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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自敘(4)

  • 史通
  • 劉知幾
  • 4988字
  • 2015-12-26 17:17:50

蓋《虞書》之美放勛也,云“克明俊德。”而陸賈《新語》又曰:“堯、舜之人,比屋可封。”蓋因《堯典》成文而廣造奇說也。案《春秋傳》云:高陽、高辛二氏各有才子八人,謂之“元”、“凱”。此十六族也。世濟其美,不隕其名,以至于堯,堯不能舉。帝鴻氏、少昊氏、顓頊氏各有不才子,謂之“渾沌”、“窮奇”、“梼杌”。此三族也,世濟其兇,增其惡名,以至于堯,堯不能去。

縉云氏亦有不才子,天下謂之“饕餮”,以比三族,俱稱“四兇”。而堯亦不能去。斯則當堯之世,小人君子,比肩齊列,善惡不分,賢愚共貫。且《論語》有云:舜舉咎繇,不仁者遠。是則當咎繇未舉,不仁甚多,彌驗堯時,群小在位者矣。又安得謂之“克明俊德”、“比屋可封”者乎?其疑一也。

《堯典·序》又云:“將遜于位,讓于虞舜。”孔氏《注》曰:“堯知子丹朱不肖,故有禪位之志。”案《汲冢瑣語》云:“舜放堯于平陽。”而書云其地有城,以“囚堯”為號。識者憑斯異說,頗為禪授為疑。然則觀此二書,已足為證者矣,而猶有所未睹也。何者?據《山海經》謂放勛之子為帝丹朱,而列君于帝者,得非舜雖廢堯,仍立堯子,俄又奪其帝者乎?觀近古有奸雄奮發,自號勤王,或廢父而立其子,或黜兄而奉其弟,始則示相推戴,終亦成其篡奪。求諸歷代,往往而有。必以古方今,千載一揆。斯則堯之授舜,其事難明,謂之讓國,徒虛語耳。其疑二也。

《虞書·舜典》又云:“五十載,陟方乃死。”《注》云:“死蒼梧之野,因葬焉。”案蒼梧者,于楚則川號汨羅,在漢則邑稱零桂。地總百越,山連五嶺。

人風婐婳,地氣歊瘴。雖使百金之子,猶憚經履其途;況以萬乘之君,而堪巡幸其國?且舜必以精華既竭,形神告勞,捨茲寶位,如釋重負。何得以垂歿之年,更踐不毛之地?兼復二紀不從,怨曠生離,萬里無依,孤魂溘盡,讓王高蹈,豈其若是者乎?歷觀自古人君廢逐,若夏桀放于南巢,趙遷遷于房陵,周王流彘,楚帝徙郴,語其艱棘,未有如斯之甚者也。斯則陟方之死,其殆文命之志乎?其疑三也。

《汲冢書》云:“舜放堯于平陽,益為啟所誅。”又曰:“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凡此數事,語異正經。其書近出,世人多不之信也。案舜之放堯,無事別說,足驗其情,已于此篇前言之詳矣。夫唯益與伊尹見戮,并于正書,猶無其證。推而論之,如啟之誅益,仍可覆也。何者?舜廢堯而立丹朱,禹黜舜而立商均,益手握機權,勢同舜、禹,而欲因循故事,坐膺天祿。其事不成,自貽伊咎。觀夫近古篡奪,桓獨不全,馬仍反正。若啟之誅益,亦由晉之殺玄乎?若舜、禹相代,事業皆成,唯益覆車,伏辜夏后,亦猶桓效曹、馬,而獨致元興之禍者平?其疑四也。

《湯誓序》云:“湯伐桀,戰于鳴條。”又云:“湯放桀于南巢,唯有慚德。”

而《周書·殷祝》篇稱“桀讓湯王位”云云。此則有異于《尚書》。如《周書》之所說,豈非湯既勝桀,力制夏人,使桀推讓,歸王于己。蓋欲比跡堯、舜,襲其高名者乎?又案《墨子》云:湯以天下讓務光,而使人說曰:湯欲加惡名于汝。

務光遂投清泠之泉而死。湯乃即位無疑。然則湯之飾讓,偽跡甚多。考墨家所言,雅與《周書》相會。夫《書》之作,本出《尚書》,孔父截翦浮詞,裁成雅誥,去其鄙事,直云“慚德”,豈非欲滅湯之過,增桀之惡者乎?其疑五也。

夫《五經》立言,千載猶仰,而求其前后,理甚相乖。何者?稱周之盛也,則云三分有二,商紂為獨夫;語殷之敗也,又云紂有臣億萬人,其亡流血漂杵。

斯則是非無準,向背不同者焉。又案武王為《泰誓》,數紂過失,亦猶近代之有呂相為晉絕秦,陳琳為袁檄魏,欲加之罪,能無辭乎?而后來諸子,承其偽說,競列紂罪,有倍《五經》。故子貢曰:桀、紂之惡不至是,君子惡居下流。班生亦云:安有據婦人臨朝!劉向又曰:世人有弒父害君,桀、紂不至于是,而天下惡者,必以桀、紂為先。此其自古言辛、癸之罪,將非厚誣者平?其疑六也。

《微子之命》篇《序》云:“殺武庚”。案祿父即商紂之子也。屬社稷傾覆,家國淪亡,父首梟懸,母軀分裂,永言怨恥,生人莫二。向使其侯服事周,而全軀保其妻子也,仰天俯地,何以為生?含齒戴發,何以為貌?既而合謀二叔,徇節三監,雖君親之怨不除,而臣子之誠可見,考諸名教,生死無慚。議者茍以其功業不成,便以頑人為目。必如是,則有君若夏少康,有臣若伍子胥,向若隕仇雪怨,眾敗身滅,亦當隸跡丑徒,編名逆黨者邪?其疑七也。

《論語》曰:“大矣!周之德也,三分天下有其二,猶服事殷。”案《尚書·序》云:“西伯戡黎,殷始咎周。”夫姬氏爵乃諸侯,而輒行征伐,結怨王室,殊無愧畏。此則《春秋》荊蠻之滅諸姬,《論語》季氏之伐顓臾也。又案某書曰:朱雀云云,文王受命稱王云云。夫天無二日,地惟一人,有殷猶存,而王號遽立,此即《春秋》楚及吳、越僣號而陵天子也。然則戡黎滅崇,自同王者,服事之道,理不如斯。亦猶近者魏司馬文王害權臣,黜少帝,坐加九錫,行駕六馬。及其歿也,而荀勖猶謂之人臣以終。蓋姬之事殷,當比馬之臣魏,必稱周德之大者,不亦虛為其說乎?其疑八也。

《論語》曰:“太伯可謂至德也已。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案《呂氏春秋》所載云云,斯則太王鐘愛厥孫,將立其父。太伯年居長嫡,地實妨賢。

向若強顏茍視,懷疑不去,大則類衛伋之誅,小則同楚建之逐,雖欲勿讓,君親其立諸?且太王之殂,太伯來赴,季歷承考遺命,推讓厥昆。太伯以形質已殘,有辭獲免。原夫毀茲玉體,從彼被發者,本以外絕嫌疑,內釋猜忌,譬雄雞自斷其尾,用獲免于人犠者焉。又案《春秋》,晉士蒍見申生之將廢也,曰:為吳太伯,猶有令名。斯則太伯、申生,事如一體。直以出處有異,故成敗不同。若夫子之論太伯也,不美其因病成妍,轉禍為福,斯則當矣。如云“可謂至德”者,無乃謬為其譽乎?其疑九也。

《尚書·金縢》篇云:“管、蔡流言,公將不利于孺子。”《左傳》云:“周公殺管叔而放蔡叔,夫豈不愛,王室故也。”案《尚書·君奭》篇《序》云:“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斯則旦行不臣之禮,挾震主之威,跡居疑似,坐招訕謗。雖奭以亞圣之德,負明允之才,目睹其事,猶懷憤懣。況彼二叔者,才處中人,地居下國,側聞異議,能不懷猜?原其推戈反噬,事由誤我。而周公自以不諴,遽加顯戮,與夫漢代之赦淮南,明帝之寬阜陵,一何遠哉!斯則周公于友于之義薄矣。而《書》之所述,用為美談者,何哉?其疑十也。

大抵自《春秋》以前,《尚書》之世,其作者述事如此。今取其正經雅言,理有難曉,諸子異說,義或可憑,參而會之,以相研核。如異于此,則無論焉。

夫遠古之書,與近古之史,非唯繁約不類,固亦向背皆殊。何者?近古之史也,言唯詳備,事罕甄擇,使夫學者睹一邦之政,則善惡相參;觀一主之才,而賢愚殆半。至于遠古則不然。夫其所錄也,略舉綱維,務存褒諱,尋其終始,隱沒者多。嘗試言之,向使漢、魏、晉、宋之君生于上代,堯、舜、禹、湯之主出于中葉,俾史官易地而書,各敘時事,校其得失,固未可量。若乃輪扁稱其糟粕,孔氏述其傳疑,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武成》之篇,吾取其二三簡。推此而言,則遠古之書,其妄甚矣。豈比夫王沈之不實,沈約之多詐,若斯而已哉。

外篇 惑經第四

昔孔宣父以大圣之德,應運而生,生人以來,未之有也。故使三千弟子、七十門人,鉆仰不及,請益無倦。然則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其間切磋酬對,頗亦互聞得失。何者?睹仲由之不悅,則矢天厭以自明;答言偃之弦歌,則稱戲言以釋難。斯則圣人之設教,其理含弘,或援誓以表心,或稱非以受屈。豈與夫庸儒末學,文過飾非,使夫問者緘辭杜口,懷疑不展,若斯而已哉?嗟夫!古今世殊,師授路隔,恨不得親膺灑掃,陪五尺之童;躬奉德音,撫四科之友。而徒以研尋蠹簡,穿鑿遺文,菁華久謝,糟粕為偶。遂使理有未達,無由質疑。是用握卷躊躇,揮毫悱憤。儻梁木斯壞,魂而有靈,敢效接輿之歌,輒同林放之問。但孔氏之立言行事,刪《詩》贊《易》,其義既廣,難以具論。今惟摭其史文,評之于后。

何者?趙孟以無辭伐國,貶號為人;杞伯以夷禮來朝,降爵稱子,虞班晉上,惡貪賄而先書;楚長晉盟,譏無信而后列。此則人倫臧否,在我筆端,直道而行,夫何所讓?奚為齊、鄭及楚,國有弒君,各以疾赴,遂皆書卒?夫臣弒其君,子弒其父,凡在含識,皆知恥懼。茍欺而可免,則誰不愿然?且官為正卿,反不討賊;地居冢嫡,藥不親嘗。遂皆被以惡名,播諸來葉。必以彼三逆,方茲二弒,躬為梟獍,則漏網遺名;跡涉瓜李,乃凝脂顯錄。嫉惡之情,豈其若是?其所未諭一也。

又案齊荼野幕之戮,事起陽生。楚靈乾谿之縊,禍由觀從。而《春秋》捐其首謀,舍其親弒,亦何異魯酒薄而邯鄲圍,城門火而池魚及。必如是,則邾之閽者私憾射姑,以其君卞急而好潔,可行欺以激怒,遂傾瓶水以沃庭,俾廢爐而爛卒。斯亦罪之大者,奚不書弒乎?其所未諭二也。

蓋明鏡之照物也,妍媸必露,不以毛嬙之面或有疵瑕,而寢其鑒也;虛空之傳響也,清濁必聞,不以綿駒之歌時有誤曲,而輟其應也。夫史官執簡,宜類于斯。茍愛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惡必書,斯為實錄。觀夫子修《春秋》也,多為賢者諱。狄實滅衛,因桓恥而不書;河陽召王,成文美而稱狩。斯則情兼向背,志懷彼我。茍書法其如是也,豈不使為人君者,靡憚憲章,雖玷白圭,無慚良史也乎?其所未諭三也。

哀八年及十三年,公再與吳盟,而皆不書。桓二年,公及戎盟則書之。戎實豺狼,非我族類。夫非所諱而仍諱,謂當恥而無恥,求之折衷,未見其宜。其所未諭四也。

諸國臣子,非卿不書,必以地來奔,則雖賤亦志。斯豈非國之大事,不可限以常流者耶?如陽虎盜入于讙,擁陽關而外叛,《傳》具其事,《經》獨無聞,何哉?且弓玉云亡,猶獲顯記;城邑失守,反不沾書。略大存小,理乖懲勸。其所未諭五也。

案諸侯世嫡,嗣業居喪,既未成君,不避其諱。此《春秋》之例也。何為般、野之歿,皆以名書,而惡、視之殂,直云“子卒”。其所未諭六也。

凡在人倫,不得其死者,邦君已上,皆謂之弒,卿士以上通謂之殺。此《春秋》之例也。案桓二年,書曰:“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僖十年,又曰:“晉里克弒其君卓及大夫荀息”。夫臣當為殺,而稱及,與君弒同科。茍弒、殺不分,則君臣靡別者矣。其所未諭七也。

夫臣子所書,君父是黨,雖事乖正直,而理合名教。如魯之隱、桓戕弒,昭、哀放逐,姜氏淫奔,子般夭酷。斯則邦之孔丑,諱之可也。如公送晉葬,公與吳盟,為齊所止,為邾所敗,盟而不至,會而后期,并諱而不書,豈非煩碎之甚?

且案汲冢竹書、《晉春秋》及《紀年》之載事也,如重耳出奔,惠公見獲,書其本國,皆無所隱。唯《魯春秋》之記其國也,則不然。何者?國家事無大小,茍涉嫌疑,動稱恥諱,厚誣來世,奚獨多乎!其所未諭八也。

案昭十二年,齊納北燕伯于陽。“伯于陽”者何?公子陽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側者曰:“子茍知之,何以不革?”曰:“如爾所不知何?”夫如是,夫子之修《春秋》,皆遵彼乖僻,習其訛謬,凡所編次,不加刊改者矣。

何為其間則一褒一貶,時有弛張;或沿或革,曾無定體,其所未諭九也。

又書事之法,其理宜明。使讀者求一家之廢興,則前后相會;討一人之出入,則始末可尋。如定六年書“鄭滅許,以許男斯歸。”而哀元年書“許男與楚圍蔡。”

夫許既滅矣,君執家亡,能重列諸侯,舉兵圍國者何哉?蓋其間行事,必當有說。

《經》既不書,《傳》又闕載,缺略如此,尋繹難知,其所未諭十也。

案晉自魯閔公已前,未通于上國。至僖二年滅下陽已降,漸見于《春秋》。

蓋始命行人自達于魯也,而《瑣語》、《晉春秋》載魯國閔公時事,言之甚詳。

斯則聞事必書,無假相赴者也。蓋當時國史,它皆仿此。至于夫子所修也則不然。

凡書異國,皆取來告。茍有所告,雖小必書;如無其告,雖大亦闕。故宋飛六鹢,小事也,以有告而書之;晉滅三邦,大事也,以無告而闕之。用使巨細不均,繁省失中,比夫諸國史記,奚事獨為疏闊?尋茲例之作也,蓋因周禮舊法,魯策成文。夫子既撰不刊之書,為后王之則,豈可仍其過失,而不中規矩者乎?其所未諭十一也。

蓋君子以博聞多識為工,良史以實錄直書為貴。而《春秋》記它國之事,必憑來者之辭;而來者所言,多非其實。或兵敗而不以敗告,君弒而不以弒稱,或宜以名而不以名,或應以氏而不以氏,或春崩而以夏聞,或秋葬而以冬赴。皆承其所說而書遂使真偽莫分,是非相亂。其所未諭十二也。

凡所未諭,其類尤多,靜言思之,莫究所以。豈“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

者歟?將“某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者歟?如其與奪,諸謝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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