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自敘(8)
- 史通
- 劉知幾
- 4874字
- 2015-12-26 17:17:50
《宋書》載佛貍之入寇也,其間勝負,蓋皆實錄焉。《魏史》所書,則全出沈本。如事有可恥者,則加減隨意,依違飾言。至如劉氏獻女請和,太武以師婚不許,此言尤可怪也。何者?江左皇族,水鄉庶族,若司馬、劉、蕭、韓、王,或出于亡命,或起自俘囚,一詣桑乾,皆成禁臠。此皆魏史自述,非他國所傳。
然則北之重南,其禮如此。安有黃旗之主,親屈己以求婚,而白登之陣反懷疑而不納。其言河漢,不亦甚哉!觀休文《宋典》,誠曰不工,必比伯起《魏書》,更為良史。而收每云:“我視沈約,正如奴耳?!贝丝芍^飾嫫母而夸西施,持魚目而笑明月者也。
近者沈約《晉書》,喜造奇說。稱元帝牛金之子,以應“牛繼馬后”之征。
鄴中學者王劭、宋孝王言之詳矣。而魏收深嫉南國,幸書其短,著《司馬叡傳》,遂具錄休文所言。又崔浩諂事狄君,曲為邪說,稱拓跋之祖,本李陵之胃。當時眾議抵斥,事遂不行?;蛴懈`其書以渡江者,沈約撰《宋書·索虜傳》,仍傳伯淵所述。凡此諸妄,其流甚多,儻無跡可尋,則真偽難辨者矣。
北齊諸史(三條)
王劭國史,至于論戰爭,述紛擾,賈其馀勇,彌見所長。至如敘文宣逼孝靖以受魏禪,二王殺楊、燕以廢乾明,雖《左氏》載季氏逐昭公,秦伯納重耳,欒盈起于曲沃,楚靈敗于乾豁,殆可連類也。又敘高祖破宇文于邙山,周武自晉陽而平鄴,雖《左氏》書城濮之役,鄢陵之戰,齊敗于鞍,吳師入郢,亦不是過也。
或問曰:王劭《齊志》,多記當時鄙言,為是乎?為非乎?對曰:古往今來,名目各異,區分壤隔,稱謂不同。所以晉、楚方言,齊、魯俗語,《六經》諸子,載之多矣。
自漢已降,風俗屢遷,求諸史籍,差睹其事?;蚓贾浚┲T朋友;或尊官之稱,屬諸君父。曲相崇敬,標以處士、王孫;輕加侮辱,號以仆父、舍長。
亦有荊楚訓多為夥,廬江目橋為圯。南呼北人曰傖,西謂東胡曰虜。渠、們、底、個,江左彼此之辭;乃、若、君、卿,中朝汝我之義。斯并因地而變,隨時而革,布在方冊,無假推尋。足以知甿俗之有殊,驗土風之不類。
然自二京失守,四夷稱制,夷夏相雜,音句尤媸。而彥鸞、伯起,務存隱諱;重規、德棻,志在文飾。遂使中國數百年內,其俗無得而言。
蓋語曰:“知古而不知今,謂之陸沈。”又曰:“一物不知,君子所恥。”
是則時無遠近,事無巨細,必藉多聞,以成博識。
如今之所謂者,若中州名漢,關右稱羌,易臣以奴,呼母云姊。主上有大家之號,師人致兒郎之說。凡如此例,其流甚多。必尋其本源,莫詳所出。閱諸《齊志》,則了然可知。由斯而言,劭之所錄,其為弘益多矣。足以開后進之蒙蔽,廣來者之耳目。微君懋,吾幾面墻于近事矣,而子奈何妄加譏誚者哉!
皇家修《五代史》,館中墜稿仍存。皆因彼舊事,定為新史。觀其朱墨所圖,鉛黃所拂,猶有可識者?;蛞詫崬樘?,以非為是。其北齊國史,皆稱諸帝廟號,及李氏撰《齊書》,其廟號有犯時諱者,即稱謚焉。至于變世祖為文襄,改世宗為武成。茍除茲“世”字,而不悟“襄”、“成”有別。諸如此謬,不可勝紀。
又其列傳之敘事也,或以武定臣佐降在成朝,或以河清事跡擢居襄代。故時日不接而隔越相偶,使讀者瞀亂而不測,驚駭而多疑。嗟乎!因斯而言,則自古著書,未能精讜,書成絕筆,而遽捐舊章。遂令玉石同燼,真偽難尋者,不其痛哉!
周書今俗所行周史,是令狐德棻等所撰。其書文而不實,雅而無檢,真跡甚寡,客氣尤繁。
尋宇文初習華風,事由蘇綽。至于軍國詞令,皆準《尚書》。太祖敕朝廷他文,悉準于此。蓋史臣所記,皆稟其規。柳虬之徒,從風而靡。案綽文雖去彼淫麗,存茲典實。而陷于矯枉過正之失,乖夫適俗隨時之義。茍記言若是,則其謬逾多。爰及牛弘,彌尚儒雅。即其舊事,因而勒成。務累清言。罕逢佳句。
而令狐不能別求他述,用廣異聞,唯憑本書,重加潤色。遂使周氏一代之史,多非實錄者焉。
《隋書》(一條)
昔賈誼上書,晁錯對策。皆有益軍國,足貽勸戒。而編于漢史,讀者猶恨其繁。如《隋書·王劭、袁充》兩傳,唯錄其詭辭妄說,遂盈一篇。尋又申以詆訶,尤其諂惑。夫載言示后者,貴于辭理可觀。既以無益而書,豈若遺而不載。蓋學者神識有限,而述者注記無涯。以有限之神識,觀無涯之注記,必如是,則閱之心目,視聽告勞;書之簡編,繕寫不給。嗚呼!茍自古著述其皆若此也,則知李斯之設坑阱,董卓之成帷蓋,雖其所行多濫,終亦有可取焉。
案《隋史》譏王君懋撰齊、隋二史敘錄繁碎。至如劉臻還宅,訪子方知;王劭思書,為奴所侮。此而畢載,為失更多??芍^尤而效之,罪之甚焉者矣。
諸史(六條)
夫盛服飾者,以珠翠為先;工繢事者,以丹青為主。至若錯綜乖所,分有失宜,則彩絢雖多,巧妙不足者矣。觀班氏《公孫弘傳贊》,直言漢之得人,盛于武、宣二代,至于平津善惡,寂蔑無睹。持論如是,其義靡聞。必矜其美辭,愛而不棄,則宜微有改易,列于《百官公卿表》后。庶尋文究理,頗相附會。以茲編錄,不猶愈乎?又沈侯《謝靈運傳論》,全說文體,備言音律,此正可為《翰林》之補亡,《流別》之總說耳。如次諸史傳,實為乖越。陸士衡有云:“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信矣哉!
其有事可書而不書者,不應書而書者。至如班固敘事,微小必書,至高祖破項垓下,斬首八萬,曾不涉言。李《齊》于《后主紀》,則書幸于侍中穆提婆第,于《孝昭紀》則不言親戎以伐奚,于邊疆小寇無不畢紀,如司馬消難擁數州之地以叛,曾不掛言,略大舉小,其流非一。
昔劉勰有云:“自卿、淵已前,多役才而不課學;向、雄已后,頗引書以助文?!比唤匪d,亦多如是。故雖有王平所識,僅通十字;霍光無學,不知一經。而述其言語,必稱典誥。良由才乏天然,故事資虛飾者矣。
案《宋書》稱武帝入關,以鎮惡不伐,遠方馮異;于渭濱游覽,追思太公。
夫以宋祖無學,愚智所委,安能援引古事,以酬答群臣者乎?斯不然矣。
更有甚于此者,睹周、齊二國,俱出陰山,必言類互鄉,則宇文尤甚。而牛弘、王劭,并掌策書,其載齊言也,則淺俗如彼;其載周言也,則文雅若此。夫如是,何哉?非兩邦有夷夏之殊,由二史有虛實之異故也。夫以記宇文之言,而動遵經典,多依《史》、《漢》,此何異莊子述鮒魚之對而辯類蘇、張,賈生敘鵩鳥之辭而文同屈、宋,施于寓言則可,求諸實錄則否矣。
世稱近史編語,唯《周》多美辭。夫以博采古文而聚成今說,是則俗之所傳有《雞九錫》、《酒孝經》、《房中志》、《醉鄉記》,或師范《五經》,或規?!度贰罚m文皆雅正,而事悉虛無,豈可便謂南、董之才,宜居班、馬之職也?
自梁室云季,雕蟲道長。平頭上尾,尤忌于時;對語麗辭,盛行于俗。始自江外,被于洛中。而史之載言,亦同于此。假有辨如酈叟,吃若周昌,子羽修飾而言,仲田率爾而對,莫不拘以文禁,一概而書,必求實錄,多見其妄矣。
夫晉、宋已前,帝王傳授,始自錫命,終于登極。其間箋疏款曲,詔策頻煩。
雖事皆偽跡,言并飾讓,猶能備其威儀,陳其文物,俾禮容可識,朝野具瞻。逮于近古,我則不暇。至如梁武之居江陵,齊宣之在晉陽,或文出荊州,假稱宣德之令;或書成并部,虛云孝靜之敕。凡此文誥,本不施行,必也載之起居,編之國史,豈所謂撮其機要,翦裁浮辭者哉?但二蕭《陳》、《隋》諸史,通多此失,唯王劭所撰《齊志》,獨無是焉。
夫以暴易暴,古人以為嗤。如彥淵之改魏收也,以非易非,彌見其失矣。而撰《隋史》者,稱澹大矯收失者,何哉?且以澹著書方于君懋,豈唯其間可容數人而已,史臣美澹而譏劭者,豈所謂通鑒乎?語曰:“蟬翼為重,千鈞為輕。”
其斯之謂矣!
別傳(九條)
劉向《列女傳》云:“夏姬再為夫人,三為王后。”夫為夫人則難以驗也,為王后則斷可知矣。案其時諸國稱王,唯楚而已。如巫臣諫莊將納姬氏,不言曾入楚宮,則其為后當在周室。蓋周德雖衰,猶稱秉禮。豈可族稱姬氏而妻厥同姓者乎?且魯娶于吳,謂之孟子。聚麀之誚,起自昭公。未聞其先已有斯事,禮之所載,何其闕如!又以女子一身,而作嬪三代,求諸人事,理必不然。尋夫春秋之后,國稱王者有七。蓋由向誤以夏姬之生,當夫戰國之世,稱三為王后者,謂歷嬪七國諸王,校以年代,殊為乖剌。至于他篇茲例甚眾。故論楚也,則平王與秦穆同時;言齊也,則晏嬰居宋景之后。今粗舉一二,其流可知。
觀劉向對成帝,稱武、宣行事,世傳失實,事具《風俗通》,其言可謂明鑒者矣。及自造《洪范》、《五行》及《新序》、《說苑》、《列女》、《列仙》諸傳,而皆廣陳虛事,多構偽辭。非其識不周而才不足,蓋以世人多可欺故也。
嗚呼!后生可畏,何代無人,而輒輕忽若斯者哉!夫傳聞失真,書事失實,蓋事有不獲已,人所不能免也。至于故為異說,以惑后來,則過之尤甚者矣!案蘇秦答燕易王,稱有婦人將殺夫,令妾進其藥酒,妾佯僵而覆之。又甘茂謂蘇代云:貧人女與富人女會績,曰:“無以買燭,而子之光有余,子可分我余光,無損子明?!贝瞬饑畷r,游說之士,寓言設理,以相比興。及向之著書也,乃用蘇氏之說,為二婦人立傳,定其邦國,加其姓氏,以彼烏有,特為指實,何其妄哉!
又有甚于此者,至如伯奇化鳥,對吉甫以哀鳴;宿瘤隱形,干齊王而作后。此則不附于物理者矣。復有懷嬴失節,目為貞女劉安覆族,定以登仙。立言如是,豈顧丘明之有傳,孟堅之有史哉!
楊雄《法言》,好論司馬遷而不及左丘明,常稱《左氏傳》唯有“品藻”二言而已,是其鑒物有所不明者也。且雄哂子長愛奇多雜,又曰不依仲尼之筆,非書也,《自序》又云不讀非圣之書。然其撰《甘泉賦》,則云“鞭宓妃”云云,劉勰《文心》已譏之矣。然則文章小道,無足致嗤。觀其《蜀王本紀》,稱杜魄化而為鵑,荊尸變而為鱉,其言如是,何其鄙哉!所謂非言之難而行之難也。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欲求不朽,弘之在人。何者交阯遠居南裔,越裳之俗也;敦煌僻處西域,昆戎之鄉也。求諸人物,自古闕載。蓋由地居下國,路絕上京,史官注記,所不能及也。既而士燮著錄,劉昞裁書,則磊落英才,粲然盈矚者矣。向使兩賢不出,二郡無記,彼邊隅之君子,何以取聞于后世乎?是知著述之功,其力大矣,豈與夫詩賦小技校其優劣者哉?
自戰國以下詞人屬文,皆偽立客主,假相酬答。至于屈原《離騷》辭,稱遇漁父于江渚;宋玉《高唐賦》,云夢神女于陽臺。夫言并文章,句結音韻。以茲敘事,足驗憑虛。而司馬遷、習鑿齒之徒,皆采為逸事,編諸史籍,疑誤后學,不其甚邪!必如是,則馬卿游梁,枚乘譖其好色;曹植至洛,宓妃睹于巖畔。撰漢、魏史者,亦宜編為實錄矣。
嵇康撰《高士傳》,取《莊子》、《楚辭》二漁父事,合成一篇。夫以園吏之寓言,騷人之假說,而定為實錄,斯已謬矣。況此二漁父者,較年則前后別時,論地則南北殊壤,而輒亻并之為一,豈非惑哉?茍如是,則蘇代所言雙擒蚌鷸,伍胥所遇渡水蘆中,斯并漁父善事,亦可同歸一錄,何止揄袂緇帷之林,濯纓滄浪之水,若斯而已也。
莊周著書,以寓言為主;嵇康述《高士傳》,多引其虛辭。至若神有混沌,編諸首錄。茍以此為實,則其流甚多,至如蛙鱉競長,蚿蛇相鄰,鶯鳩笑而后方,鮒魚忿以作色。向使康撰《幽明錄》、《齊諧記》,并可引為真事矣。夫識理,何為而薄周、孔哉?
杜元凱撰《女記》,博采經籍前史,顯錄古老明言,而事有可疑,猶闕而不載。斯豈非理存雅正,心嫉邪僻者乎?君子哉若人也!長者哉若人也!
《李陵集》有《與蘇武書》,詞采壯麗,音句流靡。觀其文體,不類西漢人,殆后來所為,假稱陵作也。遷《史》缺而不載,良有以焉。編于《李集》中,斯為謬矣。
雜識(十條)
夫自古學者,談稱多矣。精于《公羊》者,尤憎《左氏》;習于《太史》者,偏嫉孟堅。夫能以彼所長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鮮矣。又觀世之學者,或躭玩一經,或專精一史。談《春秋》者,則不知宗周既隕,而人有六雄;論《史》、《漢》者,則不悟劉氏云亡,而地分三國。亦猶武陵隱士,滅跡桃源,當此晉年,猶謂暴秦之地也。假有學窮千載,書總五車,見良直而不覺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葛洪所謂藏書之箱篋,五經之主人。而夫有云:“雖多亦安用為?”其斯之謂也。
夫鄒好長纓,齊珍紫服,斯皆一時所尚,非百王不易之道也。至如漢代《公羊》,擅名《三傳》,晉年《莊子》,高視《六經》。今并掛壁不行,綴旒無絕。
豈與夫《春秋左氏》、《古文尚書》,雖暫廢于一朝,終獨高于千載。校其優劣,可同年而語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