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元嘉中,著作郎何承天草創紀傳。自此以外,悉委奉朝請山謙之補承天殘缺。后又命裴松之續成國史。松之尋卒,史佐孫沖之表求別自創立,為一家之言。孝建初,又敕南臺侍御史蘇寶生續造諸傳,元嘉名臣皆其所撰。寶生被誅。
大明六年,又命著作郎徐爰踵成前作。爰因何、山、蘇所述,勒成一書,其《臧質》、《魯爽》、《王僧達》諸傳,又皆孝武自造,而序事多虛,難以取信。自永光已后,至禪讓十余年中,闕而不載。至齊著作沈約,更補綴所遺,制成新史。
始自義熙肇號,終乎昇明三年。為紀十、志三十、列傳六十,合百傳,名曰《宋書》。
永明末,其書既行,河東裴子野更刪為《宋略》二十卷。沈約見而嘆曰:“吾所不逮也。”由是世之言宋史者,以裴《略》為上,沈《書》次之。右說《宋書》。
齊史,江淹始受詔著述,以為史之所難,無出于志,故先著十《志》,以見其才。沈約復撰齊史二十篇。梁天建中,太尉錄事蕭子顯啟撰齊史,書成表奏之。
詔付秘閣。起昇明之年,盡永元之代。為紀八、志十一、列傳四十,合成五十九篇。
時奉朝請吳均亦表請撰齊史,乞給起居注并群臣行狀。有詔:“齊氏故事,布在流俗,聞見既多,可自搜訪也。”均遂撰《齊春秋》三十篇。其書稱梁帝為齊明佐命,帝惡其實,詔燔之。然其私本竟能與蕭氏所撰并傳于后。右說《齊書》。
梁史,武帝時,沈約與給事中周興嗣、步兵校尉鮑行卿、秘書監謝昊相承撰錄,已有百篇。值承圣淪沒,并從焚蕩。廬江何之元、沛國劉璠以所聞見,窮其始末,各撰《梁典》三十篇,而紀傳之書未有其作。陳祠部郎中姚察有志撰勒,施功未周。但既當朝務,兼知國史,至于陳亡,其書不就。
陳史,初有吳郡顧野王、北地傅縡各為撰史學士,其武、文二帝紀即顧、傅所修。太建初,中書郎陸瓊續撰諸篇,事傷繁雜,姚察就加刪改,粗有條貫。
及江東不守,持以入關。隋文帝嘗索梁、陳事跡,察具以所成每篇續奏,而依違荏苒,竟未絕筆。
皇家貞觀初,其子思廉為著作郎,奉詔撰成三史。于是憑其舊稿,加以新錄,彌歷九載,方始畢功。定為《梁書》五十卷、《陳書》三十六卷,今并行世焉。
右說《梁書》、《陳書》。
十六國史,前趙劉聰時,領左國史公師彧撰《高祖本紀》及功臣傳二十人,甚得良史之體,凌修譖其訕謗光帝,聰怒而誅之。劉曜時,平輿子和苞撰《漢趙記》十篇,事止當年,不終曜滅。
后趙石勒令其臣徐光、宗歷、傅暢、鄭愔等撰《上黨國記》、《起居注》、《趙書》。其后又令王蘭、陳安、程陰、徐機等相次撰述。至石虎,并令刊削,使勒功業不傳。其后燕太傅長史田融、宋尚書庫部郎郭仲產、北中郎參軍王度追撰二石事,集為《鄴都記》、《趙記》等書。
前燕有起居注,杜輔全錄以為《燕紀》。后燕建興元年,董統受詔草創后書,著本紀并佐命功臣、王公列傳,合三十卷。慕容垂稱其敘事富贍,足成一家之言。
但褒述過美,有慚董史之直。其后申秀、范亨各取前后二燕合成一史。
南燕,有趙郡王景暉,嘗事德超,撰二主起居注。超亡,仕于馮氏,官至中書令,仍撰《南燕錄》六卷。
蜀初號曰成,后改稱漢。李勢散騎常侍常璩撰《漢之書》十卷。后入晉秘閣,改為《蜀李書》。璩又撰《華陽國志》,具載李氏興滅。
前涼,張駿十五年,令其西曹邊瀏集內外事,以付秀才索綏,作《涼國春秋》五十卷。又張重華護軍參軍劉慶在東菀專修國史二十余年,著《涼記》十二卷。
建康太守索暉、從事中郎劉昞又各著《涼書》。
前秦史官,初有趙淵、車敬、梁熙、韋譚相繼著述。苻堅嘗取而觀之,見茍太后幸李威事,怒而焚滅其本。后著作郎董朏追錄舊語,十不一存。及宋武帝入關,曾訪秦國事,又命梁州刺史吉翰問諸仇池,并無所獲。先是,秦秘書郎趙整修撰國史,值秦滅,隱于商洛山,著書不輟,有馮翊、車頻助其經費。整卒,翰乃啟頻纂成其書,以元嘉九年起,至二十八年方罷,定為三卷。而年月失次,首尾不倫。河東裴景仁又正其訛僻,刪為《秦紀》十一篇。
后秦,扶風馬僧虔、何東衛隆景并著《秦史》。及姚氏之滅,殘缺者多。泓從弟和都,仕魏為佐民尚書,又追撰《秦紀》十卷。
夏,天水趙思群、北地張淵,于真興、承光之世,并受命著其國書。及統萬之亡,多見焚燒。
西涼與西秦,其史或當代所書,或他邦所錄。段龜龍記呂氏,宗欽記沮渠氏,郭韶記禿發氏,韓顯宗記馮氏。唯有四者可知,自馀不詳誰作。
魏氏黃門侍郎崔鴻,乃考覈眾家,辨其同異,除煩補闕,錯綜綱紀,易其國書曰錄,主紀曰傳,都謂之《十六國春秋》。鴻始以景明之初求諸國逸史,逮正始元年,鳩集稽備,而猶闕蜀事,不果成書。推求十有五年,始于江東購獲,乃增其篇目,勒為十卷。鴻歿后,永安中,其子繕寫奏上,請藏諸秘閣。由是偽史宣布,大行于時。右說《十六國春秋》。
元魏史,道武時,始令鄧淵著國紀,唯為十卷,而條例未成。暨乎明元,廢而不述。神二年,又詔集諸文士崔浩、浩弟鑒、高讜、鄧潁、晁繼、范亨、黃輔等撰國書,為三十卷。又特命浩總監史任,務從實錄。復以中書郎高允、散騎侍郎張偉并參著作,續成前史書,敘述國事,無隱所惡,而刊石寫之,以示行路。
浩坐此夷三族,同作死者百二十八人。自是遂廢史官。至文成帝和平元年,始復其職,而以高允典著作,修國記。允年已九十,手目俱衰。時有校書郎劉模,長于緝綴,乃令執筆而口占授之。如是者五六歲。所成篇卷,模有力焉。初,國記自鄧、崔以下,皆相承作編年體。至孝文太和十一年,詔秘書丞李彪,著作郎崔光始分為紀傳異科。宣武時,命邢巒追撰《孝文起居注》。既而崔光、王遵業補續,下訖孝明之世。溫子昇復修《孝莊紀》,濟陰王暉業撰《辨宗室錄》。魏史官私所撰,盡于斯矣。
齊天保二年,敕秘書監魏收博采舊聞,勒成一史又命刁柔、辛元植、房延祐、<目擊>仲讓、裴昂之,高孝幹等助其編次。收所取史官,懼相凌忽,故刁、辛諸子并乏史才,唯以仿佛學流,憑附得進。于是大征百家譜狀,斟酌以成《魏書》。
上自道武,下終孝靖,紀傳與志凡百三十卷。收諂齊氏,於魏室多不平。既黨北朝,又厚誣江左。性憎勝己,喜念舊惡,甲門盛德與之有怨者,莫不被以丑言,沒其善事。遷怒所至,毀及高曾。書成始奏,詔收于尚書省與諸家論討。前后列訴者百有余人。時尚書令楊遵彥,一代貴臣,勢傾朝野,收撰其家傳甚美,是以深被黨援。諸訟史者皆獲重罰,或有斃于獄中。群怨謗聲不息。孝昭世,敕收更加研審,然后宣布于外。武成嘗訪諸群臣,猶云不實,又令治改,其所變易甚多。
由是世薄其書,號為“穢史”。
至隋開皇,敕著作郎魏澹與顏之推、辛德源更撰《魏書》,矯正收失。澹以西魏為真,東魏為偽,故文、恭列紀,孝靖稱傳。合紀、傳、論例,總九十二篇。
煬帝以澹書猶未能善,又敕左仆射楊素別撰,學士潘徽、褚亮、歐陽詢等佐之。
會素薨而止。今世稱魏史者,猶以收本為主焉。右說《魏書》高齊史,天統初,太常少卿祖孝征述獻武起居,名曰《黃初傳天錄》。時中書侍郎陸元規常從文宣征討,著《皇帝實錄》,唯記行師,不載它事。自武平后,史官陽休之、杜臺卿、祖崇儒、崔子發等相繼注記。
逮于齊滅,隋秘書監王劭、內史令李德林并少仕鄴中,多識故事。王乃憑述起居注,廣以異聞,造編年書,號曰《齊志》,時有六卷。李在齊預修國史,創紀傳書二十七卷。自開皇初,奉詔續撰,增多齊史三十八篇,以上送官,藏之秘府。皇家貞觀初,敕其子中書舍人百藥仍其舊錄,雜采它書,演為五十卷。今之言齊史者,惟王、李二家云。右說《北齊書》。
宇文周史,大統年有秘書丞柳虬兼領著作,直辭正色,事有可稱。至隋開皇中,秘書監牛弘追撰《周紀》十有八篇,略敘紀綱,仍皆抵忤。皇家貞觀初,敕秘書丞令狐德棻、秘書郎岑文本共加修緝,定為《周書》五十卷。右說《后周書》。
隋史,當開皇仁壽時,王劭為書八十卷,以類相從,定其篇目。至于編年、紀傳,并闕其體。煬帝世,惟有王胄等所修《大業起居注》。及江都之禍,仍多散逸。皇家貞觀初,敕中書侍郎顏師古、給事中孔穎達共撰成《隋書》五十五卷,與新撰《周書》并行于時。
初,太宗以梁、陳及齊、周、隋氏并未有書,乃命學士分修。事具于上。仍使秘書監魏征總知其務,凡有贊論,征多預焉。始以貞觀三年創造,至十八年方就,合為《五代紀傳》,并目錄凡二百五十二卷。書成,下于史閣。惟有十志,斷為三十卷,尋擬續奏,未有其文。又詔左仆射于志寧、太史令李淳風、著作郎韋安仁、符璽郎李延壽同撰。其先撰史人,唯令狐德棻重預其事。太宗崩后,刊勒始成。其篇第雖編入《隋書》其實別行,俗稱為《五代史志》。右說《隋書》。
惟大唐之受命也,義寧、武德間,工部尚書溫大雅首撰《創業起居注》三篇。
自是司空房玄齡、給事中許敬宗、著作佐郎敬播相次立編年體,號為“實錄”。
迄乎三帝,世有其書。
貞觀初,姚思兼廉撰紀傳,粗成三十卷。至顯慶元年,太尉長孫無忌與于志寧、令狐德棻、著作郎劉胤之、楊仁卿、起居郎顧胤等,因其舊作,綴以后事,復為五十卷。雖云繁雜,時有可觀。龍朔中,敬宗又以太子少師總統史任。更增前作,混成百卷。如《高宗本紀》及永徽名臣、四夷等傳,多是其所造。又起草十志,未半而終。敬宗所作紀傳,或曲希時旨,或猥飾私憾,凡有毀譽,多非實錄。必方諸魏伯起,亦猶張衡之蔡邕焉。其后左史李仁實續撰《于志寧》、《許敬宗》、《李義府》等傳,載言記事,見推直笑。惜其短歲,功業未終。至長壽中,春官侍郎牛鳳及又斷自武德,終于弘道,撰為《唐書》百有十卷。鳳及以喑聾不才,而輒議一代大典,凡所撰錄,皆索責私家行狀,而世人敘事罕能自遠。
或言皆比興,全類詠歌,或語多鄙樸,實同文案,而總入編次,了無厘革。其有出自胸臆,申其機杼,發言則嗤鄙怪誕,敘事則參差倒錯。故閱其篇第,豈謂可觀;披其章句,不識所以。既而悉收姚、許諸本,欲使其書獨行。由是皇家舊事,殘缺殆盡。
長安中,余與正諫大夫朱敬則、司封郎中徐堅、左拾遺吳兢奉詔更撰《唐書》,勒成八十卷,神龍元年又與堅、兢等重修《則天實錄》,編為二十卷,夫舊史之壞,其亂如繩,錯綜艱難,期月方畢。雖言無可擇,事多遺恨,庶將來削稿,猶有憑焉。
大抵自古史臣撰錄,其梗概如此。蓋屬詞比事,以月系年,為史氏之根本,作生人之耳目者,略盡于斯矣。自馀偏記小說,則不暇具而論之,右說《唐書》。
外篇 疑古第三
蓋古之史氏,區分有二焉:一曰記言,二曰記事。而古人所學,以言為首。
至若虞、夏之典,商、周之誥,仲虺、周任之言,史佚、臧文之說,凡有游談、專對、獻策、上書者,莫不引為端緒,歸其的準。其于事也則不然。至若少昊之以鳥名官,陶唐之御龍拜職。夏氏之中衰也,其盜有后羿、寒浞;齊邦之始建也,其君有蒲姑、伯陵。斯并開國承家,異聞其事。而后世學者,罕傳其說。唯夫博物君子,或粗知其一隅。此則記事之史不行,而記言之書見重,斷可知矣。及左氏之為《傳》也,雖義釋本《經》,而語雜它事。遂使兩漢儒者,嫉之若仇。故二《傳》大行,擅名于世。又孔門之著錄也,《論語》專述言辭,《家語》兼陳事業。而自古學徒相授,唯稱《論語》而已。由斯而談,并古人輕事重言之明效也。然則上起唐堯,下終秦穆,其《書》所錄,唯有百篇。而《書》之所載,以言為主。至于廢興行事,萬不記一。語其缺略,可勝道哉!故令后人有言,唐、虞以下帝王之事,未易明也。
案《論語》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又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又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夫圣人立教,其言若是。在于史籍,其義亦然。是以美者因其美而美之,雖有其惡,不加毀也,惡者因其惡而惡之,雖有其美,不加譽也。故孟子曰:“堯、舜不勝其美,桀、紂不勝其惡。”魏文帝:“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漢景帝曰:“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斯并曩賢精鑒,已有先覺。而拘于禮法,限以師訓,雖口不能言,而心知其不可者,蓋亦多矣。
又案魯史之有《春秋》也,外為賢者,內為本國,事靡洪纖,動皆隱諱。斯乃周公之格言。然何必《春秋》,在于六《經》,亦皆如此。故觀夫子之刊書也,夏桀讓湯,武王斬紂,其事甚著,而芟夷不存。觀夫子之定禮也,隱、閔非命,惡、視不終,而奮筆昌言,云“魯無篡弒”。觀夫子之刪《詩》也,凡諸《國風》,皆有怨剌,在于魯國,獨無其章。觀夫子之《論語》也,君娶于吳,是為同姓,而司敗發問,對以“知禮”。斯驗世人之飾智矜愚,愛憎由己者多矣。
加以古文載事,其詞簡約,推者難詳,缺漏無補。遂令后來學者莫究其源,蒙然靡察,有如聾瞽。今故訐其疑事,以著于篇。凡有十條,列之于后。