
何則?羨、亮威權(quán)震主,負(fù)芒猜忌,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既而罪名具列,刑書是正,則先所降詔,本非實(shí)錄。而乃先后雙載,坐令矛盾兩傷。夫國之不造,史有哀冊。自晉、宋已還,多載于起居注,詞皆虛飾,義不足觀。必以“略”言之,故宜去也。昔漢王數(shù)項(xiàng),袁公檄曹,若不具錄其文,難以暴揚(yáng)其過。至于二兇為惡,不言可知,無俟檄數(shù),始明罪狀。必刊諸國史,豈益異同。孝武作賦悼亡,鐘心內(nèi)寵,情在兒女,語非軍國。松之所論者,其事甚末,兼復(fù)文理非工。
熙先構(gòu)逆懷奸,矯言欺眾,且所為稿草,本未宣行。斯并同在編次,不加銓擇,豈非蕪濫者邪?
向若除此數(shù)文,別存他說,則宋年美事,遺略蓋寡。何乃應(yīng)取而不取,宜除而不除乎?但近代國史,通多此累,有同自鄶,無足致譏。若裴氏者,眾作之中,所可與言史者,故偏舉其事,以申掎摭去。
后魏書(二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